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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转载/男爵X昭]《父亲——回家》 BY 丹枫(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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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第二天晚上,我没有去实验室工作,也没有睡好。整整一夜,在床上翻来覆去,清醒时,在梦里,睁开眼,或闭着,总有那个身影在晃动。绿色的,白色的,灰色的,沐浴着朝霞或是一身的血水。从国防军军官到集中营囚犯,变化太大,叫我这个几乎不认识的人都难以接受,何况他自己。他到底承受了多少?他能承受吗?他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才能让他始终保持着那份镇定、那份骄傲,脸上总带着那丝宽容的微笑。
迷迷糊糊中,我突然跳起来,脑子立刻清醒了,赶紧披上衣服,冲到窗前,推开窗户向下看。(昨晚上,我特意没有拉上窗帘。)我的宿舍在二楼,从窗户望出去,两幢宿舍楼的大门,通向操场的铁栅栏门以及栅栏那一边的操场 都看得清清楚楚。
还好,还不算太晚。中国人正走向铁栅栏门前的哨兵,立正、低头、行礼,双手拽着帽子,抱在胸前。虽然也穿着灰色条纹的囚服,虽然单薄的囚服不足以抵挡屋外的寒冷,但是那灰色的身影没有发抖,背没有弯。
哨兵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似乎笑了笑,还好没有难为他,打开铁栅栏门,让他过去。然后,他又像昨天一样,慢慢地,从空无一人的操场中央径直走过。
这时,操场对面,营房的上空,出现了一片鱼肚白,接着,整个天空都亮了起来,染上一层嫣红。渐渐的,那道橘色的霞光洒满了整个集中营,操场中央的他又沐浴在今天的第一缕晨曦之中。
站在窗前的我与他沐浴着同一道霞光。对着朝霞,我也高高昂起头,半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外套从肩上滑落了,我也毫无感觉。阳光照耀着,如轻柔的手指抚过我的面颊;跳跃着,如冬日的篝火点亮我的心房。
迎接晨曦,不仅是感官上的愉悦,更是精神上的体验;不仅是人对自然的阅读,更是大自然与生命的撞击。我们相遇了,在这神圣的时刻,完成一次对视,接受一次洗礼。赋予生命新的意义、新的启示和新的价值。
在我的一生中,能有多少次沐浴晨曦的体验?我又创造过多少这样的机会?
这个时刻,我或许蜷缩在被子里,蒙头大睡,还是冷漠地打着呼噜,做着醒来就将忘记的梦。那道晨曦照不到我,照不见我的身体和灵魂。
第三天,我凌晨三点时就起来了。黑着灯,搬把椅子坐到窗前,用厚厚的窗帘把自己连同椅子一起遮掩起来。月光如银,院子里还亮着灯,如果被铁栅栏门前站岗的哨兵看到我这样就太奇怪了。
遮严实了,周围一片寂静,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我打开窗户,这样,院子里的任何声响就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了,哪怕是野猫从窗下溜过。一会儿,我觉得冷了,便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可还是冷,手脚都麻木了,不自觉地微微打颤,心也隐隐作痛。
我等待着,焦虑着,忐忑不安。
时间过得真慢,几乎停滞了。月亮下去了,黎明前的黑暗似乎没有尽头。
“啪嗒······吱······呀······”
开门声是很轻的,任何其他的声响都可以把它盖下去。我忙站起来,撩开窗帘向外看,一眼就看见对面宿舍楼的大门开了,他走了出来,站在门廊的路灯下。
“天!”我眼前发黑,赶紧抓住窗框,闭上眼睛,定了定神,睁开再看:是他,确实是中国人,灰色的,瘦削的身影。他从党卫军的宿舍楼里出来,在黎明时分,每天如此。那幢楼里住着很多党卫军,维尔·申克少尉的宿舍也在那里······
我透不过气,浑身发抖,心越来越痛。不行,我得坐下来,还是索性躺到床上,蒙头睡去,醒来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看见过。我在干什么?我在等什么?等着验证什么?是啊,在我俩之间,是一个混乱而细腻的世界,难以名状,非常脆弱,仿佛尊贵的水晶,一个闪念、一个眼神便足以令之破碎。现在就碎了吗?我是希望它碎,还是不?如果希望它碎,我为什么会心痛?如果不,为什么我还要等待?
我觉得自己分裂了。
一个声音在说:不要看了,离开,离开窗户。回去吧,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结束了,该结束了,现在还不算迟,结束还来得及。三天来,你神不守舍,不休不眠。这很危险,太危险了,不要忘了,你身在何处。集中营,疯人院,犯人是疯子,看守是疯子,全是疯子,你能指望什么?期待什么?能够不疯就是万幸了。
但是眼睛不听使唤,它跟大脑好像不是长在同一个身体上。它贪婪地、如痴如醉地注视着他——中国人,一刻没有离开过。它跟着他,跟着他的身影,跟着他的脚步,逼退黑夜,迎接黎明,沐浴朝霞,接受洗礼,当晨曦洒满那个纯洁、骄傲的生命时,为他护旗。


