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灯光，愈发显出那份难得一见的温和淑静来。
　　他盯着书本，却明显感觉到自己再次分了心。只好干脆收起书，对她道：“听说你有失眠的毛病？不如我抽查一下你的背诵？”
　　平日里她听到这句话，不折腾出千万种稀奇古怪的理由来逃脱是不会罢休的，有时候甚至还拉着东华一起唱双簧。但今天晚上，出乎他的意料，她只是愣了愣。陷入沉静的脸随即漾出一个轻轻的笑来，坐直了身子，仍旧握着茶杯的双手搁在膝盖上，道：“好，就依你的。”
　　她坐直身子向后靠去的时候，洒在两肩上的的柔软青丝随着她无意识的动作轻晃着离开她的脸庞，又微微打着卷儿覆下来，像早冬的新雪自天际而落，一种蔓延在空气里细细碎碎的触感。
　　她说话看人都是平视，有些内容背不上来或者怎么背都是错的时候，便会一摆手不许他提醒，要自己想。而怎么回忆也回忆不出一点线索时，便会眨两下眼睛，表示“是什么？真想不出来了。”而一旦他说出头两个字，她就将茶杯“啪”的一声放在桌上，伸出手去抢他的书，不是说“我刚刚就要想起来了，你提的什么醒？”就是说“我之前不是这样说的么，嗯？你怎么说不对？”
　　他将书举起来，笑道：“别闹，乖一点。”她看见了他的笑容，呆了一呆。
　　第二天早上他伏案醒来。她亦伏在桌上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犹自酣眠。朱红的唇轻轻抿着，长长的睫毛盖在眼睑上，如墨青丝倾泻在身上，这是她睡着的样子。他以前在课上见过许多次。不过她睡得这样熟，他还是头一次见。
　　她睡着的时候，气场终于沉静了下来，且手里总是喜欢抓着什么东西，像是一个单纯天真的孩子。现在她手里紧握着他的茶杯，他的笔记被翻至昨晚考查到的那一页，倒扣着置在她的手边。
　　他碰了碰她的手指，将他的茶杯取出来，再将被她蹂躏得不堪的笔记拿回来整理好。笔记是自己心血所凝，向来得到他的珍视，不过如今他瞅着上面的道道折痕和茶渍，心里并没有什么起伏。
　　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很小心，动作尽可能地轻一些，那是怕扰醒了她。
　　他不知道失眠的痛苦，既然她夜里常失眠，难得睡着了一回，那就多睡一会儿吧。
　　现在他做完了手里的事，便以手支颐，沉黑的眸子安静地看着她熟睡的样子。
　　看着看着，他忆起来她平日里的那些表情神态。她有那么多的表情，拔剑时她喜欢挑着眉毛，唇角漾出一个没有暖意的笑：“想找死？本尊成全你！”与东华一道捉弄人特别是捉弄折颜时，她喜欢咬着嘴唇将笑容掩下去，但却掩不去

