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 桃色吐息（粉红色的叹息）
桃色吐息 - 德永英明

[二]
桌上杂乱地堆放着文件，烟灰缸已经塞得满满当当，土方掐灭最后一根烟后按住眉心长长呼出一口气，神色疲倦。
近藤桑行刑的日期逐渐逼近，之前土方想方设法才得以进入他被关押着的那间监狱，但近藤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来自己当时为什么会稀里糊涂地在认罪书上画押签字。
心烦的事一桩桩地压迫在头顶，眼睛无意中瞥见被自己扔在垃圾桶里几瓶开了封却未食用过的蛋黄酱时，头痛感更甚。
过了一会儿，他抓起椅背上的制服向外走去。
土方现在是吉原的常客。
一如既往地上楼，穿过长廊，推开那扇门，正在拨动三味线的女人闻声抬头，嫣然一笑。
朝绯，名为黑川朝绯的花魁。
屋子里很暖和，土方解开制服扣子坐了下来，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
黑川同往常般为他斟酒，杯里渐渐呈现出粉红色的液体来。这是她自己调制的酒，据说取名为“桃色吐息”。
土方对这点不感兴趣，但酒的味道的确不错，柔和里浸着某种难以言明的香气，只在余味留下淡淡苦涩。
土方默不作声喝着酒，视线从眼前纤秀的十指逐渐向上，直到撞入一双如水瞳眸里。黑川的眼睛极美，而她此刻正静静看着他，目光微波粼粼，眼神一晃，那水波和起伏的涟漪又很快被抚平了。
江户的夜色深沉浓重，汽车偶尔从身旁经过，远远望去打开的尾灯灯光飘忽不定，犹如黑暗里潜行的魑魅魍魉。
远处依稀传来模糊的欢声笑语，土方拐进漆黑的巷子。巷口的垃圾桶被人踢翻了杂物散开一地，稍微不留心就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他定睛辨认出是颗烂苹果。
世界更替往往是通过腐烂溃败的过程将没有用处的部分祛除，之后伤疤上重新长出鲜嫩的花。
偶尔地他也会怀疑是否一开始就选择了错误的道路，又或者方向出现偏差。
转念一想，他忽然就无比庆幸那个人能在走进黑胡同前拐了个弯。
走进庭院时他顿住脚步，黑暗里静静伫立着一个身影。
先前喝下的酒开始起了作用，胸口被烧得有些憋闷，夜风吹来，他迷迷糊糊想起今早看的天气预报，好像过几天江户就要大降温了。
他径直从冲田身边走过，脚尖落地的刹那一阵凌厉的风切过身前，反应过来时冲田已经攥住他的衣领，赤眸在昏暗光线里亮得吓人。
他们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对方，像两只困兽固执盘踞在各自的牢笼里。
良久，冲田才挑眉道：“土方你是掉入母猪圈了吗，身上的臭味真重。”
眼神里不单是嫌弃，但他们之间不愉快的事何止这一桩？
土方拨开他，皮肤碰触时他发觉对方的手指很冷，也不清楚在这站了多久。他埋头吸了口烟，才发现烟已经熄灭，只好松手丢掉。
他终于抬眼直视眼前的青年，声音不大却清晰分明：“我说过的，你不必再来这里了。”接着转身进屋，“啪”地拉上纸门。
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下，土方把手伸向塌塌米旁的墙壁，顺利摸到那些歪歪扭扭、凹凸不平的刻纹，连起来是“土方去死”的句子。
他想，原来时光已经过去那么久。