37楼2014-03-29 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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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接下去的几天,我拼命工作,希望借此来麻痹自己。晚上更是寻找一切借口留在实验室,那些借口都是用来说服自己的。因为我知道,如果在宿舍,我会控制不住的。
    即便在实验室,每当黎明将近时,我依然会不知不觉地走向窗前,推开窗户,仰望天空。医院的顶层都是我的地盘,包括病房、治疗室、解剖室、化验室和办公室。办公室是在最东头,有一扇东窗。从这里望出去,越过重重电网和炮楼,就是营外的草地和山林了。在这里看日出,虽说还不是十分理想,但已经比操场上好多了,这里的视野更开阔。站在窗前,迎来每天的第一道晨曦,想起这道霞光正同时照耀、温暖着他,纷乱的心便得到了片刻的宁静。
    不论我怎样躲避,怎样掩藏,还是没有逃过恩斯特的眼睛。这不,午餐时,他坐在对面,死死地盯着我。
    “干嘛这样看我?”我回瞪他,没好气道。
    “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怎么这样问?”
    “没事?你看看你,满眼血丝,脸色苍白,还没胃口,该不会生病了吧?”说着,恩斯特就伸手要摸我的头。
    我打开他的手,嗔怒道:“你干什么?别动手动脚的。”
    恩斯特没生气,仍然关切地问:“你真的没事?”
    他是真心关心我,只是我不喜欢这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于是我低声道:“那还有假。”
    “那一定是工作太累了。”
    “大概是吧。”见他不再追问了,我也就顺着他的话说,不过并不是在撒谎。“你知道试验一直没有进展,我很着急,真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
    “想开些,反正他们都是要死的。”
    他的口气未免太随便了些,一听之下,我紧皱眉头,不满地叫道:“恩斯特,你怎么能这么说,他们可是跟你我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嘘!你怎么还没有适应啊,我的少爷。”恩斯特紧张地转动着眼珠,凑过头来小声说,“这话也就在我这儿说说,可千万不要对别人讲。”
    我抬头看了恩斯特一眼。心想:不要跟别人讲.我能跟谁讲?说实在的,本来我已经想通了,他们是我实验室的小白鼠,跟我们有着相同生理构造的试验品,只是有语言,有感觉,还好没有灵魂。但是那天凌晨看见了他,我忽然记起,他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难道他也是小白鼠?不!他不是!绝对不是!他有灵魂,有高尚的灵魂。
    “高尚的灵魂?”我突然感到心里一阵针扎似的疼,不得不痛苦地闭上眼睛。
    “别难为自己了,这不是我们该想的。” 恩斯特拍拍我的肩膀,无声地叹了口气。“好了,帮你找个理由,放自己半天假。”
    听到这里,我才明白他的真正用意。“怎么?你又要去慕尼黑。”
    恩斯特每个月都要去一次位于慕尼黑的党卫军仓库,把所需的药品、耗材领回来。上个月也有过一次。那天,他就让我替他顶了半天班。其实没什么事,还真是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
    恩斯特点点头。“嗯哼,帮我顶半天班,怎么样?”
    “那还用问吗,没问题的。”我爽快答应了。
    “你真好,亲爱的。”恩斯特可爱地笑着,向前努了努嘴。
    我被他的滑稽样逗笑了,闪身躲开。“可别,你这家伙,拿开你的油嘴。”
    我们嬉笑了一会儿,暂时忘记了那些烦心的事情。


    38楼2014-03-29 1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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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整个下午,只有一个士兵来配了些治胃痛的药。百无聊赖之下,我看了一会儿书,就打起盹来。不管怎样,白天的时间总是要比夜晚容易打发。醒来已经快六点了,看来今天是不会再有病人了。我站起来,准备收拾东西,恩斯特也该回来了。<?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按理说,恩斯特早该回来了,准是又去会情人了。我知道他在慕尼黑有个相好,是个有夫之妇,听说丈夫是国防军军官,上了前线。这个女人似乎对军装有种特殊的迷恋,穿绿色军服的丈夫走了,又找了个穿黑色军服的情人。
      我正站在房门后脱白大褂时,有人敲门。
      是谁这么晚才来,还好没有走。我赶紧把已经解开的两颗白大的扣子重新扣好,然后开门,嘴里应道:“进来!”
      没想到出现在门口的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维尔•申克少尉,我暗暗吃了一惊。
      少尉也是吃惊不小:“长官,怎么是您,劳舍尔中尉他?”
      我松开门把手,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冷冷道:“劳舍尔中尉公出了,我替他,你有什么事?”
      “当然是来看病的,长官。”申克似乎有些不安。
      “那好,说吧,哪儿不舒服。”我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申克却没有跟过来。
      “不是我,长官,是我营里的一个犯人。”
      犯人?党卫军绝对不会带一个犯人来看病,除非……我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仍然勉强保持着傲然的冷漠表情。
      面对我的冷淡与傲慢,申克毫不在意,他已经从最初的惊讶、不安中恢复过来,嘴角渐渐堆起戏谑、得意的狞笑。
      “进来,79475。”申克完全没有必要地冲着门口大声喊道。
      他如愿以偿了,那声“79475”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我努力控制自己,不发抖,不冲动,试图保持一贯的矜持、威严。跟申克之间的交锋又开始了,总是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上一次是申克有意安排的,而这次则完全是巧合,是天意。
      中国人走了进来。这是我在两个月之后,又一次近距离地仔细端详他。他瘦了,瘦了好多。黑白分明的眼睛更大,更迷人。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有一点血色。他才21岁,第一次见面时,他脸上还留有一点少年的影子,那可爱的“婴儿肥”使他面如冠玉,脸颊轮廓优美、精致。而现在,短短两个月,他已经完全是成人了。下巴消瘦,线条刚毅、顽强。我在他的脸上搜寻着,搜寻那令人难忘的目光。他也看向我,并没有躲闪,但我却不能与他的目光相汇。我碰不到他,我对他的感觉曾经是那样亲近,那样熟悉,现在却如此遥远,如此陌生。