将笑容掩下去，但却掩不去眼角噙着的戏谑笑意。她下棋总是很认真，爱蹙眉，手里执着一枚黑子却迟迟不落，眉间挥不去的严谨凝重，好像她不是在下棋，而是在批改公文，甚至是在看一副战局图。还有她对着书本发呆时的模样，双手撑着下巴望着桌面上摊开的书册，眼神并不空洞，视线却丝毫不聚焦，神思不知道游离到哪里去了。他每每瞧见她这般，总恨铁不成钢似的，忍不住伸出手在她的眼前晃：“少绾？能否回过神来听课？”
　　正想着，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在想什么呢？难得见你笑一次。”
　　他看见她醒了，从臂弯里抬起脸来，伸出一只手，正在他眼前晃。
　　因是刚刚睡醒，她双颊尚带着淡淡的绯红，他支着下颌看着她的笑，另一只手捉住她不安分的手指，突然忆起了折颜的十里桃林早春的慵懒与烂漫。
　　他放开她常年发凉的手指，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来，低头在稿纸上画阵法图，一个又一个地画，哪怕画的是同一种阵法。
　　窗外的寒鸟啼鸣清怨，声声凄哀入耳。他的声音和平日的沉稳相较，寻得出几分飘渺的意思来。
　　“降温了。”
　　“嗯？”
　　“降温了。”他又重复了一遍，手里的笔管转了转，“真的，我都觉得有些冷了。”
　　“那又如何了？”
　　“所以……该添衣服什么的，自己须留心些。”
　　“哦哦知道了，等等你这一笔画错了。”
　　好像就是在那天清晨，他终于决定去想一想自己对她究竟存的是个什么心思。
　　从来没有像她这样的人，没有像她这样耽搁他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的。他知道她于他是不一样的，当然她本身就是很不一样的。
　　思考这件事的时候，年轻的白衣上仙正捧着一卷书在教舍外面的小院子里踱着。狭长的小天井里幽幽地坠着深秋的凉风和落叶，轻轻地拂过他的衣袖，又缓缓地飘至他的脚边，像纷纷飘零的安静的信纸，无声息地带来季节的旨意。
　　他低头拾起一枚菩提叶，蹙着眉，打量树叶上面优雅舒展的纹理。他微微偏过头去，把玩着那枚精巧的叶子，想起来凡间有关红叶诗笺的传说轶事来。他忍不住想，如果她收到了一枚题字的红叶，会是个怎样的反应。她自然不会明白的，他弯了弯嘴角，她那样的人。
　　他将那枚菩提叶轻轻地握进掌心里，决定待会见到她，趁她不注意放进她的书里做书签。她看书时喜欢看到哪里就将书页折到哪里，正缺一枚书签。

暂且这样吧……………………………爱你们，亲>_<

他重新将菩提叶从袖子里取出来，对着云缝里透过来的些微光线细细端详。好像心里有一颗菩提树的种子悄悄发了芽，然后迅速地寂静地抽枝长叶，浓浓的绿荫已经快要遮住了天空的颜色，现在，终于被他发现了。
　　他轻轻地念，像是自言自语：“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说完笑着摇摇头。艰辛的修行岁月，无味至极。幸好他有她。他爱上她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一件事。
　　其实他当时就知道，菩提果的味道是苦的。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比爱上她更容易的事，也没有什么比得到她更困难的事。
　　只不过，这四海八荒里，敢思慕她的人不少，但敢去得到她的人，可能只有他。
　　不如试试？试试吧。或许天命有缘也说不定。
　　后来过了些年，她离开水沼泽的时候，将那卷书轻轻地覆在火堆上，看着干枯的书签和泛黄的书卷一起燃成一把飞灰，忍不住学着他的样子自言自语地念叨：“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虽然只是首畿子，但他怎么能忘掉这两句呢？结果错了吧？错了吧。”她在心里说。

他不接她的话，继续温言道：“你只喜欢挑战有难度的题目，有时候运气好了心细，便解出来了。而有时候漏看了什么条件，便钻进了一个牛角尖里，任凭我怎么提醒你，你都不肯再重新读一遍题目，只在原有的错误思维里纠缠着。”
　　“我真不记得了，你在说故事吗？”她一字一句地疑惑道。檐牙的影子随着霞光的变换转动着角度，恰好笼在她的眼睛上，她觉得慵懒的长风吹拂着很惬意，但大概还是因为这样他就看不清她的眸子里闪烁的神情。
　　“故事一词有两个意思，这……确乎算得上故事。”他强忍下眼里的痛苦和疲倦。
　　快要落尽的霞光分外耀眼明亮，多么像他的生命。
　　“好吧。然后呢？”
　　“然后就是现在，少绾，你为什么要将简单的事情想得复杂呢？这不像你。”
　　“有么？你一定认错人了。”她不安道，觉得自己的思维又要被他带着跑。
　　他再次走上前，踏过檐牙的阴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站住了。万丈斜阳停在他身后，白色的衣带随风扬起，她惊讶地发现他的脸色竟然很苍白，眼下甚至还有淡淡的青色。
　　如果是平常。她会和奉行好好讨论一下这到底是眼袋还是卧蚕还是黑眼圈。不过眼下她无暇分心，因为她发现现在他们站立的位置相距太近，周围光线渐渐沉寂，她仅仅能看清楚他熟悉的脸。

