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顶上待了好一阵子，回到家里，天又黑了。
刚打开灯，我就连打两个喷嚏。
早知道就带外套去了。
说起来我的手机放在床边没有带出门。我打开手机，想着会不会收到短信什么的。
还真有短信，不过是天气预报。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明天是大晴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啊不等一下，谁这么闲吃饱了撑的给我发天气预报啊，还自带跟专业术语完全不搭边的形容词。
号码没见过，我拨了回去。对方是个女孩子，说话音调挺高，语气挺狂，但是听起来又没有恶意，就像是个偶尔路过的活泼点的路人。
她竟然直接连名带姓叫我，不等我回话，噼里啪啦说了一通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啊喂你口齿明明没那么伶俐，为什么就不能慢点说？而且重点是……我反应不过来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举着手机的手都发酸了，对方才停下来，一字一顿地要求我明天早上八点整在西东京国际贸易商城旁边的冰淇淋店里跟她见面。
“可是我现在在长野……”
一晚上能不能到东京且不说，为什么我要跑那么远去见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啊，爸爸好像没有联系心理医生让我出门旅个行放个松吧。
对方发出很不屑的嘁声，用命令的口气要求我在明天傍晚五点之前到那里。听我还想拒绝，大声吼出te ru两个音节。
“……”
然后她就啪地一声把电话挂了。挂得很用力，那头传来听筒和电话座摩擦的声音，相当刺耳。
我又连打三个喷嚏。耳朵有点疼。

强词夺理征得爸爸的同意后，我赶到了西东京。我问了不下三十次的路，绕了好几圈，才找到那家冰淇淋店。
我已经因为迷路而迟到了半小时，对方又比我晚来了半小时。我脸上笑着说没关系我也是刚来，心里在默默调侃。
对方是个金褐色披肩直发的，看起来相当乖巧可爱的女孩子。
“区区抹茶冰淇淋球就送给你了！”
看她嘴角抽搐着从本就干瘪的钱包里掏出冰淇淋球的钱，我真想收回刚才的话。哪里乖巧可爱了，说着这么狂妄又槽点爆满的话，到底是在逞什么强啊。
但是我见她两眼放光垂涎欲滴的样子，就分了一半给她。她看我的目光立刻柔和了许多。

第一口冰淇淋还没咬下去，我就被她一连串的问题呛住。你跟照认识吗，你们是什么关系，你们是姐妹吗，你们不住在一起吗，你们吵架了吗，你们很久没联系了吗，为什么啊。
你的脑袋是由什么构成的啊，这个系列到底是你的废话还是神一般的推理？说到底，我应该怎么回复这些问题，这是个极大的难题。
她应该是姐姐队里的队员，我在电视上看到过她打牌时头发向八方炸起的样子，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打大将的。
姐姐不会承认有妹妹，如今她来找我问这些话，说不定是有人在部室问姐姐有关妹妹的事了。她来找我，可能是研究牌谱时发现姓一样，起了疑心。
我是该配合姐姐否认，还是告诉她实情？

如果我老实地告诉她那些问题的答案，她肯定会拿去和姐姐讲吧。死皮赖脸地把不该说的往外说，毫无自觉的人，在我的认知里是会让姐姐反感的。
有什么办法，能稍微让眼前这个女孩子帮我一下吗……那太冒险了，实在不行的话，就算扯个弥天大谎也不能被姐姐讨厌。
就，就这么办吧。
张开嘴居然说不出话。身体微妙地在发抖，我把心一横。
“不，我没……没有姐姐，没有。”
镇定啊，要镇定。我端正地坐着，瞪着面前盛冰淇淋球的碗。口中的抹茶味久久未消，冰天雪地的冻感一定早就使嘴唇发青了。半个冰淇淋球一口下去的威力太大，十分钟后我的舌头已然被凉得抽抽，吐字不清，我整个人也因为冰淇淋的寒意和空调正对后颈狂吹，稍微有点发抖起来。

对方非常细心地在五分钟后才发现了我的异常，话题突然转向是不是她很可怕才把我吓得发抖。这什么观察力啊，亏你能在麻将桌上一路裱人晋级。话说，问要紧事的时候还自带这种转移话题的天然呆属性，这已经不是用蠢萌能够形容的了。
我无奈地望着她。我这句话否定得如此犹豫不决没有底气，她竟然就信了？一点都不怀疑？拜托你了，不论什么原因都好，赶紧质疑我一下啊。不能达到目的已经不重要了，如此欺骗一个坚信陌生人的真诚的女孩子，我会良心不安的。
“我看人的功力和打麻将一样，都是高中一百年级哦！照照绝对是你姐姐没错吧？！”
嗯嗯就是这样，看来这孩子的智商还是说得过去的……等……高中一百年级？！我对潮流不太关注，这是新的冷笑话吗……完全笑不出来啊，刚才我好像有说她蠢萌吧，我可以把那个萌字去掉吗。