[三]
桃红色的酒随着手的动作在剔透的杯中轻轻晃动，土方一饮而尽，甘醇的液体淌过喉咙唇齿芳香，让人渐渐放松下来。
不甚明亮的光线里他眯起眼打量着眼前的女人，涂抹着一层脂粉的脸看上去有些苍白，对比之下艳红色的嘴唇更为鲜明，然而眉眼的确精致如画，连土方这样的粗人都清楚她是美的。
不知何时外头开始下起了骤雨，黑川朝绯缓缓合上窗户，回头朝土方笑道：“有点冷呢。”
“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能去赏樱啊。”她说着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土方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对方，目光顿了顿，停留在她头顶那根漂亮的樱花发簪。
似乎是有所察觉，她对上土方眼神，美得毫无破绽的脸上抽丝剥茧般渐渐流露出笑意。
雨声被隔绝在外听来有些模糊，封闭的空间里光线趋于昏暗却莫名蔓延出暖意，呼吸太近气氛变得暧昧无比，阴影笼罩住视线时有什么贴向嘴唇，土方没有推开。
近在咫尺的纤弱身躯散发着芬芳，女人的嘴唇柔软却有些冰凉。唇舌交接，姿势变换成拥抱，紊乱的气息喷在皮肤上有些发热，继而蔓延向全身。
斟满酒的杯身映出一对纠缠不清的粉红色的身影，一眼望去倒像是置身杯中的样子。不知是谁的身体后倾不小心碰撞到桌子后杯子打翻，桃红色的液体静静流淌而下，空气中飘散出一股香甜的味道。
雨水铺天盖地，大颗大颗地掉落在身上，森冷刺骨，像是冰块融解后的水滴。
冲田握紧了刀用力刺入陌生的胸膛，沉闷的声响被更为磅礴的雨声吞没，反作用力震得虎口生疼。
招式如出一辙，只是死去的人各不相同罢了，手腕重复挥刀斩切的动作开始觉得酸痛。血腥味混杂着雨水潮湿的气味钻进鼻子，真让人反胃，他皱眉，又回想起在土方身上闻到的香水味。
幽暗的空间里似乎浮动着一层桃色光影，唾液交换的声音，喘息，衣料摩擦发出悉悉梭梭的声音，二人的衣裳一件件褪下滑落在地。
黑暗中有什么秘密也正在一件一件地卸下伪装。
刀起刀落，寒光迅速划破雨幕，纵有再多温热的血液依然无法取暖，寒冷由外向里侵袭，彻底冰封五脏六腑。
原来痛到极致便成了麻木，冷入骨髓就不会再觉得冷。
冲田收刀入鞘，另一只手动作缓慢地抹去脸上蜿蜒遍布的雨水。
两具身躯交缠着一齐倒在床榻，动作正要更进一步时土方突然一个翻转将原本俯趴在他身上的女人压制在下方，另一只手摸向隐藏在枕头下面的机关一一什么都没有。土方心中一惊，接着听见身下的女人轻笑出声，似乎是早有预料的样子。
他恼怒地松手退下床榻，黑川朝绯爬起来，不慌不忙地把凌乱散落的衣服捡起穿上。
“之前你用催眠术诱使近藤桑在伪造的认罪书上画押，但暗地里又在静悄悄收集幕府的机密……”土方居高临下看着她，冷冷道：“你不打算表明一下自己的身份吗？”
“我什么不会说。就目前所得的证据你也无权带我离开，警察先生。”黑川朝绯从容答道。
“那么，这个东西足够你进警局接受调查吗？”土方掀起被单，将刚才混乱中他摸到的一包物体拿出来，是毒品。
黑川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很快又恢复平静。“据说真选组的土方副长私下一直和某个攘夷浪士有来往，幕府那群人要是知道这件事会有什么的表情呢，真令人好奇啊。”
土方不自觉地握紧拳头，咬牙切齿道：“这和你无关。”他说着掏出手铐将她拷住，然后拿出对讲机通知正在其他地方埋伏待命的山崎。“有什么话回警局慢慢说吧。”
“那你知道每次你来吉原时，总是跟踪在你身后的那个人是谁吗。”黑川忽然开口道，平稳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胜券在握的意味。
土方停住动作，抬眼看向她。

{六}
似乎是为了印证一直在土方心头窜动的莫名不安，第三天他就得知黑川朝绯在监狱自杀的消息。
“是在凌晨时分死去的，自杀前吸食了大量毒品。经过检测在残留的毒品中发现剧毒药物的粉末……”负责看守的队士迎上跟前，脸色惶恐，战战兢兢地报告情况。
土方握紧拳头，手背青筋毕露，他深呼吸一下后才踏入关押着黑川的地方，女人浑身僵硬地横躺在潮湿的地上，早已没有声息。在吉原时总是涂满厚厚脂粉显得惨白的脸此时因为不施粉黛看上去反而有几分鲜活真实的质感一一事实上已经变成真正的死人。
是吸毒自杀，在精神极致欢愉的过程中掺杂其中的毒素随之迅速蔓延全身，像温暖的水温柔地冲刷着灵魂，悄无声息地渐渐淹没五脏六腑。
水下没有光亮，没有声音，只有永恒的宁静。
目光缓缓扫过，女人闭着眼睛，神情十分安详，似乎只是在熟睡。发紫的嘴唇保持着弯起的弧度像在微笑，许是梦境的尽头终于望见春意消融之时满树盛放的樱花。
尸体被盖上白布单抬了出去，土方独自站了一会儿后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他便看见地上一个细小的发光的东西，捡起来才发现是那个樱花发簪。他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不过是普通的材质制成的。
按照规定它也应该作为证物上交一一
但还会有人在意吗？
土方想着，将樱花发簪放进了口袋。
他一步步向着监狱出口走去，寂静昏暗的走廊里充斥着潮湿闷滞的气味，只有那里透着微弱光亮。
来这里之前他刚得到另一个消息，再过几天就有一位大人物要来江户，据闻其人颇爱赏樱听曲，此行的目的似乎也包含这几分缘由。
土方露出嘲讽的笑容。
严冬才刚刚开始，现时樱花若真能够绽放，颜色大概会嫣红似血吧。
走出门口时，他才发现外头正下着雨，他独自走进雨幕里，冰冷刺骨的雨水打湿衣襟，吞噬着身上的温度。
春日的到来似乎遥遥无期，视线被雨水模糊之时，他想起那天冲田离开的身影，所有场景瞬间灰暗，他看见那身耀目的红色渐渐远走淡去。最后空荡荡的视界里只剩没有尽头的空白。回忆一幕幕倒带，他心里突然响起一把声音。
“在你心底最深的秘密是什么？”
三天前的午后，他沦陷在那双妖异的瞳孔里无处逃脱，说出答案时土方恍惚觉得那把声音不是自己的，甚至他都听不清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长久埋藏在内心深处连他都没有察觉的秘密终于开口说话。大概不是什么有价值的内容，也许简短得只是一个名字。又或许其实什么都没有。
他只记得当他抬起头时，看见眼前的女人那张浓妆艳抹、美丽得有些虚假的脸上一闪而过的悲哀神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