她觉得按照神族的礼节，她应当站得离他再远一点。熟料一往后退便没再止过，她被他不紧不慢的步子一步步逼到了冰冷的墙壁上。最后她靠着装饰精美的花窗静静站着，雕工精致的窗棂硌着她的腰，不过她忍了忍，没敢再动。
　　这里毕竟是九重天，她得顾忌着神魔两族好不容易修来的一些情谊。
　　古老的院落里面了无一人，青石地板上的花木影子在长风里独自优美地摆弄。寂寥的钟声向晚，最后的一抹斜晖被屋檐挡了大半，仅剩下几缕珍惜地倾洒下来，却终究被院落角落里亘古的黑暗吞没。
　　她咬了咬嘴唇，这是她不安时常做的动作。
　　他不由自主地逼近，怔怔地看着她，眸子里有悲色和欣慰交杂。她读不出他眼里的情绪，就像读不懂他的内心。她以前总是为了这件事懊恼，她想知道里面有没有她的影子，那时候真的是很想很想。不过现在么……
　　“没必要？少绾，为什么你现在对什么都没必要？”
　　“为神为魔，活到最后，总应该看开了。再说，我还是在乎一些事情的。”
　　“比如呢？”
　　“比如奉行，比如东华，当然还有仲尹。”她不假思索道。
　　他慢慢俯下身子，想伸出手来摸摸她的脸颊，但最终还是停驻在她的眼前，转而去拂了拂从古老宫墙上沾落在她肩上的轻灰。
　　“少绾，那些人对你来说，都是不能变的，对不对？”
　　“嗯。”她随口答道。不愿意与他的目光再次交接，转过脸去看天边最后的一点深紫色霞光。待霞光静静地燃烧殆尽，没什么可看的时候，她便去打量稀稀落落的星辰和月色。
　　“那你有没有亲口和他们说过，他们对你而言非常重要？”
　　“咳咳，这有什么好说的。”
　　“所以少绾，我一直都知道，你很认真。”他说这句话的样子倒是非常认真。他的眉头不曾蹙起，眼里泛起的也尽是一贯的温和。但他这般凝重决然的表情，她只见过一次，好像是在神魔最后的战场上，她见他的最后一面。
　　想到这里，她神色微变，随即不得不弯下腰来捂住了心口。一丝丝的疼痛浮上来，像那些埋在心底竭力遗忘的情绪和记忆，与眼前人无声无息的目光纠缠在一起，使她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他扶住她，叹了一口气：“少绾，我未曾想过，缠住你的不是那些误会，而是你的心魔。”
　　她默然不语，打了个手势让他继续说下去。
　　“少绾，你说的没错，很多事情都来不及。但并不代表时间长了你就应该把它们封于幻境的尘埃里。没有人要求你这么做，神族再喜欢定规矩也没有这么一条规矩，要求你必

“少绾，你说的没错，很多事情都来不及。但并不代表时间长了你就应该把它们封于幻境的尘埃里。没有人要求你这么做，神族再喜欢定规矩也没有这么一条规矩，要求你必须忘记，好像你不忘记就对不起你拥有了这么长的时间。”
　　“你在为了遗忘而遗忘，为了豁达而豁达，少绾。”
　　“少绾，有很多事情我来不及和你解释，有很多话我也来不及和你说。你也晓得我不擅长说这些话。”
　　“等我终于有机会和你说的时候，你已经不想听了。”
　　“但我知道你是认真的，而我亦然。”
　　他第一次和她说了这么多话。她愣在原地，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似的。
　　“我今天和往常有些不一样，是不是？你别怕。”
　　“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天冷了记得多添衣裳。”
　　“没事就多清修，那些小事可以交给奉行他们做。”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盯着他深沉的眸子直发愣。半晌，低下头喃喃道：“怕倒是不怕。”他听了这句话，愣了愣，唇角的笑意却更深了，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对爱人特有的宠溺。

