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躲在仓库里闷头睡大觉。爸爸妈妈把锁弄开了，轮流来安慰我，给我送食物，说要帮我教训姐姐，让她不敢再欺负我。
我违心地说姐姐没有错，是我太过分了，闹得姐姐非那样做不可。奇怪的是，到头来我发现我的违心话比真心话还要真心。可惜我就是不愿承认，我应该这样被她玩弄着教训。不，这根本就是错的，完全说不通。
嗯……也许说不通的，是我才对。
姐姐被妈妈牵过来，她一直低着头，一个字都不吭。妈妈无奈地掩上仓库的门，让我们自己好好谈谈。
姐姐默默了看我一眼，随便挑了个角落缩了进去，还是不说话。我憋着不说话，等她像往常一样先开口。过了一个小时，我失败了。
——姐姐……
——……
——那个，姐姐？
——嗯。
我发现我说不下去了。我慢慢往她那边爬过去，隔着一厘米的空隙，装作靠在她身上。
——saki。
——啊，姐姐。
姐姐的声音很小。我急忙答应着，诚惶诚恐。

——讨厌吗？
——不讨厌。
我不知道姐姐问的是什么，不论是麻将还是姐姐，我都一股脑地回答了，没有犹豫，没有犹豫的可能。
姐姐稍微往我这边歪了几度，我们安静地靠在一起。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半睡半醒间，听到姐姐若有若无的声音。
——对不起。
霎时间我哭出一张大花脸。我不知那时我的心情如何，也不知我为何要哭，眼泪从何处而来。姐姐揉着我的脸帮我擦眼泪，用责备的口气骂着，你哭什么你哭什么啊，也禁不住流下泪来。我见她哭了，心里急，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没头没脑举起手来也要帮她擦眼泪，却没掌握好方向和力度，一拳打在她下巴上。姐姐啊地叫了一声，捂着下巴往墙上倒去。我不明情况，几乎要被自己的举动吓傻，坐在地上哭鼻子。门外的妈妈听到仓库里有大动静，猛一下推门进来，惊恐地看着角落的我们。
——疼死我了，saki个笨蛋……
——呜啊啊啊对不起！

后来的一个月内，我装作被教训出内伤的样子拒绝和亲戚们打牌。姐姐和我一起躲在仓库里，透过门缝观察她们的表情。
——大家都笑得很开心呐。
我发现我还没怎么仔细看过她们打牌的样子。只是她们现在边打牌边聊天开玩笑的那种休闲的、快乐的状态，和与我打牌时的全体寂静，虽不能说天壤之别，也是相差甚远的。
——是啊。
我发现姐姐一直注意着大家的心情，当她们开心的时候，她的面容也是柔和的。
所以她才特别看不下去我打牌的方式吧。那一瞬间，我不由对姐姐心生仰慕，如果我也能这般替人着想就好了。可是这样不会很累吗？一直要观察别人的心情。
——是有点啦。
姐姐微笑着揉了揉我有些蓬乱的头发。

这有些难。原本我的数学不是非常的好，十道算术错一半的那种。等我勉强达到姐姐给我定下的初步要求的时候，数学老师已经眉飞色舞地在跟妈妈通电话了。这段时间里，零食收入由姐姐亲自支撑。姐姐的功力不是盖的，每次她带回来给我的零食我都能刚好填满肚子，到晚上吃饭的时候已经消化完了，并不影响吃饭。倒是她自己的那份，看起来比我多了一倍，但是饭她也能好好吃完，而且居然不会长胖。
——零食是装在另一个胃里的哦。
姐姐这样调侃般笑道。我沉溺在她如冬日浅阳般温暖的笑容里，渐渐舒心起来。傻乎乎地跟着她笑，脑中一片纯白，白得很安静，整个世界清澈透明，什么都不用顾忌，什么都不用去想，只是单纯的快乐。
那时的我觉得，这一定是人生中最大的幸福了。
“咲同学，加油啊。”小和抱着她的企鹅从对面回来。该我上场了。我微笑着回应，我出发了。
三位对手都十分难缠，只好用我小时候的打法。我在心中默念着一句句姐姐曾说过的话，那是对我最大的鼓励，即使现在的她，也许早已忘记。不怕，什么都不用怕，如果我能晋级，如果我打进决赛，我就可以…一定可以……
“自摸，岭上开花，8000。”
……让她再好好地，看我一眼！

