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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幸《饥》
Author：燃潮
严格来讲，他一开始是冻醒的。十二月底了，还只盖着一条薄被，虽说和衣而睡挡了点寒气，冬风还是从四面八方钻入，泥鳅一般冷而滑。他原本懒得起来，发觉冻得没法再睡才不情愿地坐起，开柜门扯了一床厚毯子出来。
十二点半时他到了家，一身凉气和灰尘，开热水时全身发软，困得只想化在白茫茫的蒸汽里。洗完澡倒头就睡，入梦前凭着最后一点意志拽了一条被子。
一条当然不够厚。
幸村有点烦躁，闭着眼把毛毯歪斜地一裹，准备继续睡。毛绒温暖厚实，洗衣粉的清香杂着点细微的呛人灰味。黑暗暖烘烘的。
这时他感到饿。并非温和好说话、一两块巧克力夹心饼干就能搪塞过去的饿，而是脾气恶劣想要扫空三间餐馆的……饿。他企图忽视它，胃的上端却顿时疼了起来。像是丝线勒住用力拉扯一样，又细又尖的痛。
“没完没了……”

他掀开被子下床。长期睡眠不足，太阳穴隐隐作痛，跟心窝里的反胃感遥相呼应。披上外套拿好钥匙，站在玄关处的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好笑。他想到十年前那个傲气十足又顺风顺水的自己，以为什么哀愁都抵不过一场断绝梦想的病，却不知道苦闷有许多形式。那时他没有想过从四扇窗户的卧室到离地四十米的火柴盒，也没有想过凌晨两点被冻醒后，饿得独自出门找便利店。
幸村扭了最后一圈钥匙，胃里还在徒劳地抽痛，空虚感梗在心口与胃之间。月光也是冷的，从楼道里的小窗口淌进来，照得周遭灰蒙蒙的，倒不全黑。然后他听见背后稀里哗啦的钥匙声。他扭过头，看见白石分外萎靡的脸。
他发现自己险些忘了这位邻居。相当不巧，他们作息太不同步，幸村早出晚归而白石晚出早归，对门而居，几个月倒没遇见过一次。那么今天是怎么回事——凌晨一起开门？
“饿。”
看见幸村用探询的目光望他，白石吐出一个字。简洁得不像本人，倒确实像是饿得说不出话来了。幸村愣了一秒突然笑起来，声音从小而大，直到一反常态地笑出眼泪，半天喘不过气来。
他骤然想到他们居然认识了有十五年。从小学到国中高中到大学甚至到毕业，一直都那样巧，巧得像个玩笑，而今居然半夜一齐饿得出门觅食——
“独自”出门找便利店，根本就只是一种幻觉。
实在是太好笑，他笑个不停，却又隐约觉得这笑所唤起的热量，也温暖了他。

他们穿过两条街去一间24小时便利店。
“什么食物也没了？”
“冰箱里剩一管芥末，半袋白糖，还有三包酱汁……”
“你过得究竟是什么日子？”
“不，只是这次忘了采购。昨晚食材剩的不多，就随便做了点吃，哪知道根本不够——说起来，你那过得才究竟是什么日子？你究竟多晚回来？我回家时从来没见过你。”
“我也可能回得比你早。”
“但遇上下雨天，我从没见过你的地毯上有痕迹。”
你记得这个，却不记得去买食材？幸村腹诽。但他没说，只是专心看脚下。水泥的纹路在路灯下显得模模糊糊。
“我说你，大概是出门好多天，屋子里没通风，冰箱上都积了灰，回来懒得管这些，累得饭也没吃就睡着了吧？”
幸村对这准得离谱的猜测不置一词。他不喜欢这样状似训斥的关心，但他也没有反驳。大概是饿了的缘故，他想。

“你担心疾病葬送了你的网球生涯，却不担心它缩短你的寿命？”
“我没看出来你饿着，说教的力气倒挺足啊？”
他感觉胃里烧着，渴望着食物，渴望着在开始燃烧自己前得到一点东西，来弥补这空虚。他不去看白石。有那么一秒钟他后悔出来，后悔让对方知道自己半夜饿着，饿到不得不落魄地在冬夜空街上找一间便利店的地步。
白石不再说话了。


行走中他觉得绞痛越来越明显，不禁思索起还有多远。他知道很近了。但那招牌还不出现，给他一种永无到达之日的错觉。
“我已经死过一次，我并不害怕死亡。”
说出来他才觉得答非所问，不害怕死亡不能等同于不必爱惜身体。但他不过是需要一个答案——无论有理与否——来了断那个悬浮在空气中的问题，来划破寒冷的僵持。他说不出哪里让他不适。一个空悬的问题就像一颗没有击回的球，他不能让它停在那里……

“但我害怕。”
幸村收住脚步。他身边的人一道停了下来。他觉得走不下去了，极酸的胃液骚动，痛楚卡在心窝里，胃的顶端胸口的下方，以致他都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地方，如此饥饿。
他们在一分钟内找到了便利店。白光温柔如同慈母，在阒寂无声的街道上静静地候着。
室内是暖的，他朝双手间呵了几口气，试图让它们也暖起来，但没能成功。
白石没有等他拿钱包，径自帮他付了帐。
“你还有力气付钱？”
幸村没兴趣跟他斗嘴，拆开三文治的塑料包装，把它放进微波炉里热。三文治慢慢旋转的时候，白石立在他边上，他们没有说话，都盯着黄光里一圈又一圈转动的食物。他的手还是冷的，等待中无意识地相互搓揉着。
“你还真是……”他听见白石开口道。暖气烘得他又困了起来，他也没打算洗耳恭听。但对方叹了口气，不再说话，而是伸出手来，把他的手揣进了自己的衣袋里。衣袋里是暖的，毛料和体温一起把他的血液捂热了。
微波炉叮地响了。他拿出冒着热气的三文治，感到头晕目眩。饥饿感达到了顶峰，心窝里几乎是在焚烧，血糖更低，胃简直要把自己绞碎。
但他莫名其妙地有一种幻觉：无论是一口，一个还是一打三文治，都对他发疯的饥饿无可奈何。
幸村把那热腾腾散发诱人香气的食物举到了嘴边，咬了下去。他先是觉得烫，尝不出来味道，也不能立即往下吞。饿感更烈了。他几乎要丧失等它凉下来的耐心。
那时他听见那个暖着自己另一只手的人说话了——他这时才想起来，对方还没有买任何东西——
“……要么，搬过来吧。”
他把三明治咽了下去。几乎是在那一小块温热食物滑过食道的一刹那，他感到那股几乎要杀死他的饥饿感，奇迹般地平息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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