他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拂过她的脸，将她被晚风吹乱的鬓发重新打理好。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唇角轻轻地弯起一个暖意的笑，与此同时，如画的眉目便不复清冷，似冰封的雪域迎来心甘情愿为之融化的光。真好看，南荒曼陀成海时雀跃的惊艳也莫过于此。
　　她突然抬头问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你是在和我告别吗？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会纠缠你，少绾。现在你在那里，让我看得见就好。”
　　“那你的愿望可真小。”
　　“但是，你知道的，我爱你。”
　　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很轻很轻，像水沼泽纷飞的新雪和柳絮牵着缠绵的海浪，又像神魔战场黎明时的晨曦温柔地系在浩荡的芦苇丛上。她后来觉得，世间最美好的意象叠加起来，也抵不上他当时吻她时那蜻蜓点水的一下，那一丝一毫的清晰真实的美好。
　　（二）
　　她记得他最后离开的背影，印象里九重天的星光孤零零地在他身后浅吟低唱，晚风和月光如水般晶莹剔透，就这么环绕在他身边，婉转缠绵。
　　他看她的最后一眼时，目光里有贪恋，但更多的是轻松和安然。他的身影在她的视线里渐行渐远。“别回头千万别！”她听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的声音，他只要回眸看她一眼，她百分之百地确定自己会再次没出息地沦陷下去。他的脚步在她恍惚的目光里一如往日的沉稳，只是在最后消失的片刻有些微晃。她想可能是因为自己的身子在打颤，至于为什么打颤，可能是这夏夜的长风有些凉。

他的身影彻底地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她松了口气，故作镇定地撇了撇嘴。神族果然擅长说教。她以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很少吵架，因为只要发生什么争执，他都会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她喋喋不休地发泄完了，再开始慢条斯理地讲道理，并手脚并用地阻拦和安抚她，听得她一愣一愣的，最后总她总是瞠目结舌地恢复到平静的状态，喃喃道：“啊，对，是我的错。”她也曾经和他说过，墨渊你最擅长的就是洗脑，每次我先发火的时候，我觉得这件事真的都是你的错，但每次一听你说完，我就觉得又都是我的错。他当时难得笑得很坏，那种神态有点像东华。他说：“你这个人，认错态度很积极，但改不改，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在九重天上随意走着，整个人有些迷迷糊糊的，分不清到底哪里才是正确的道路和方向。不过也有可能是神族的建筑风格太过繁琐累赘，害得她无辜地迷路了。
　　待折颜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诛仙台上，撑着下巴发呆。
　　晚风将她的脸颊和眼圈吹得微微泛红。
　　折颜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白浅那丫头死活让我来寻你，我想你确实爱钻牛角尖，但我还真不担心你想不开去跳什么诛仙台。”
　　“为何？”
　　“问题还没弄明白之前，你基本上是不会放手的。”
　　“你指的是？”
　　“我解难题的能力比你差一些，但我胜在细心，审题时绝对不会眼神不好，看错或者漏看了父神给的已知条件。”
　　“折颜！说话不绕弯子我们还是朋友。”
　　风流倜傥的上神笑了起来，一抖衣襟坐在了素衣尊神的身边。
　　“这是我刚酿好的桃花酿，尝尝？看看这味道，还是不是从前的样子？”
　　“你！够！了！”
　　“原来听得明白，怎么不早说？”
　　“……”
　　“尝一点吧，这个故事很长呢。唉，我就知道，到头来还是得我来讲给你听。”

