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馆柜台的服务员帮我接来了电话，我凑近了一听，是个小姑娘般活泼亮丽的声音，非常熟悉，只比印象里稍稍成熟稳重了一点。
“你回长野了？照照也在那里哦。”
我心里咚地被什么东西猛砸一下，紧接着全身开始发抖。
“你说什么，谁……”
“我说——你姐姐也在长野——”
“一个小时之后有去国外的飞机吗，我家离机场不远，我…”
我的双手，几乎拿不住话筒。
“闭嘴，你以为谁会去找你。”
我扔了电话冲出宾馆，望了一眼远处的我家的房顶，没头没脑地在这座已经翻新重建一大半的城市里疯跑疯撞。
“你要去哪里？”
自己的尖叫刺痛着自己的耳膜。
“你要去哪里？”
没有长发作为累赘。
“我说，你要去哪里？”
感觉就像要在某一瞬间随风而逝。
“saki？”
肩膀撞上了岩石，好疼。我无力地看看周围，只有嘲笑精神病的路人，狂妄地拿食指指着我，双腿却牵引着他们远离这个疯子。
谁管他们。我确认了是我出现精神错乱幻听到那个声音之后，不由自主呼了一口气。
眼前便是那座山头，不知怎的，转眼我已又登上了山顶。
空无一人，连花都谢得一绿一白不剩。

杂草在脚下挣扎着，似乎在发出吱吱哑哑的呻吟。我低头俯视它们，那周身鲜活的嫩青色让我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怒气，于是一步比一步踩得更狠。回头一望，身后是一片弱者的死尸。我笑笑，继续僵硬地前进。
但身后那清澈的汁液幽幽散发出的浅香，天真善良，以至我无地自容。
浑身渐渐如火烧般发烫，我仰望的这片天空却始终不愿赐予一滴雨水来湿润我干裂的嘴唇。眼睛干燥疼痛，泪在眶中刺痒眼球，使之布满血印。
不知走了多远，也许有一百米，也许只有十步。不甘愿地心中忏悔着，我不该摧残那些无辜者的未来，我与她们的世界本就不应有任何交集。
我本应是正常的一个人啊。
现在我已失去从前的毅力和单纯，只剩下一味的发疯逃避。若被问到愿意与否，我会微笑着回答，当然了，只要我不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不是怎样都无所谓吗。
——不是的。
好想听到她的否定。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啊，我竟然还乐在其中。
那是因为这个不正常的我，仍旧是一个人呐。
“我会跟你走。”
“请和我在一起。”
“我喜欢你。”
“我爱你。”
“咲。”
……
我不要。
不是我想要的，我通通不要。
真是抱歉，我就是这样一个疯子。
一个人我并不伤心，我想要的只是——
忽然望见不远处，是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下意识地，双手捂住了嘴无声尖叫起来。
是幻觉吧，又是幻觉吧，我踩在草窝里一深一浅跌跌撞撞地走去，扑进了泥土中。
——saki，在哪？
我单手捂住左眼，另一只手支撑自己喘着粗气坐在地上。
——再躲着不出来，姐姐就先回去了哦？
我没有躲着你……
——扔下你一个人不管了哦？
“不要……”
坐在山顶，撕扯着身边清翠的草叶，想用剩下的所有力气将哭声染透这片灰白天空，然后，带给这个世界，花儿枯萎的颜色。

——照姐姐，咲，在哪里躲着呢？
——快出来，我找不到你们啦。
我和姐姐躲在傍晚的树影里，静窥那个手忙脚乱一头雾水的女孩原地打转，急得苦着一张小脸拼命跺脚。
——再不回去伯母要生气的，她说要把你们家所有的零食都送给我吃！
我收到了来自姐姐的哀求的眼神。
——怎么办？
——不知道。
——我们出去？
我毕竟也是个孩子，请不要因为姐姐是个根深蒂固的巨型吃货就盲目认为零食对我来说并不那么重要。我点点头，蹭地站起身来，三个人互相比着跑步速度一路冲下山去，直冲向我家的饭桌。
呐，姐姐。时间这种东西，真的没有倒退键么？
没有吧，大概。
她在雨中浅浅笑着，声音若有若无，萦绕在我耳边，无法散去。
是呢。我想也是。
在雨天里踏着鲜润的，被水珠压弯的青草缓步前行，其实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我不断回忆着从前，童年，少年，高中，大学，工作，却没有后来和现在。
“请来山顶找我，我有话跟你说。”
那晚的话，不知她是否听得，是否记得。
真的，不止是不愿分离，远远不止。
愤怒，痛苦，思念，徘徊。
不甘心。
想要…在一起。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倒了下去，瞬间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一股暴风般的恐惧感席卷了我的全身，心脏癫狂般地跳动，在我胸腔里横冲直撞，整个人几乎要破碎瓦解。
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
她……人呢？！
我发疯般向着崖边冲去，在离死亡仅有一步之遥时被堇强行压倒在地。我听见她在哭泣，要我冷静，清醒，拼命阻止我随她而去。
接受着背上人儿无私给予的温度，我口中吱哑，什么话都说不出。双臂不堪重负难以翻身爬起，只能眼睁睁看着深不见底的崖谷和对岸已再长出青色花苞的百合花地，静待雨滴将发梢打湿。
——我啊，最喜欢姐姐了。
天真无邪的童颜，纯净如水的声音，我将它埋藏在心中的最深处，一刻也不曾忘记，却一刻也不敢回忆。终于这在世界崩离的刹那，带着一股强劲的热气涌上心头，使我再也无法阻止泪水接连不断地涌出。她的名字夺取了我的理智，自制力霎时间灰飞烟灭。
saki，多美的名字啊。而我看着她，就像看到了正在绽放的百合。
——照，选一个吧，你妹妹的名字。
两岁的我并没有注意到妈妈微笑却惨白的脸，一伸手便抓住了那张写着“咲”的纸条。
——照，妹妹睡觉的时候喜欢趴着，你看到了就要提醒她，那样睡觉不好。
五岁的我在每晚都要醒一两次，看看身边布娃娃般可爱的小人儿，认真地履行作为姐姐的职责。
——照，你妹妹也喜欢玩麻将，偶尔陪她玩玩吧，如果能教会她就好了，说起来，麻将可是妈妈年轻时的梦想呢。
八岁的我兴致勃勃地开始教妹妹打麻将，她进步之快根本不像一个六岁的孩子。妈妈依然苦涩地牵拉着嘴角，说这孩子学得和我以前一样又快又好。我兴奋地仰起头，接受妈妈的夸奖。
然后，却不一样了。
咲的牌技把亲戚们打得筋疲力尽，我见形势不对屡次想要阻止，却败给了她纯真甜蜜的微笑。
——那不正常！
——为什么……
——她这是有魔性了，你知道吗她不是你妹妹！
——妈妈你说什么呢…
——她……
——妈妈？
——照，记住一件事。
——妈…妈妈？
——你没有妹妹。
……
——什么？
……
……
……
我呆坐在窗下被阳光晒暖的木地板上，全身却都忍不住寒冷得颤抖。爸爸下班回来，我愣愣地看着他由远走近，带着担忧的神色为我披上一件毛衣。
——怎么了？
他的声音温润而慈祥。这个男人，是我的父亲。
却是咲的伯父。
我僵硬地撒谎说我没事我没事不用担心，最终还是趴在爸爸的肩上，哭得没了声音。

