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光线有些昏暗。似乎点了安神的香,但丝毫不扰乱荀彧衣袖携着的暗香。仿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端然行礼,“下官参见丞相。”
曹操只一笑,语意带讽。“不知文若急切求见,是有何要紧事禀告?”
荀彧抬眸浅笑,不疾不徐道:“丞相言重。下官几日前到达,一直未面见过丞相,于礼不合,于心不安。怎料事不凑巧,前两日听闻丞相身体不适,恕下官多言,丞相可还安好?”
“冠冕堂皇。”曹操冷笑,目光倏然落在荀彧身上,凌厉如刀。
荀彧微微垂首,“下官惶恐。”
“惶恐?”曹操起身行至荀彧身前,一字一句,咄咄逼人,“你何曾惶恐?!”荀彧坦然相视,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此时,因丞相急功近利惶恐。”
“呵,”曹操怒极反笑,“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文若浸淫官场十数年,如今倒要用这一套对付我。当真是笑话!”
“彧若真有此心,何不婉转相奉?世上好听的说辞有千种万种,彧又何必说如此不中听的话。”荀彧直视曹操双眼,目光灼灼。这一次不能两下了然,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时不久矣,时不久矣!
曹操不由自主地微微后退一步,眼中仍满是冰霜。“不中听?呵呵,我曾说过,听文若说话,如饮美酒。时间久了,这酒……也愈发烈了么。”他细细打量着眼前温润如玉的君子,容颜虽刻上了时间流逝的痕迹,其余并无分别。他却总觉得这君子变了,又说不上是哪里。大概落在那君子眼里,自己也如是吧。
“文若,你总是喜欢这样。”他微微缓和了语气,“真叫人又敬又畏。奉孝曾说,文若虽温润谦和,却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说得真对。”
荀彧眸中有些茫然。“丞相敬彧,是彧的荣幸。丞相畏彧,便是彧的过错了。”曹操摇头,似叹似恨,“能叫我又敬又畏的,唯荀令一人罢了。”
二人相对沉默。
寂静中,时光恍惚如昨日。那时的他或他,都还年轻。雄心壮志,一拍即合,戮力同心。只是如今,二人都已负了初心了么?曹操望着荀彧清澈如昔的眼眸,问:“文若一连三日前来求见,难道不为自己开脱开脱么?”
“为何?”荀彧移开目光,“彧相信丞相会懂。只是有一句话……”他再次正视曹操,“高处不胜寒。高位虽好,可每一步都必须走得更稳。否则一步错,便……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文若……连你也觉得我有不臣之心?”曹操恨然,“其他人可以误解,那些我不在乎。可只有你不行。只有你荀文若不行!”
“扶大厦于将倾?不,有些事情是需要顺其自然的。”荀彧慢慢地说道,“丞相做得已经足够多了,也足够好了。”
“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文若,这是你说的。”曹操转身。
荀彧一怔。“……彧妄称君子,有负盛名。”
“文若,”曹操回过身来,扶住他的肩膀,“我还记得你我当年的理想。”荀彧嘴角是些许破冰的笑意,“您还记得,……好。”
“我也曾许诺过你一个真正安定的天下。”
荀彧沉默了一会儿。“彧相信丞相不会食言。只是不知何时能看到,能不能看到了。”
“现在时局虽然复杂,但也许……就快了。”曹操终于扬起嘴角,“很快了。回去之后,你依旧是尚书令。现下便留在军中,只当是陪陪我吧。”
荀彧亦温和笑道,“下官遵命。不过丞相……彧实在是有些累了。尚书令……也当够了。彧想回颍川去。丞相身边有公达,彧也放心了。”
“也好。”曹操顿一顿,“待我安定天下,便去寻你。”荀彧默然颔首,但笑不言。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文若,你还好吧?”曹操有些忧虑。荀彧浅笑,“彧很好。”
此后再无话。荀彧拜别,二人相视了然。
天气仿佛更冷了一些。快要下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