她低下头来，小口小口地啜着清香的酒。月光像白色的鸽子，埋在自己的翅膀里睡得正香。
　　她置身于宝蓝色的九重天和泛着冷光的诛仙台之间。
　　她的影子躺在在地上，被月色拉得很长。
　　故事其实并不长，折颜说完了，她也刚刚饮下第二杯酒，她来不及回味酒的味道是否一如往昔醇厚，冰凉的液体在喉间一滚，便咽下去了，刺得干哑的嗓子生疼。
　　“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但是只有我知道。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不过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现在告诉了你，想必他也没有精力来寻我的麻烦。”折颜说到最后，一脸痛惜地看着被她洒在地上的酒，紫红色的水里倒映着九重天的满天星辰
　　折颜又悠闲地替她斟了一杯酒。“说实话，少绾。我活了这把年纪，咳其实我的心态还很年轻，但像这么长时间的爱情，还是头一次见到。你有没有想过，他爱着你已经很久了。从什么时候算起呢？我想我大概忘了。只是他刚动情的时候，有些支吾地来问我，说如果有一个人，很想把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告诉另外一个人，但又不好直接说出来，该用怎样的方法来让那个人明白？他那句话问得没头没尾的，我只得让他详细说，他却又不肯，就这么走了。那后来，我琢磨了好几年，才想明白。
　　我认识他的时间，比你们都长，但我当时倒没想到，他是那样口味独特的一个人。咳咳我这句话没有贬低你的意思。
　　再后来呢，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父神就令我们下凡历练了。你不知道，他第一次真正动怒的时候，就是你被封了法力，在集市上与他走散，最后被几个纨绔轻薄。虽说我和东华都认为那明明是你调戏了他们。
　　他做了很多事，想让你明白他的心。可惜你都不懂。看着平日里最严肃清冷思想境界无比高大上的父神嫡子为了一个人蹙眉生气，或者无故地微笑，那时候我才真的相信爱能使最神仙的神仙都变得庸俗。
　　我记得后来他在凡间找到你，让你和我们待在一起。你那时候很懒，每天都睡过头，他怎么叫你你都不醒。有一天下午，那是一个春天吧。天气很好，空蒙的山色映入窗帷，他想邀你和他一道出游，但你还在榻上午睡。他百般地劝你，你就是不肯起来，装睡都装得很失败。后来东华从屋外踏进门来，你已经许久不见他了。你刚好就在那时候爬起身来。墨渊的脸色顿时有些冷，他一拂袖子便往外走，我不过在一旁看热闹，却也记得你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上去追住他。我还以为你总算明白了，没想到你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他把银子留下。”
　　

折颜说到这里，慢慢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夜色里很清晰，但眼眸里却只有浓浓的伤感。
　　她垂下头，一脸呆愣。折颜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看见她的身子在明显地发抖。
　　“他其实知道在那个时候，这种事情是不会有结果的。但出乎我意料，他还是没把持住自己的心。我那时候活得有些害怕，连神族的主帅都这样意志不坚定，那整个神族……我当时很怕溃不成军的惨状发生在我们这边。
　　但是他不会叫人失望的。不管是神族，还是你，他都在竭力地成全。但世上哪里会有这么好的事，什么计划都会圆圆满满。神族也有一本算不清的账，就像你那时和庆姜。但就是到了这一步，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舍下你。他与第一代天君谈妥了条件，那个天君不知道，我却清楚得很，他对天君提出条件，神族事成后将你交给他，只是为了护你周全。
　　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谁也没想过误会会变得这么深，这么伤人心。
　　十九万年，什么都变了，除了你依旧是他心中唯一的妻子。少绾，他爱你，可能已经达到了这三清里爱与时间的极限。”折颜说完最后一句话，瞅了瞅酒樽里月亮的倒影，还是千万年前的那个月亮，只是物是人非。
　　诛仙台上一时间陷入了死亡般的沉寂，月色的留白轻轻地掠过，了无生息。
　　“这不行，我要去找他。他如果就这么走了，那他真是神族最悲凉的神仙了。折颜，你快告诉我，他在哪里？”她将酒杯扔下诛仙台，颤颤巍巍地起身，往日清凌凌的嗓音第一次如此嘶哑。
　　“从九重天到昆仑虚，路上的时间其实很短。你若想见他，直接去便是。”紫衣银发的神尊不知何时静静地立在诛仙台旁，看着她，语气一如平日的淡漠，但眼里却有如释重负的一瞬间的欣喜。
　　折颜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和有些跌撞不稳的步子，饶是再怎么假装镇定，手里的酒依旧洒出来了那么一滴。“你……几时反过来帮我们了？”
　　“误会了，我还是在帮她。”
“……”