      39楼2014-03-29 1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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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听着申克的话,我脑子嗡嗡的,胸中一股戾气噌噌地往上窜。<?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怎么样,长官?”看我检查完了,申克关切地问道。
        “我看没问题。”我把听诊器重重地往桌上一摔,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什么?您说什么?长官。”申克故意高声问道。
        “我说他的身体没问题。”我发狠地吼道。
        忽然,中国人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我抬眼看去,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哀伤,只有哀伤,无尽的哀伤,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光着上身站在那儿,微微地发着抖,好像很冷。其实屋里有暖气,但是他在发抖。他早就发抖了,在申克说话的时候就开始发抖了,只是我没有看见。不,我不是没看见,我是视若无睹。
        我这是怎么了,我被申克的下流谎言蛊惑了,我被申克的污言秽语激怒了,我只想着,他毁了我心中最美好的形象,他屈服了,他乞求了。我暴戾,我怨恨,我根本不去想这是谁说的,为什么?我该叫申克住口的,我该保护他的,我可以的,我有这权利。但我没有,我把他一个人扔在那儿,任凭申克羞辱。申克在羞辱他,说这些就是为了在我面前羞辱他,因为我曾经把他当成英雄,因为他还没有屈服,他那颗高贵的心没有屈服。申克又赢了,而我输了,又一次输了,输在我自己的自私、怯懦、虚伪里。我感觉跟他有了距离,不是他远离了我,是我远离了他。
        “真的没有问题吗?”申克醉心于自己的表演,满意地看着演出产生的良好效果,继续充满关切地问道。“既然没问题,他为什么还老是咳嗽呢?”
        真让人恶心!
        “我是说没有大问题,肺里面已经没什么杂音了,但是,他身体很弱,所以恢复得不好,又反复着凉,咳嗽就不见好了。”
        “那怎么办?”申克夸张地把囚服给他披上,我假装没看见。
        “这样吧,我给你些药,如果还不好,再来看。不过记住一定不能再着凉了。”
        “谢谢长官。那我们就告辞了。”申克拿了药,转身对他说:“听见啦,以后要听话,别总那么犟,不然身体不会好。”
        他们走了,我却呆立在那儿,直到又有人敲门。


        41楼2014-03-29 1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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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
          恩斯特一进门就冲我直嚷:“申克带他来做什么?看病吗?”<?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嗯。”我心不在焉地答应着,还没回过神来。
          “你给他药了吗?”
          “什么药?”我突然醒悟,反问恩斯特。
          “止咳药啊。”
          “你怎么知道?对了,你给他看过病,你知道多少?”
          我一把抓住恩斯特的胳膊。因为用力太猛,他嗷嗷大叫起来。“哎呦!疼,疼,快放手!要折了!”
          我松开手,一时不知所措。
          恩斯特一边揉着手臂,一边皱起眉头瞪着我。“你疯啦!下手这么重。”
          “对不起,恩尼。可你快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别急,你先告诉我,你给他药了吗?”
          “给了,那又怎样?”
          “给了就好,没事了。”恩斯特扬了扬眉毛,一挥手。“好了,快换衣服,我们吃饭去吧。”他走到门后,取下我的大衣和军帽,打开房门等着我。
          “等等,你先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我的爷啊,你不看看几点了,再不去,可就没饭吃了。”
          看样子恩斯特是不想痛痛快快地告诉我了,可如果不搞清楚,我怎么吃得下饭呢。于是我走过去,“乓”的一声把门重重关上。“我不着急,说完了再去吃饭。”
          “天呢,你不着急,我可是饿死了。”恩斯特向上翻着白眼,哀求道。“这样吧,我们去吃饭,边走边说,好吗?”
          我知道他在耍花招,如果想告诉我,早就说了。我继续逼视着他:“不行!今天你要是不把知道的都说了,就甭想去吃饭。”
          我瞪着他,他也瞪着我,我们就这样相互瞪着,僵持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恩斯特先开口了。“好吧,服你了。就知道会这样。我看那,今天要是不让你如了愿,你非但不会让我去吃饭,把我先吃了也说不定。”
          我把大衣和军帽重新挂好,然后从暖瓶里倒了两杯咖啡。
          恩斯特回到办公桌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两腿就习惯地翘上了桌沿。
          我把咖啡递给他,自己也搬了把椅子坐下。
          恩斯特喝了一口咖啡,点头笑道:“这还差不多,不过说好了,如果晚饭吃不到,你可得请我吃宵夜。”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快说!”
          看见我又瞪起了眼睛,恩斯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呐呐道:“好,好,你别急,我说就是。马蒂,我说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大,所以我才不敢告诉你。”恩斯特一口把咖啡喝完,清了清嗓子。“嗯哼,怎么说呢?”