胜利。我又一次拿到了胜利。宫守的女巨人找我帮忙要了小和的签名，然后我索然无味地收拾着手里的东西，并告诉部长，最麻烦的姬松留了下来，下一次对战姬松，临海，有珠山，可能就赢不了了。部长的眼神还是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平淡。
也是呢，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搞笑。赢不了？怎么可能。
然而那个女孩的模样又浮现在我眼前，让我心里一下一下地吃紧。
我就这样一路赢到了决赛，只是在决赛的战场上，好像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又冒了出来。是，我又变成了初期为了胜利不择手段的我。
没办法啊，对手都那么强，不这样打的话根本就赢不了——
“……”
在卫生间的门口，我看到，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一个人，瘦弱而又坚定。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象。纯白的裙，就像从前在山上飘扬的一样。可是它现在安静地垂着，纹丝不动。它的主人一直站在那里，不知是不是已经觉察到了我的气息。
她没有任何反应。

我头昏脑胀地被人拉回去，清醒之后看到的还是那双眼睛。唔，怎么……满眼的粉红色，哦，是原村…是小和。小和噼里啪啦地说了好长一串话，我倒不是没有听进去，只是听进去之后的一秒之内，立马忘得一干二净，只知道她好像哭了，哦，我应该要给她擦眼泪。
部长泪水盈眶，拿着奖杯的手一直在颤抖。染谷前辈，鹤贺的加治木前辈，还有风越的队长，也就是福路前辈，手忙脚乱地一会给她递纸巾，一会要轮流帮她拿东西。小衣她们高兴得直往小和身上扑，京太郎被优希命令着喂她吃三十份墨西哥饼。
赢了啊，真好。
嗯……真好。

现在是几月几号几点了？我脑中一团浆糊，痴呆地瞪着天花板。好累，爬不起来。
我还是挑战了人类的极限，粗暴地把自己从被子里挖了出来。噢，我们昨天才拿了团体奖杯，明天开始是个人赛。东西太多太杂，染谷前辈正忙忙碌碌地收拾行李，听她说部长昨天激动得一整晚都没合眼，现在刚睡着没多久。京太郎带着小和跟优希一起去逛东京城，可能到中午才会回来。
我打着哈欠看了一眼手机，都十点半了，部长她是激动到什么程度才能刚睡着啊。哎，有一条短信，来自陌生号码。
“我在大厅。”
我愣了会儿神，抓着手机拔腿往外跑。染谷前辈在我身后嚷嚷说我们怎么都不帮忙就留她一个收拾东西累死累活弄不完，事态紧急我只好当作没听见，对不起啊前辈，真的对不起，比起行李我觉得姐姐比较…重要。
大厅很大，我转着圈环视四周，没有姐姐的身影。奇怪，那短信难道不是她发的……
……难道会是她发的？我揉揉脑袋，啊啊，真是把智商都睡没了。
我一边在心里给染谷前辈道着歉，一边往回走，走了两步不死心，拿出手机直接拨了那号码。对方瞬间就接了，我心花怒放地迎上去，竟是一把低沉的女声，吓得我步子迈不动，还差点把手机扔了。
“您，您好，我是宫永，您是哪位……”
听得出来对方的手机被另一个人抢了过去，我满心期待着的声音，终于——
“笨蛋！都到大厅了，你近视吗？！”
呃，谁？我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转过身去，哇啊好高，虽然没有宫守的姊带选手那么高……原来是白糸台的次锋。
次锋身后是她们的大将，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挽着姐姐胳膊。她谁啊，好像是叫大星同学。昨天我在厕所门口看到那一幕，当时感觉很悲凉，现在过了一阵子，仔细想想，她是故意来拉我仇恨的吧。