故意停在这里…婉儿故意的>_<

三）
　　他在清早离去。
　　柔软的晨曦如云似雾，轻抚着罗帏床帐，触感细致。长天碧蓝，流云二三。
　　很安静的早晨，很寻常的景色。
　　望向屋外的时候，他看见落花簌簌，晨风娉婷。远处有平水静沙，淙淙作响。
　　半山秋叶，半山新凉。
　　他深深地看着她，决计看完一眼后便不再牵念。
　　她并不知情，伏在他怀里犹自酣睡。
　　他冰凉的唇落在她的额上，她的梦里恰好下起了雪。
　　是细碎轻盈的新雪，落了一片在她的手心里，精致的纹路勾勒描绘，似一朵浑然天成的水晶花。又好像是月光，静言的、蓝幽幽的、流水一般的月光，从天上无声坠下，将她温柔地拥进去，连同她的影子。而不知怎的，又悄然飘落成永无止境的菩提往生，颤抖怜惜地拂过她的脸颊与鬓发。
　　她在梦里很惊讶，她怎么会有如此美的梦境？几乎同时茫然看向天际，眼里映入极高极高的蓝天，极力的延伸着的浓艳，却有雪花如影随形，接二连三地纷纷落下，不断地轻吻着她的额头与脸颊。
　　远处纷繁的景象在雪中渐渐化成一片无边的荒芜，她已经记不清它们以前是什么色彩，只看见它们从原来的活跃转至黑白，最终透明。她伸出手去触碰，竟能穿指而过，然后才发现那是梦境在一点点破碎。她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但记忆好像被人凭空改去了，似夜色般迷惘。仅剩下一段岁月的空缺，忧郁的月白作底色，上面有点点墨色淡淡晕染，四面箫声不知何时而起，她觉得这墨色像枯萎的菩提花。
　　他将云被往上提了提，掖紧被角，轻理着被埋在她雪白臂弯里的发丝。他深爱着的人，有着世界上最美的容颜。
　　最后一次看着她熟睡的脸，最后一次弯起了嘴角。
　　然后他下床，转身离去。
　　悲伤的时刻天气总是很好，他最后一次眯起眼看了一眼纯澈的曙光流云，想起来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天气也是这样的好。
　　“我把什么都给她了，想来，也没有可交代的。”他淡淡道。“待我羽化后，你须照顾好她。”
　　“但，若是中途帝尊她醒来了，可怎么办？”
　　他沉默了半晌，道：“我也不知道。你去施个昏睡咒吧，就说是我的意思，她不会怪罪的。”