          42楼2014-03-29 1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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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申克说他得过肺炎,你给看的,那是怎么回事?”<?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不,不,”恩斯特摇着头,点上烟。“不是这儿,还在前面。那是一个多月前,有一天晚上,大概十点左右,我正在俱乐部里,汉斯•迪特里希下士来叫我。就是火车上的那位,拉手风琴的。”
            汉斯•迪特里希下士,“拉手风琴的”。恩斯特有意这样讲。这样讲我也能记起来,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晚上,在火车上这个汉斯•迪特里希下士是怎样凶狠地殴打中国人。
            “迪特里希下士说申克把一个受伤的犯人送到医院去了,请我过去看看。申克如此关心一个犯人,真是稀奇。除非这个犯人根本就是被他所伤。这就更让人费解了,我不知道申克这家伙搞什么鬼,他惩罚犯人,干嘛还要送到医院去。平时,他们要么将犯人直接打死,即使命比较硬,一下子没死的,他们也会最后来个干脆利索,还从来没有什么打完了人再来救治的。我忽然有种预感,想到•••••”
            我也想到了,恩斯特说“还在前面”,那么申克从来就没有放过他。我很紧张,能感觉出自己的心跳。我抓起恩斯特放在桌上的香烟,想抽一支,但是双手直哆嗦,好一会儿才把烟点着。
            恩斯特一定在看着我,在我哆嗦着点烟的时候没有说话。等我抽上烟,他才继续道:“我到医院时,申克已经在那儿了,旁边就站着那个中国人,他好像没受什么伤,但是精神很不好。另外还有两个犯人,其中一个我认识,是个卡波,(注:卡波是从犯人中挑选出来,管理犯人的监工。待遇优厚,可以不剃光头,伙食标准是普通犯人的十倍,还拥有极大权利,可以随意打骂、惩罚犯人,甚至有生杀大权。)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只知道大家都叫他‘教授’。‘教授’是个政治犯,原来在莱比锡大学教哲学,在这已经三年了,人很正直,在犯人中挺有威信的。”
            “他没受伤,申克打的不是他,那是谁?”我问道。
            “是法比安。”
            “法比安?”我一时没想起来。
            “对,就是火车上的那个男孩,学艺术的。母亲是法国人。”
            “哦,是他。他怎么样?”
            “法比安的伤势很严重。依照惯例,我跟申克说不如来个痛快的。你知道我们的处理方法。”
            恩斯特的声音很犹豫,很理亏。这是他最不愿意,却又每天必须面对的工作之一。党卫军领袖希姆莱认为,对于那些没有价值的垃圾根本不应该再浪费国家的资源。于是如果犯人生病或者受伤,状况较轻,经简单治疗后即可痊愈,继续参加劳动,还有使用价值的,医生可以给予他们有限的治疗。但是如果状况比较严重,一时难以治愈的,恩斯特,他这个集中营的军医就有责任给予彻底解决——把15毫升30%的苯酚溶液直接注入其心脏,病人就会在一分钟之内死去。
            “可是申克不同意,一反常态地恳求我一定要救法比安。我答应了,本来我也不想干那种事。我让他们所有人先回去,但是中国人不愿走。使我吃惊的是申克竟然让两个犯人和下士都回去,自己则留下来陪中国人一起等着。我回到治疗室,给法比安清洗、检查。结果使我震惊,法比安伤得实在太重了,必须做剖腹手术,不然只是拖延几天而已。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一个人也做不了剖腹手术。于是我开门去找申克商量。这时候我看见申克正在亲吻中国人。”


            43楼2014-03-29 1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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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
              “什么?申克当着你的面?”<?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不,不是,当时候走廊上没有人,申克一看见我就放了他。”
              我一下子明白了。“申克是在用法比安胁迫他就范。”
              “没错。我单独告诉申克,如果真要救那孩子,就必须做剖腹手术,修复受损脏器,那就需要他签字负责。果然不出所料,申克对救人不感兴趣,他只是问:假如不做手术,法比安还能活多久?我回答:说不好,也许一星期吧。‘那就这样,尽量让他活得长一点。’这是申克的原话。”
              恩斯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两条腿放了下来。现在,他身子向前倾,双肘支在大腿上,双手捧着头,香烟夹在右手的指根处燃烧着,袅袅地冒着青烟。我知道:这种姿态和表情,在他是少有的,只有在极其痛苦的时候,才会这样。
              然后,恩斯特开始吸烟,低着头,拼命地,一口接一口地吸烟,直到手指没法捏了,才把烟头在烟碟里掐灭,再点上一支。
              我想催他讲下去,可又开不了口。还好,他没有再专注着吸烟,抬起了头。
              虽然没有哭,但是眼睛、鼻子都已经红了。“马蒂,我是个医生,我应当是治病救人的,不管他是谁。可是现在,我们被告知,谁该救,谁不该救……好吧,作为军人,我恪守誓言,我服从命令,我至少可以让他们走得不那么痛苦。但是那次,我被迫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无辜的孩子,一天天地衰弱,一天天地腐烂,看着他在痛苦中死去,同时我还帮着申克一起去欺骗中国人。我跟中国人说,法比安没事,过几天就会好的。我让中国人放心,我会照顾法比安的。然后……然后……然后申克就带中国人走了。”
              “你为什么……”我叫了一声就说不下去了。我本来想质问恩斯特的,但那有什么意义呢?同样的问题,我也曾经每天都问自己,问到头脑发麻,问到自我厌倦,终是毫无结果。我们曾经是有良知,有信仰,有原则的人,是什么逼迫我们沉默、屈从,最终成为帮凶的?是申克?就他一个小小的少尉?不!不是,是纳粹的高压暴政,是希特勒的独裁统治,还有我们自身的人性弱点?
              我拍了拍恩斯特的肩膀,不知道算是安慰还是抱歉,或者都不是,只是一种情感地交流。
              “第二天,”恩斯特咽了口唾液,还有泪水,接下去说,“我去找了那个外号叫‘教授’的卡波,想问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法比安的伤为什么会这么严重?有什么仇恨让申克下如此狠手?
              “马蒂,你还记得吗?在火车上,我就跟你说过,申克对那个中国人似乎太好了,会不会有问题。教授告诉我的事证实了我的担心,申克那时候就已经在打中国人的注意了。那个叫加布里尔的演员跟法比安原来是一对儿。申克逼迫加布里尔在法比安面前出丑,而法比安受了中国人的影响没有做那禽兽之事,结果申克也没有惩罚法比安,还让法比安照顾当时昏迷的中国人。这样加布里尔与法比安之间就产生了嫌隙,法比安开始鄙视加布里尔,而加布里尔对中国人则产生了嫉妒与怨恨。
              “你知道,集中营里有严格规定,同性恋犯人之间是不允许相互交谈的,所有同性恋犯人之间的交谈都被看成是在不正当的谈情说爱,违令者将受到严厉惩罚。加布里尔知道其中的厉害,为了自保,也为了保护法比安,他总是有意避开法比安。但是法比安毕竟年轻、天真,不理解加布里尔的苦心,他认为加布里尔自私、怯懦,不知不觉地就跟中国人越来越亲近。终于有一天,法比安在与中国人说话时没注意,被看守发现了。于是,申克的机会来了,他要看一场好戏。他惩罚他们两个去‘搬运石块’。”
              我知道“搬运石块”是怎么回事。在集中营里,各类刑事犯、同性恋、政治犯等在理论上存在‘被改造好’可能的囚徒从事的是“无效劳动”,而犹太人、吉普赛人等必须彻底解决的犯人从事的则是“有效劳动”。所谓“无效劳动”就是将巨大的石块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然后再搬回来。司令官亚历克•皮奥尔科夫斯基上尉认为这种机械式的重体力劳动能够将他们的思想重新“扳正”过来。
              “作为一种惩罚的手段,申克在‘搬运石块’中加进了新内容。申克给了他们两人每人一辆独轮车,让他们用独轮车把大石块推上高坡,卸下,放好。等把一堆大石块都运上坡顶后,再用独轮车把大石块运回来。每次不论上坡还是下坡,两人都必须一个跟一个,一前一后地走。这样,下坡时,前面的人一旦动作缓慢或摔倒,后面的人就会撞上去,石块、车子都压在前面人的身上,结果,前面的人往往骨断筋折。因为劳动强度太大,营养又跟不上,接受这种惩罚的犯人往往坚持不了几天,就会一时体力不支而发生翻车、相撞事故,惩罚就以其中一人的受伤而告结束。受伤也就意味着死亡。
              “这次,我想申克也预计会是这个结果,法比安会受伤,然后中国人会央求他给予法比安治疗,他就可以如愿以偿了。但是,两周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原来,中国人毕竟是军人,又是山地部队的,身体素质非常好,灵活而敏捷,对法比安处处照顾。中国人总是给法比安少装石块,自己多装;下坡时,中国人走在法比安前面,上坡时,则相反。有几次法比安控制不住独轮车,眼看就要翻车了,中国人都及时出手相助,化险为夷。申克气坏了,他再也按捺不住,于是在那天晚上,找了个莫须有的借口,说法比安为了少干活,逃避惩罚,勾引中国人,把他们两个一起带到了一间小屋里。