我默默叹了口气，正事要紧，试着开始套话吧。
“她大概不愿意认我，和你们说起家里的事情，从没提过妈妈之外的人吧。”这话说出口我立马就后悔了，为什么一上来就开始确认这种打击人的事情，我可不是自虐狂。
“我偶尔听说过一次外婆。”对方幅度强烈地点头。
“她和妈妈一起生活，但是家里并不富裕。姐姐上学都是走路的吧？你有陪她一起的话，小心不要说漏了我们见过面哦。”
“她家就在学校旁边啊，但是不是我陪她。一直是堇和她顺道走，走到公寓楼下堇再坐自己家的车回去。”
原来家就在学校旁边啊，这下好找多了。
“那，可以请你帮我把这话带给那个什么……堇吗？总之，请别告诉姐姐你们联系到我的事。”
金色的发丝跟起了静电似的飘浮起来，渐渐在空中定格。好可怕的气场！空中有一股阴风舞过，我不禁全身泛冷。
“我知道了。这么说你不会亲自去找照照和堇了，那就好。请你一直这样保持着不要有什么奇怪的行动。我会注意你的，给我自觉一点。”
“啊……呃，是。”
“有种的就来决赛桌上见咯，区区岭上送你也可以。”
“我会努力去的……”
假如你把你队里的区区前锋送给我的话，我回礼二十万点给你都不成问题。嘛，当然是开玩笑的，不可能达成这种交易吧。

接下来就是去参加全国大赛了。
我拖着行李箱，远望纯净的天空。我很期待，我将和她同在一座城市，同住一栋大楼，在同一个台下列队集合，共用同样的比赛场馆，走同样的路。
……找不到同样的厕所。不不不，不能去想那么悲惨的事情。
不去想的后果是，我连厕所都没在找，立刻就迷路了。晕晕乎乎地走在未知的路上，太没有安全感了，又迎面撞上六个看起来很阴暗的人，好想谁来把我带回去啊。
走到一个转角处，我听见了熟悉又疏远的声音，急忙把自己藏在转角这边。
“只不过去一下西点店，不要你们俩一路护送啦，回去，快回去。”
这样略带撒娇的语气和我想的反差略大，我心里稍稍一紧。

被视若无睹，不，被她完全无视的感觉糟糕透了。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回到的住处。那天晚上，倒头便睡的我做梦了，梦见的又是小时候的事情，又是姐姐温柔亲切的样子。
——胡萝卜不好好吃掉的话，等妈妈下班回来，saki又会挨说教的，乖一点啦。
——不行不行不行，姐姐你帮我吃吧，胡萝卜的味道太难吃了。
——吃胡萝卜对眼睛好的，全都给姐姐吃的话，saki不怕近视吗？
——近，近视……
——姐姐帮你吃一点，剩下的自己解决哦。
——唔……嗯。
最后还是我软磨硬泡地逼姐姐帮我吃下了一大半的胡萝卜。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姐姐也讨厌胡萝卜的味道，但是妈妈严厉地给她下达了命令，必须要我把份内的胡萝卜吃光，否则一个星期不许我俩吃零食。对姐姐来说，这可是要了命了。
我在被窝里偷偷笑了出来，没多久就被叫醒了。

刚坐起来的我，头晕眼花。也只有现在，被冷淡甚至冷漠地对待，我才能发现小时候的一切有多么幸福。那时的我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曾偷偷生过闷气，气姐姐站在妈妈那一边，逼着我吃不喜欢吃的东西。
——姐姐不吃零食又不会怎么样！
——会要命的saki……
我并不觉得上天待我如何不好，让我儿时享尽姐姐的疼爱，或者说溺爱；到了心理最易动摇的这个年龄，却承受着家庭离散的苦闷。世上不止我一个人遭受这样的境遇，也一定会有人，心情比我还要沉重凄惨得多。
但是不论我儿时如何不体谅人，我多么不值得可怜，也不至于用没日没夜的冷暖交替来折磨我啊！我每天都必须回忆从前那段温暖的时光，回忆到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于姐姐被风吹起的裙边划过怎样的弧度，一切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可是当意识被夺回，我睁开眼睛望着空旷的天花板，队友们担忧的神情，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这苍白冰冷的现实中来。