事实证明幻想和现实的距离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再见。”姐姐留给我一个微笑。不能再清楚了，那是她应付媒体用的商业微笑，让我毛骨悚然的微笑。我从没想过她会用在我身上。
她转过身去，走向那位长发飘飘身材高挑的次锋小姐。我看不见姐姐的脸，是如往常一般的面无表情，还是像现在的次锋小姐一样展现着我见所未见的笑容？
突然间，我被大星一个鬼脸刺激到了，变得头脑发热，像被什么鬼怪附身了一般，啪地抓住姐姐的手腕。
“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咦，我说了什么？手，放不开，我使了多大的力气？感觉不到。
姐姐看我的眼神有些惊恐和担忧，我不知道那里面有没有嫌弃的成份在。
“爸爸他，很后悔，很想你们……”我说着话，嗓子不争气地被渐渐噎住，“我，我……”
千事万事压住我的喉头，心脏毫无规律地暴躁地狂跳，一下一下要把我击沉。
我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姐姐不看我，轻轻地扭动着手腕，想要逃离我的束缚。她垂着眼帘，盯着我用力过度的手，那手正渐渐把她的手腕掐得隐隐发紫。
她身后那人忍不住上前来，迅速拍掉我的手，护住姐姐快要被我弄出瘀血的手腕。

“抱歉……”我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无法传达我想要表达的含意，而这时，我也不敢再有任何动作。那个人，她揽着姐姐的肩膀转身往外走去。大星用不知是憎恶还是厌弃的眼神狠狠瞪我一眼，也走了。正巧大门那里，小和提前回来了。我的视线是交叠的，糊作一团，只知道她跑了过来，越跑越近，抱住了我。
“咲同学，你……”小和颤抖着摸我的额头，碰到后，她的手立刻缩了回去。
我无力把任何用于说明情况的字句从口中吐出。我想逃离小和的触及范围，无奈全身犯软。
“回去吧。”调整出一个适当的笑容，花了我不少力气。
见到面了，说上话了，我还想要什么？明明目的达到了，心里却还是空落落的。

“真是的，你要不要这么激动啊。”部长一边给我冲药一边笑得满面春风。我的头脑一直混沌着，身体也酸软无力，连抬起眼皮给大家一个清澈无辜的眼神，我都觉得费劲至极。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说高中第一年就拿了全国冠军高兴得我简直要烧到五十摄氏度。这种弱智的谎言，竟然轻而易举地把喜气久久不褪的大家糊弄了过去。
躺到晚上，我的体温基本恢复正常。但我白天睡太多了，晚上精神得睡不着。我起身披了渐薄外套，悄悄走去阳台看夜空，想着这样一来会不会和少女漫画里都主人公一样，心里的困顿可以一扫而空。
嗯……我失败了。
我百无聊赖地望着楼下的路灯，路灯发出昏黄温暖的光芒，飞蛾像没有脑子一般在它的周围乱飞，时不时鼓起勇气往灯具上撞那么一家伙，结果不仅没粘上，反而把自己撞得失去平衡，糊里糊涂摔在地上，半死不活。我嘲笑那些蛾子的弱智，顺便也嘲笑了一下自己。那光会温暖？谁知道。

个人赛赛期很短，但因为都是高手，打起来异常的漫长而累人。我的烧还没完全退，索性跟梦游一样，一口气往前无所畏惧地横冲直撞。半个赛程过去，我暂时的成绩非常好看，媒体也更加关注起我来。在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同时，我觉得那些媒体真是神烦。一直以来都辛苦姐姐跟小和她们了。
不知该说我运气如何，很快我就碰上跟姐姐的比赛。桌上的另外两个人玩命地速攻，但结果还是，她们成为了我俩抢分的提款机。
不过说是这样说，我还是没能打下这场比赛。最终的结果是，在下半场我只和了两次牌，一次岭上开花8000点，一次是300 500的，小得不能直视的小牌。
比赛结束，我鞠了躬，缓慢地抬起身子来，把眼睛睁大，望向那张我全程比赛都没能看上一眼的脸。
然后，她错过了我的视线。