              44楼2014-03-29 1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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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
                下雪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一下就是一天一夜。<?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晚饭是吃不上了,宵夜也没有胃口,最后,我跟恩斯特在军人俱乐部里喝了几杯啤酒。喝啤酒是因为怕喝醉,“酒过愁肠愁更愁,”那种情绪下,还是谨慎一些的好。当我们勾肩搭背,踉踉跄跄地走回宿舍的时候,天已经在下雨了。
                雨不大,没有淋到多少,甚至大盖帽的帽顶都没有完全被打湿,但是那种又冷又湿的寒意却从心底蔓延开来。回到宿舍,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
                湿漉漉的头发上冒着热气,身体裹着舒适、暖和的浴袍,我光着脚走到窗前。远处,俱乐部里灯火通明,玻璃窗透出绰绰人影,嬉笑怒骂不绝于耳。近处,路灯下,雨丝密集,仿佛所有的眼泪都向着一个地方汇聚;雨雾中,灯光惨淡,浓浓黑夜有雨水相助,将人们心中的希望逐一浇灭、掩藏。从俱乐部里出来的官兵无不高竖起大衣领子,压低帽檐,快步跑回宿舍,军靴踏在已有积水的沙石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宿舍大门“吱呀、吱呀”地一开一合,人影进进出出间,我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不知道他每天晚上都什么时候来。我不喜欢他来,却还是希望见到他。这不仅仅是为了缓解我心中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思念之苦,也因为至少申克的宿舍是安全的、温暖的、干燥的,说不定还可以洗澡,申克会让他洗澡的。想到他可以离我这么近,心里更是得到了一丝安慰。在俱乐部里,我没看见申克,是他早一步走了,还是压根就没来。集中营里的党卫军看守,晚上不值班的时候,不是在俱乐部里寻欢作乐,就是在犯人的营房胡作非为,很少有这么早就回宿舍睡觉的。申克没在俱乐部,我相信他也没去犯人那里,他回宿舍了,是寻欢作乐,还是胡作非为,我不愿意多想。
                我走去挂着的军服口袋里拿烟,才发觉脚已经有点麻木了,手也是冰凉的,没有食物的胃里更是空落落的,除了向全身传递寒冷,再不起别的用场。淋浴带来的热气早就被心底的寒意驱散,在这冬季的夜晚,孤独、冷寂的屋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在柜子里翻寻了一阵,找出那瓶还剩一半的白兰地,一仰脖,一口气喝了个精光,随后倒头便睡,于是错过了第二天早晨他离开的时刻。
                雨拌着大风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更大了。早点名后,操场一片泥泞。
                我现在后悔昨晚上喝了那半瓶白兰地。除了早晨起来,头疼、胃疼以外,我还错过了他。想象他在大风雨中,穿过整个操场,一定全身湿透。他是否还有干的衣服可替换?申克是否给他准备了雨衣?如果是申克准备的,不论什么,他都不会要。那么我呢,要是我给的,他会收吗?
                雨一直没有停,风倒是小了,外面越来越冷。到了下午,悉悉索索的雨声中忽然夹进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注意看时,雨珠落到窗台上,又弹跳开来,原来是冰,是冰珠。不一会,晶莹剔透的冰珠,还有雨珠,都变成了不透明的白色,体积变大了,重量变轻了,下降的速度慢了,雨变成了雪。
                因为地上已有积水,开始的雪落到水中立刻就消失了。渐渐的,天色越来越暗,气温越来越低,大地原有的热气早已消耗殆尽,落下来的雪在干的地方聚集起来,积水也被冻成了冰,积起雪来。入夜时,操场上、房顶上、窗台上、路灯罩上、树枝上,就连铁丝网的尖刺上都积了一层纯净的,美丽的白雪。只有不断有人走过的营中道路,积水刚结上一层薄冰,又被踩碎,落下来的雪变成了和着泥水、肮脏的半透明冰渣,始终积不起来。