——那你为什么总是在拒绝？
……
——你不能废在我手里。
我便这样，将借口告诉堇。她的未来，应是光明至我不敢想象的地步。我明白她无时无刻不陪伴在我身边给我带来了无数温暖，没有她，不知我如今身在何处。我也明白，从未失败的她早已成功打进我的心里，驻足生根。她在我生命里的痕迹，再也不能抹去。但是留给咲的地方，依旧被我锁得死死的，没有任何人得以触碰，即便是堇，也只是远远观望到过冰山一角。
没有你便不完整，你明明知道的。她低头轻念着。眼底的悲伤，如此冰冷。我第一次主动避开了别人的目光，心里阵阵泛凉。没有一个人，人生便再也不能完整。我才发现我有多么贪婪，只因心里有一个模糊的小小身影，自私，自利，无视自己和别人的心情。而她的感受，我竟还了解不到十分之一。
——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你真的一直在等她，我也不会再…
——在一起吧。
关于我和咲的事，堇很容易紧张。咲拿下了个人赛亚军，我拉着她挤出人群，厚着脸皮蹭了她一杯奶茶。堇四下找我，把我接回休息室，嘭地一头撞过来，把我脑袋上撞出一个包。
虽然调皮时会活泼得不像本人，但堇从不会被感情影响学业，到了上大学的年纪，她要出国留学。临走前那晚，她拿走我的身体作为约定。
——好好照顾自己，等我。
——等你，一辈子。
高中就这样浸染在堇的温柔和我的思念中缓缓度过，我进入大学后继续参加麻将比赛，并
和前辈们，和同龄的智叶，还有后来的憩，一同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咲和淡也紧随其后加入了比赛团队。
我独自在大学待的两年，常会想象与咲并肩作战。然而她来后，我发现她有些不对劲。身体极差，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很累，在我面前强撑起来的笑容看得我阵阵难受。我想，她心里绝对是装进了无数的东西，才显得如此沉重。这样的她和小时候那个天真的孩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同一个人。我学着堇照顾人的样子，竭尽全力地对她好，想让她快快恢复到这个年龄的少女应有的状态。
她显得很惊奇，似乎受到了什么巨大的鼓舞，一天天好了起来。我看着她苍白的小脸渐渐泛起红晕，疲惫的笑容也慢慢轻松起来，心里莫名地欢欣，似乎每一天的阳光都更加温暖。
——最喜欢姐姐了。
她这样呢喃道。我借月光看着身边沉入梦乡的她，心里那块空地，渐渐满溢。

泥土很湿润，我在地上发现了她留下的“すき”字样。
远处，是一个女人摇曳的身影。
然后……
“saki？！！”
在她生命里最后的时间，必须让她得到我的回应。她为我做的每件事，走的每一步，或笑或泪，都深深印在我心里的正中央，无法抹去。我从不愿否定她的存在，不论怎样，这个入花开般美好的孩子，都是我的妹妹。
是我最喜欢的妹妹。
我一直爱着的咲。
你的心情，我从始至终都明白。
若有来世，便在一起吧。
原谅我。
轻轻推动摇篮，孩子正惬意地捧着相册翻看。
“妈妈——这是？”
“是小姨哦。”
“小姨？”
“嗯，在三年前去世了呢。”
“诶……”
“小姨有个很美的名字。”
“小姨的名字？”
我伸手，摸摸孩子柔软的脸颊。
“跟咲一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