他解开封锁了近千年的结界，她被施了昏睡咒，开始做下一个梦。
　　她这个梦无关乎他，里面尽是一些遇见他以前的事情。
　　轩辕剑出鞘，带起的结界外的风云尘土放肆地略过她的窗外。她梦见她初次遇见东华的难忘经历。紫衣银发神情倨傲的少年和红裳乌发笑意玩味的少女，面对面地站着。“你以后跟我混吧。”“滚！”“那，我跟你混！”“你智商太低。”“……滚！”
　　昆仑虚天地骤变，飞沙走石怒然而起，阴暗晦涩的天幕没有预兆地突然落下。原本和煦的天色刹那间落入无尽的漆黑。长风扫落叶，豆大的雨点落在她的窗户上，急促地叩响，似是想将她唤醒，又似情人急速的告白，真挚而落寞。而她在梦中第一次见到父神，安静地矜持微笑。蒙蒙细雨落满了一湖的碧绿的烟，断桥边，她微微探头，看向远处流线般的苍绿色的山岚线条。“本君长子名唤墨渊，你见过吗？”“从未。”“无妨，以后自然有机会。”
　　狂风怒卷而过，天雷声动，而他知道一切即将归于平静，深秋的雨越下越大。空气中的雨雾净化着浊气和血腥，也将这四周的一切慢慢冰封，存于让人沉沦的记忆。
　　喉头的腥甜喷涌而出，点点血沫自唇角蜿蜒而下，他立在结界内，手里的剑来不及放下，只是祈求她不要在这时醒来。
　　他即将结束自己的一生，而她在梦境里的浮生也即将结束。
　　遇见你，是我生命的终结。
　　就在他修为噬尽，魂飞魄散的那一刻，不知怎的，梦里的她突然十分不安，轰然若失，像是弄丢了一件弥足珍贵的东西。急忙转回身去找，却发现四周尽是模糊的灰白，梦境在一点点破碎，一点点破碎。但她觉得不够，她想醒来，她从来没有这么急切的渴望过一件事。心口的疼痛像滔天巨浪席卷而来，歇斯底里地撕扯着她的精魂。她不得不弯下腰去捂着心口，拼命地掐着指甲根，她竭力地想让自己醒来。梦中的烟雨突然逝去，金色光芒照耀在她脸上，狠狠地刺痛了她的眼。彩云聚拢了又分散，美若仙境的湖泊连同身后的群山开始剧烈地摇动，湖水以惊人的姿态摇荡着，她捂着心口，来不及抹去溅到脸上的湖水。她无意中遥望北岸，却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正静静地站着。清冷的眉眼宛如画成，淡漠的神情，目光与她对视，眼中似有一座冰冻的雪城。而她，像是一个闯入圣域境地的不速之客。
　　心口的疼痛早已蔓延全身，一种生无可恋痛彻心扉的绝望正将她牢牢地包裹起来。景象在迅速地破灭，湖光山色一点点地蒸发殆尽。她觉得自己并不认识他，但他就在那里，让她看见了。隐隐约约，

心口的疼痛早已蔓延全身，一种生无可恋痛彻心扉的绝望正将她牢牢地包裹起来。景象在迅速地破灭，湖光山色一点点地蒸发殆尽。她觉得自己并不认识他，但他就在那里，让她看见了。隐隐约约，头顶一阵清风拂过，那样熟悉的温暖，让她慢慢地平静下来。他在她身边，却是背对着她。不知怎的，她伸手过去抱住了他。触碰到他那一刹那，她身子一僵，却是将什么都忆起来了。这是她一生的执念，一生的心结，一生的劫缘所起，亦是一生的依靠和归宿。
　　他转过身来将她揉进怀里，力道有些大，她吃痛地惊呼出声。转而又笑了，笑意里的苦涩那么明显，却又带着一丝欢愉。
　　“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不想出去了，就在梦里陪你好不好。”“答应我，好好活着。”
　　她听了后不言语，猛然望向晴空万里，雨却还在下。因为梦境的主人，心里早已流尽了六月的雨季。无根水倾泻而下，天地茫茫，不外他与黑白二色。这只是她的梦境。
　　“你看我的梦里，只有你一个人。”“我一直都知道。”他伸出手去，温柔怜惜地帮她拭去了面颊上的泪。“其实，活在梦境里也很好啊。也许，那个世界才是我真正的梦境。”“又胡说。”
　　“答应我，好好活着。”“那如果我想你了呢？”“我会一直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