                49楼2014-03-29 1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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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
                  我不愿意再错过他,可是独自呆在宿舍里,那一晚上的冰冷、孤寂又实在难熬,于是我决定通宵工作,像上次一样,凌晨的时候回来,说不定就能在操场边看到他。<?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好大的雪啊!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似乎没有分量,并不是从天上降下来,而是始终在这个空间里飘来荡去,当它碰到什么物体时,就停下了。如果碰不到,它就一直飘……一直飘……
                  一片雪花,碰到了我的脸,挂在我的嘴唇上。另一片雪花飘进了我的眼睛,融入我的眼泪中,给我火辣、刺痛的眼睛,带来一丝清凉。我在雪中,站了很久,看了很久,领章上沿积起了一条由雪花组成的白色镶边,但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除了这漫天的大雪,什么也看不见,看不到他,连影子也没有看到。
                  站在雪中,时间停滞了,或者说消失了。不觉得黎明前的天有多黑,不指望能披上美丽的朝霞,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亮的,或许根本就没亮。
                  营房里有了动静,远处传来号令声,炮楼上的哨兵开始换岗了,集中营新的一天马上就要在这昏暗、寒冷、凄凉的大雪中开始了。
                  我赶紧向操场中央走去,沿着那条他该走的路线,希望能够找到他的足迹。但是没有,大雪正像筛面粉一样纷纷落下,层层覆盖掉一切痕迹。我回头看,自己身后的脚印也在迅速消失,我怎么可能还找得到它?
                  第三天凌晨,雪终于停了。借着路灯和探照灯,可以看见一片白色,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操场、道路都是白的,泥泞、肮脏、血腥都被掩盖在了下面;房顶是白的,白雪覆盖下的屋子应该都很暖和,其实不然;铁丝网也是白的,从某一局部看,它简直如雾松一般美丽,但是不要忘了,雪包裹下的“枝丫”是有高压电的,绝对不能碰。不管怎样,这是集中营最美丽的时刻,如果再能有一个雪后晴朗的早晨,一道橘色的朝霞撒上这片银色的世界,那该多美啊……
                  他已经在操场中央站了很久了,久的看守向他喊话,并打算过去驱赶他。我挥手阻止了看守,自己向他走去。
                  走近了,我看见他肩头竟有雪花。他是站了很久了,雪还没停,他就站在这儿了。难道他会眼观天象,知道这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马上会停?如果是这样,他就应该看出,雪虽然停了,但是天气并没有放晴。
                  我想替他拍掉肩头的雪,抬起手,却没敢伸过去,只是在他身后轻轻地说道:“回去吧,不要等了,今天太阳不会出来了。”
                  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没有回头。“谢谢你,长官。”
                  然后,他走了。
                  我知道我没有惊扰到他,先前哨兵的叫喊,他不会没有听见,我在雪地中走来的脚步声,他也不会注意不到,他知道我在他身后。我对他说的那句话,语气温柔,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请求,他应该听得出其中的含义。
                  含义?天!我张大了嘴,我这才意识到:“太阳不会出来了”。他是听了我这句话中的含义,被触动了,才身体摇晃的。不是受惊,不是害怕,不是冷,而是失望,也可能是绝望。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绝望。到什么时候?什么事?他也绝望了。
                  “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冲他叫喊,向他解释,却开不了口,发不出声音。我望着那个摇晃、瘦弱、远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悲凉。从哪一刻起,那个绿色的,骄傲的,英武的人儿从我的眼前消失了?我没有挽留,没有帮助他,没有做任何努力,因为我的怯懦、自私,因为我以为他是宁折不弯的,坚不可摧的。不,他是人,再光芒四射,也没有神的法力;再坚强不屈,也不抵狼的凶残。我把他扔下了,把他一个人留在了狼群里。我卑鄙,我可耻,我甚至不如申克。
                  我没有申克的勇气,我连给他鼓励的勇气都没有,我想叫他,让他转过身来,让我安慰他,让我再看一眼那双如玉的眼睛。玉,中国人最珍爱的宝物,真正的无价之宝。玉温润、纯净,光彩夺目,玉也脆弱易碎,需要呵护,值得珍爱……
                  我怅然若失地低头往回走,忽然瞥见他刚才站过的地方,雪地里一滩殷红。他在这里站了很久,所以血迹明显,而前面的雪地里的脚印,有雪覆盖,基本上看不到。
                  我的心揪紧了,回身再想叫他,他已经走远了。


                  50楼2014-03-29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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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囚犯的(21、)被吞了,发不了,以后可能还有地方会被吞。吞了的话,大家要看就去江湖庙堂吧。


                    54楼2014-03-30 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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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重生
                      1、
                      “‘太阳不会出来了’只是今天,我只是说今天。”整整一天,再加整个晚上,我心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仿佛这样,他就真的可以听见似的。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了,也许这只是他在集中营里糟糕而普通的一天。但是他离去的时候:身影摇晃了,显得那么虚弱、疲惫;头低下了,不再期待那黎明的曙光;回答太平静了,仿佛一切都无所谓。在医院给他诊治的时候,他还会紧张,会悲伤,会发抖,而现在······
                      我的心一直揪着,一直抖着,我觉得自己快发心脏病了。我像往常一样去了实验室,把自己关在里面。因为军衔和工作的特殊性,没有人会来打搅我,除了恩斯特。今天,恩斯特正好有自己的事儿要忙,无暇顾及我。我不吃,不喝,不睡,我没法工作,没法休息,我不能思考,不能判断,我心里只有他,眼前只有他。从黄昏到黎明,我几乎在窗前站了十二个小时,眼睛没有闭过一刻,脚没有挪动半步,既没有看到他来,也没有看到他走。我越来越惶恐,越来越不安。我感到呼吸困难,浑身是汗。我推开窗子,向着空中无声地呼唤他:你在哪儿?今天太阳出来了,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今天的朝霞了吗?