不知道她是对谁说的，也不知道她为何要说，但是此刻的我，只把它当作是为我而说。
那天晚上回到寝室，大家看我的眼神都特别异样，我不禁怀疑我脸上是不是被人画了只乌龟。第二天睡醒时，我发现自己睡觉竟然两腿夹着被子，简直就像个痴女。我羞得四下观察队友们的目光，在没人看到时连滚带爬从被窝里逃出来，一口气把被子叠好，跑到厕所里去用凉水冲脸。
此后的比赛一帆风顺，我越打越开心，有时都关不住笑容。渐渐地，我的对手们看我的眼光从平淡变成警惕，从警惕变成愤怒，从愤怒变成惊恐。我并不在意这些，因为我一直用的是普通的打法，顶多偶尔来几次正负零。而且我知道，三年前的姐姐，和我现在的经历是差不多的，虽然可能更加强烈。
小和止步于三十二强，福路前辈又一次拿到八强。而我，带着被外人称为腹黑的诡异笑容打进了决赛。呃，我的笑容才不诡异……更不腹黑，喂，别给我乱加属性啊。

后来，姐姐稍微夸了我几句，说你打麻将挺厉害的，比起以前进步不小什么的。喝完奶茶，她去柜台把两份的钱一块付了，然后就走了。我坐在玻璃墙内，看到不远处过来接她的弘世堇，看到她牵起她的手往回走，心里有些郁闷憋屈。
大概，知道了。真是羡慕你呢。
比赛结束，我们理所应当地要回长野。在我割舍脸皮的说明和恳求之下，清澄的大家都愿意陪我再在东京待一阵子。说是待一阵子其实也就是一两天，毕竟那旮旯部里，钱不够用。而且我自己也不知道做什么好，估计这两天会无所事事地过掉吧。
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必须再待一会儿。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路痴，我从不想待在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是东京，不一样。
也许，她在，就会不一样。
即使不同之处，在于披上了一层灰暗的，悲剧般的色彩。

这点小事根本就算不上打击。我用余光扫视了一下房间里，没有别人，只有几小箱行李。
她的眼神是冰冷的。它投向我身后的那面墙壁，又在地面上来回游荡，就是不愿停留在我身上一秒。
“姐姐。”我念得很大声。
“我恭喜过你了。”
她说着便用力地关门，我发动身体向前一冲，半个人被门夹住。好疼。
她见状立刻拉开了门，深红的眼眸里掠过一丝不一样的色彩，好像是惊异，又好像是犹豫。我确信，我并不是毫无希望的。
“我想和姐姐一起回家。”
“不可能。”
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当然知道不可能。但是，再不可能我也要试试。我做了一次深呼吸，要把手里提的东西塞给她。
她没有拿。我再一次把袋子放进她手里，她躲不过，索性把手背到身后。
“是奶茶和饼干，没有毒的。”
如此挑衅一般的话，我说得却那么诚恳，简直要把自己都感动了。
姐姐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说，她呆了一下，我顺势把东西塞给她。
“不…拿回去吧。”
“收下吧，这是我和爸爸的心意。”
我笑得特别灿烂。悲哀的我，居然还拿爸爸来当挡箭牌。难道这一次，我又…不，退缩了那么多次，不能再败了。
她犹豫着。我趁机问了问妈妈的近况。妈妈从前也参加过高中联赛，拿到过团体赛全国十六强的成绩。但是第二年她还要参赛的时候，突然被家里人阻止了。她离开了队友，留下莫大的遗憾。
“她…很高兴。”姐姐的语调非常平缓，没有丝毫颤动。我和她对视着，对视着，她清澈而明亮的眼睛似乎要把我整个人看透。我不由得暗自发抖。
两个女儿分头包揽了团体和个人的冠亚军，妈妈高兴，是意料之内的事。
因为她高兴，才会叫姐姐来恭喜我的吧。谢谢，妈妈。可是对不起，我开心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