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落的夏，微凉的秋，漫樱纷飞，却一直未落地。
楔子
婆婆说，任何人都挣脱不了命运的枷锁，知天命的人也一样。
那一年，我四岁，砚夕五岁。我们一同坐在婆婆的身边，听婆婆言语着那个时候的我们根本不会懂得的话，当时，正值樱花飘零的时刻，紫檀木窗外，漫天纷飞的樱花，美得让人觉得忧伤。
每当樱花飘落的时候，婆婆都会郑重地告诫我们，你们是从天下所有孩子中挑选出来的最强大的孩子，这也注定了你们的命运，不要妄想逃脱，因为任何人都逃脱不掉。
任何人都逃脱不掉，这样一个噩梦般的预言，一直追随在我的身边，整整十三年……

一
我坐在紫檀木的窗户前，望着窗外开得烂漫的樱花，白的，粉的，不时有一些飘落，我的窗前已然落满。我将手中的整杯酒没入腹中，提起桌上的剑，走出了房间。对面，砚夕也从房间里走出来，在她关上房门的一刹那，我看到了她房中紧闭着的窗户。我忽然想起，砚夕是讨厌樱花的，因为，樱花注定要落地成泥的命运，与我们的命运紧紧相连。而她却如此憎恨着自己的命运。
我跟在砚夕的身后，一同朝着婆婆的房间走去。在穿过长长的走廊的时候，我与她未发一言。我们相互之间，太过熟悉，熟悉到不需要任何言语，仅仅一个眼神，便能够通晓对方的思想。可是即便如此，婆婆也从未将我们安排在一起，一同执行一个任务。用婆婆的话说，我们太过出色，我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独当一面，绝对不需要合作。不知是婆婆真的信任，还是另有想法。但确实，每个任务，我们独自行动，从未失手过。
砚夕走得极慢，我知道她现在正跟我思考着同样的问题。昨晚，婆婆对我们说，到时候了，你们该走了。
当时，我并没有完全明白婆婆的意思，后来仔细一想才明白。
是的，是时候了，我们积蓄了十多年的力量，是该到了面对真正挑战的时刻。从前的每一次行动，不过是为了最后一战的胜利罢了。婆婆说过，我们的命运是注定的。因为我们的力量十分强大，强大的力量总是要用来对付强大的人的。
总有一日，作为杀手的我们，会迎来自己最重要的任务，要么完成这个任务，好好地活下去，要么任务失败，结局便是死路一条。
正要想下去，走在前面的砚夕已经推开了婆婆的房门。我随她走进去，婆婆将早已准备好的信封递到了我们的手中。她笑意盈盈地望着我们，笑中意味深长。我忽然觉得毛骨悚然，婆婆的笑是看不得的。她的笑中总是藏着很深的东西，比如说一把可以杀掉任何人的刀。

二
回到房中，我轻轻从信封中取出那张薄薄的信笺，抖落开来。信笺上龙飞凤舞着四个字，上官舞丞。
这是个全天下都知道的人物，他，是王位的继承人，是未来的王。只是，他的名字虽家喻户晓，可普天之下见过他的人，极少。每一位继承人在继承王位之前总是会被保护得极好，生怕出一点点的差池，这天下便又要动荡不安。
按照惯例，婆婆会派人将我安插进那个目标人物的府邸。而这一次，要去的竟是王宫宫殿。
婆婆说过，我与砚夕并非普通的杀手。我们的美丽与智慧在这世上已是少有人能够企及。因此我是足够自信的，我始终相信这世上已经没有我想杀而杀不掉的人。这一次，我也将完美地完成任务，并且全身而退。因为我是漫樱阁最出色的杀手。
此刻的我，已热血沸腾，也许，这是每一个杀手的本能。作为杀手的我，没有感情，没有其余感知，只有新鲜的血液与甘醇的美酒可以慰藉我的心。
我换上了深紫色的华服，坐在梳妆台前。面前的流觞正细心地为我描眉，点唇。我手指的指腹轻轻滑过衣袂处烫金色丝线绣的繁复花纹，眼睛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个艳丽的女子。
她拥有紫色的瞳。她拥有杀人的本领。她没有心。
我眼中的深紫色静静闪烁着光芒，如同暗夜里躲藏在云层后的星辰，妖媚而暗藏杀机。
世界上很少有人知道紫瞳的传说。
婆婆曾替我占过一卦，紫薇花落，北斗星移，王者之气。紫气者东来，是为王也。
当我以同样的方式，以落樱为砚夕占卜时，得到的结果却是，漂泊之命。
那一年，我八岁，也是从那时起，我明白了什么是命运，不可逃脱也不可逆转的命运。我记得，也是从那个时刻起，砚夕就不再是个充满朝气的孩子，她的脸上不再有笑容，她的感情也一同丢失。
小姐，好了。流觞为我整理好衣衫，轻唤了我一声。我点点头站起身，将面纱遮上面容，望了窗外的那株樱花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回来，既然命运已然注定，那我一定能全身而退。