                      55楼2014-03-30 2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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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醒来的时候,恩斯特坐在床边。
                        “你可醒了。你怎么回事?吓死我了。”
                        我想撑起身子,恩斯特伸手按住我。“别动,好好躺着。”
                        “这是······我怎么了?”我茫然地环顾四周,这是我的宿舍,我躺在自己的床上,但是恩斯特为什么这么紧张。
                        “怎么了?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早上我路过门口,听到里面‘哐啷’一声,想进来,可是门被锁了,怎么敲也敲不开,最后是去找 军士长,拿了钥匙,才开了门。你知道,当时可把我吓坏了,窗户大开,屋子里冷的跟冰窖似的,椅子也翻倒了,你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要不是我进来及时,你真的有可能就此一命呜呼了。”
                        恩斯特的话没有吓到我,因为我根本没在听。
                        “你以前发生过这种情况吗?”看看我竟然没有反应,恩斯特急了,用巴掌反复拍打我的脸。“嗨!嗨!马蒂亚斯!醒醒!快醒醒!”
                        顺着恩斯特的拍打,我的头转向他,失神地看着他。“他没有来,他昨晚上没到申克这儿来。”我太心痛了,太担忧了,只这一句话,我的泪水就从眼角流了下来,穿过鬓发,流到了耳朵里、枕头上。
                        “嗨!嗨!别这样!这还是你吗?”恩斯特一边拿手帕替我擦去眼泪,一边故作轻松地翻着白眼。“真是搞不懂你,你难道希望他去申克那里?”
                        “那至少说明他还活着。”我用足气力叫道,身体也跟着弹了起来。
                        恩斯特赶忙扶住我,“好了!好了!你别激动!他活着,他活着!”
                        “你怎么知道?”我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抓着恩斯特。
                        “你躺下,相信我,他真的没事儿。”
                        我听话地躺下了,眼睛始终盯着恩斯特,询问他。
                        恩斯特没骗我,看他那样儿,胸有成竹地微笑道:“今天早上,我碰见申克了,他走了。”
                        “走了?”
                        “是的,听说他太太快生了,他请了三周的假期。后来发现你出了事,料想你一定是为中国人担心,于是我找了‘教授’,他说今天早点名时,中国人在,没出什么事儿。”
                        恩斯特的话让我稍稍安了心,也很感动,但是······“不对啊,如果申克是今天早上走的,可他为什么昨晚就没有来。”
                        “行啦,马蒂亚斯。”恩斯特有些不耐烦了,“我还以为,同性之爱要比我们异性来的爽快、干脆,没曾想······”
                        我也急了,没等恩斯特说完,就劈头打断他,对他吼道:“这跟同性、异性没有关系,这是给逼的,你不是不知道他的处境,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感情。”
                        我的样子一定把恩斯特吓坏了,他一边对我摆手,一边像哄小孩似的说道:“好了,好了,我的少爷,你别急,我不说了,你别急,我已经叫教授’注意中国人的情况,有事他会告诉我的。你别急,他真的没事,有事我们会立即知道的。”
                        恩斯特说完,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也有些尴尬,像这样任性胡为,已经很久没有了,以前只有在约瑟夫面前有过。终于,我恢复了平静,对恩斯特咧嘴笑了笑,伸出手。“对不起,恩斯特,我应该谢谢你的,没有你,我不知道会怎么样,真的想都不敢想。”
                        恩斯特也激动了,眼睛湿润了,紧紧握着我的手,使劲摇晃着。“什么都不要说了,马蒂亚斯,虽然我没有断袖之癖,但是我珍惜我们之间的这段缘分。想想我们那一班同学,有多少能够活过战争,又有几个能够再重逢的。所以,我们是同学,是战友,是兄弟。什么都不要说了。”
                        我感激地点点头。
                        “好了,听我说,马蒂亚斯,你知道这个很重要,以前你发生过这种情况吗?”
                        我知道恩斯特是指我的心脏。我摇了摇头。
                        “那好,这次还不算太糟,休息一两天,会没事的。但以后,你必须注意了,你压力太大,这几天,你根本就没有休息,太疲劳了,你昨天都没有吃饭吧?”
                        我点头承认。
                        “你太不当心自己的身体了。以后,要是再发生今天这种情况,就必须好好检查一下。好了,你先把药吃了,我一会儿送些吃的来,你好好休息。”恩斯特说着,站起身,把我放在外面的胳臂塞进被子里。
                        “恩斯特。”我突然叫了一声。
                        “嗯?”
                        “你这样真像······”
                        “什么?”
                        “没什么。”
                        “什么啊!”恩斯特故意地拉长声调。“你可别······”
                        “你想哪儿去了,我是说,你像我妈。”


                        56楼2014-03-30 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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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我睡得不好,即使吃了药,也是时睡时醒,还老是做梦。
                          靛蓝色的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如上好的中国青花瓷般丰盈而夺目;蓝天下,终年积雪的阿尔卑斯山,千里冰川,万里雪峰。他就站在高山之巅,身着戎装。帽徽上,金属的雪绒花徽章(注:电影《音乐之声》主题曲《雪绒花》让雪绒花的大名传遍天下,雪绒花大多产于阿尔卑斯山脉一带。这种花通常生长在海拔1700米以上的地方,由于它只生长在非常少有的岩石地表上,因而极为稀少。雪绒花象征着勇敢,顽强坚忍不拔,德国山地师用它来作为自己的标识,可谓含义深刻。德军的山地部队,与德国伞兵、装甲兵一样,是响当当的一支精锐之师了。他们人人佩戴有象征着荣誉和勇气的高山雪绒花标志。德军山地部队在二战中便以骁勇善战而闻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同样熠熠生辉的还有他颈项间的那枚铁十字勋章。
                          我叫他,向他挥手。他侧过头来,微微一笑,是我难忘的彩虹般的笑容。随即,那绚烂夺目的彩虹在我和他之间扩大、闪耀,晃我的眼,遮盖了他的身影。我急切地追过去,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吓出一身冷汗,不是在梦里,而是在梦醒了之后。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一身戎装,我不知道他得过铁十字勋章,我梦见的不是我熟悉的影像,而是······我感到天旋地转,胸前刺痛,重重地倒回床上。