我已经快要开始享受这种残忍的幸福了。在睡梦中，能与日思夜想的人好好相处，也不错啊，不是吗。
虽然我与她的那些故事，已经循环到几乎没有任何新鲜感。
虽然被迫分离后我管不住自己，整个人被一种要死的心情包裹住，密不透风。
我不是想停滞不前的人，尽管反抗命运这样伟大的话完全说不出来，我还是希望事态能慢慢向好的方向发展的。因此我有在努力，即使份量不一定足够。
现在的我只能坐在大屏幕前，为优希加油。如果我们失败了，被淘汰了，我只能没头没脑地直接去找姐姐。如果我们挺到决赛，说不定，我还有机会让姐姐好好地看我一眼。
到那时，优希肯定会被姐姐打到连吃墨西哥卷的精力都没有了吧。我既庆幸我不会和姐姐正面对决，又因不能和她再打一次麻将而不甘悔恨得要命。

姐姐很强，非常强。去年的个人赛决赛录像，我坐在电视机前一遍遍播放，清楚地看到另外三位选手惊愕的表情，还有几乎不能灵活移动的手。甚至其中一人坚持到最后时面如死灰，手指已僵硬得捏不住牌。一声闷响，牌直接掉落在桌上。
而小时候我们一起打麻将，亲戚们总是拿零食来诱惑小孩子，说你们谁能和一把就能拿走一包饼干之类。姐姐和我不用花太多力气，嘻嘻地说着笑话，就能把零食尽数夺来。七姑八婶被打得青筋暴起，说她们再也不想碰麻将，也是常有的事。但是，不知为何我把那话理解成了赞美之词，为此还很开心，在零食争夺战中也无意中养成了凶恶的牌风，攻击越来越肆无忌惮。相对地，亲戚们给零食的要求也越来越高，我便更加努力地夺取零食。
——姐姐，我又赢来了好多哦，你看！
——真的很多，saki好厉害呢。

——都是给姐姐的！
——噗真是的，你有没有记得给自己留一点啊。
——留了两包水果糖的说。
——这么多零食姐姐吃不完的，saki也来一起吃吧。
——好！
爸爸曾无奈地教训我们，打牌的乐趣不是飞人，而是一家人和睦地共同取乐。可惜那时我们还小，不懂事，尤其是我比姐姐还小两岁，一心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并且为了看到更多的，姐姐开心的笑容，我竟愈战愈勇。爸爸越是那么说，我就越期待越努力想把其他三人都打成零分，把自己的分数提得更高，达到大人们苛刻的要求，获取零食。直到最后爸爸的脸都黑了，我才心满意足地罢手，回到房间和姐姐一起愉悦地分享我们的战利品。

长大一些后，我渐渐明白了亲戚们烦闷的心情。被一个小孩子打牌打得狼狈至此，是人都会恼羞成怒吧。而让我彻底领会这点的正是姐姐。在她温柔的微笑背后，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强大，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
——saki，打牌的时候下手轻一点吧？
——那样的话，不就输给阿姨们了吗？姐姐的零食就要没啦。
——零食虽然也很重要……
——为什么姐姐和阿姨她们打牌总是拆了好牌？经常还故意输？姐姐你不想赢吗？
——阿姨她们也想和牌的呀。
——姐姐就不想和吗？
——话不是这样说……

——姐姐！
姐姐轻微皱着眉头，犹豫再三，还是由着我又欺负了家里的亲戚们一年。
然后，在我迅速地把奶奶打成负分好几次之后，她终于怒了。奶奶身体不好，爷爷又先走了，姐姐一直很仔细地关注着奶奶的心情。她把我拉进屋里讲道理，我固执地反驳，跑回座位。奶奶总是笑盈盈地说，照啊，没关系，咲这么小就出息了，以后说不定可以超过你们妈妈呢。然而这一次，姐姐沉着脸，礼貌地把二伯请离了位置，开场便盯着我打。扣奶奶和阿姨分数的牌她全部不和，次次冲着我来。但她又故意拿小牌慢慢磨，每次我一听牌，她就拿捏着时间先和牌，到头来我一次都没有和成，分数也刷刷往下掉。最后刚好被她打成零分时，我已经不知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大脑一片昏暗，鼻腔酸疼，视线也模糊了。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谁能告诉我啊。
奶奶一下子急了，糊里糊涂地开始劝姐姐，又不知从何处开始说起。阿姨也呆愣在那里，张着嘴巴说不出来话。姐姐起身道歉，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把傻站着的二伯请回座位，自己回房间去了。
那次之后的一个星期，我都没再摸过牌。
姐姐也是一样。不，也许比我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