                          57楼2014-03-30 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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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我浑浑噩噩地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急促,甚至是疯狂的叩门声把我从恍惚中惊醒,叩门间隙还传来一个士兵的呼叫:“冯·迈森巴赫中尉,您在吗?长官,您在吗?快开门!长官。劳舍尔中尉让您赶快去。”
                            我猛然睁开眼睛,脑子立刻清醒了。恩斯特以这种方式叫我去,在这个时候,一定是出大事了,一定是他,不然恩斯特绝不会冒这个险。对了,那个梦,那个梦一定有意义,难道是······我竭力控制住,不让自己一下子跳起来,而是慢慢地坐起来。即便如此,我依然感觉很不好,胸口隐隐作痛,开始冒虚汗。幸好,恩斯特把药留在了床头柜上。我从药瓶里倒出一颗硝酸甘油放进嘴里,含在舌下,看了看表,6:43,不知道是黄昏还是凌晨,恩斯特临走时拉上了窗帘。
                            我坐在床沿等了几秒钟,这期间,叩门变成了砸门,呼叫变成了喊叫。
                            我终于过去开了门。
                            来的是恩斯特手下的党卫军看护。他见了我,叩门的手停在半空中,瞪着眼睛,张着嘴,像见了鬼似的愣在那里。
                            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可怕,所以不怪他,只是头晕得厉害,不得不伸手扶住门框。“劳舍尔中尉······现在······在哪儿?”话都说不连贯了,看来硝酸甘油还没有完全起作用。
                            “在医院,长官。”看护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问:“长官,您脸色很差,您没事吧?”
                            “没事······现在是什么时候?”
                            “6:45,长官。”
                            “早晨?”
                            “是的,长官。”
                            这么说,已经一天一夜了。
                            我转身回到屋里,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你过来。”我叫进看护,把衣架上的上装、大衣和武装带都扔给他,“帮我拿着······我们走。”
                            我一边跑着下楼,一边把衬衣下摆塞进裤腰。这时,如果有谁正好瞧见,一定会很奇怪:什么事竟然让冯·迈森巴赫中尉慌张、狼狈到此等地步。
                            一出大门,寒冷的空气迎面袭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看护赶紧把外套递了过来:“快穿上,长官,外面冷。”
                            我接过外套穿上,本应该说声谢谢,或者至少微笑一下。但我心里只有那个念头,那个梦,其余的什么都忘了。我想问看护关于他的情况,可又怕听到最坏的消息,最终,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一个劲儿地往医院跑。看护则拿着我的大衣在后面追,直到医院,不要说穿大衣了,就连外套的扣子都还没有扣好。
                            今天天气晴朗,气温却很低,阳光明媚,但没有一丝暖意,前两天下的雪一点没有融化。


                            58楼2014-03-30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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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长官,劳舍尔中尉在25号病房。”快到医院时,看护在我身后提醒道。
                              我一脚踩空,差点从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摔下来。25号病房,是专为临死病人准备的,是那些就要死了,或是虽不会死,但已经没必要救治,等着恩斯特给予最后解决的病人呆的地方。
                              我冲进25号病房,恩斯特一下抱住我。若非如此,我很可能会直接摔倒在他的病床前。
                              “镇静!马蒂,镇静!”恩斯特在我耳边小声说道。
                              这时我才注意到病房里远不止我们两人,只是那些人是谁,在这儿干嘛,我不感兴趣。我的眼睛已无法离开病床上那张憔悴、惨白、安详的脸。
                              “怎么回事?”我依靠在恩斯特的肩头,无力地问道。
                              “对不起,马蒂,是我疏忽了。今天早点名时,他没出现,‘教授’到他的营房去找,先看见加布里尔吊在房梁上,已经死了,而他就躺在加布里尔的脚下。”
                              “死了?”
                              “没有,他还没死,他昏迷了。”
                              我一下推开恩斯特,嫌恶地瞪着他。“那你为什么还站在这儿?为什么什么也不做?为什么不救他?”
                              正在这时,旁边一个声音道:“长官,准备好了。”
                              我循声看去,是那个在这里工作的犹太医生,手里拿着一支已注满药水的针筒。我惊恐地瞪大眼睛:那支普通的针管上配着一根超长的针头。“不!”我眼前一黑,身体摇晃。一双有力的大手从腋下扶住了我。我猛的转身,挣开恩斯特的扶持,挥手打去。
                              手被抓住了,恩斯特压低了声音对我说:“马蒂,醒醒!别这样!”
                              是啊!病房里好些人,看着我们两个‘长官’这样,算什么。我闭上眼睛,强压下怒火,挤出几个字:“让他们走!”
                              “你们都出去吧!”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过后,屋里静了下来。
                              恩斯特拉过一把椅子。“你坐下,马蒂,你就快摔倒了。”
                              我可不领情。我真的很想坐下,确实快站不住了,但是不能,我抓住病床的栏杆稳住自己,抬头盯着恩斯特。“恩斯特,你是我朋友,你怎么能对他做这样的事?你怎么这样残忍,这样无情?你嫌自己杀的人还不够吗?对他也······”
                              “这是我的职责。”
                              “够了,别跟我说什么职责,都是谎言,是欺骗······我只要你告诉我,为什么这样对他,为什么还叫我来看你做这样的事?为什么要折磨我?”
                              “我没想要折磨你,马蒂。我叫你来,因为我知道,如果不让你见他最后一面,你会恨我一辈子的。”
                              “那么你对他做那样的事,难道就不担心我恨你一辈子吗?你以为我还会原谅你?”
                              “我知道你会恨我,但这是他的选择,是他决定的,我只是在替他完成愿望。”
                              “什么意思?”


                              59楼2014-03-30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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