三
踏入软轿中，流觞放下门帘，我闭上双目，安静地坐着，不去想任何的事情。
每当我坐在软轿中的时候，我总会闭上眼睛，安静地呆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外面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杀手，不需要任何情感的杀手。
忽而觉得何处出了差错，我重新翻出婆婆给我的信封，取出信笺，放在手中仔细摩挲，才发现信笺上有稍稍突出的部分，那是眼睛看不到的字，指腹滑过，竟是如此一行字：任何阻挠任务之人，杀无赦。
居然是一道必杀令！我忽而有些心惊，这道必杀令，我只知道它的存在，却从未接到过。这意味着，凡是有人阻碍任务，便要除掉，不管对方是谁，即便是……即便是我们自己人，也不会有例外。
这是为何？
我蹙起眉头，正想让轿子停下时，有一件雪白的东西突然窜进了轿中，藏进了我的座位底下。而轿子外的人似乎都没有发现这位不速之客。
我轻轻敲了敲座椅，一样东西探出脑袋，然而，并非是一件东西，而是一个人，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从座椅底下爬出来，坐在我面前，咧着嘴，笑容天真无邪。淡眉如柳，唇若蝉翼，皮肤白皙胜雪。我怔怔地望着他，辨不清他的吉凶，也不知如此美丽的少年有着怎样的命运。他是如此神秘，令我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如此美的孩子，天真的笑容。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抚弄他的长发。他却别过脑袋，笑道，姐姐的眼睛好漂亮。
我愣住。收回手，你是谁？
他忽然收起了笑容，用一种是个人都会忍不住怜惜的姿态轻声哀求，姐姐，我被人追杀，请你收留我。
我顿时哑然，这样拙劣的玩笑。
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扔到轿子外面去。可面对这个如此无害的美少年，我竟有些心软了，任由他在轿子中央好奇地上蹿下跳。
软轿在一家酒楼前停了下来，行吟楼。这是长安城最好的酒楼，至少我这么认为，因为只有这里的酒可以令我这个标准的酒鬼赞不绝口。我是这里的常客。
而这行吟楼不仅因酒出名。来行吟楼会做的第二件事便是赏花，这里的樱花是整个长安最亮丽的风景之一。到了季节，来此赏花的人真是天下云集，络绎不绝。
每当这个时节，何掌柜总是会给我留下了最好的厢房，温好了我最爱的竹叶青，等着我的到来。

五
我不再去看面前的少年，只是将目光放到了窗外，大片大片的樱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窗台上早已落满。
我摇晃着杯中带着淡淡碧色的竹叶青，轻酌一口。这竹叶青，是我的最爱，清爽的味道令我爱不释手。
从小到大，我喜欢的东西并不多。只要杯中有酒，袖中有剑，眼前有花，花中起舞，便可尽兴。这样的生活对于我来说，莫过是世上最惬意的生活。
只是每次我饮酒之时，都会想起从前的事。
竹叶青清雅的香气缠绕鼻尖，婆婆的话又在耳畔响起。
那一年，我九岁。
婆婆把我和砚夕都叫去了她的房间，她用犀利的眼神望着我们，说，到时候了，你们身上的封印就要被解除了。
我不解，砚夕也不解，什么封印？我们异口同声。
婆婆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慢慢悠悠飘落的樱花，压低了声音说道，知道你们为何与众不同吗？因为你们拥有着十分强大的力量。
砚夕，小夜，你们应该知道你们的瞳是与众不同的吧。我为你们占过命。不管你们会经历一些什么，但是结果是注定的。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有想过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你们必须要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小夜是紫瞳，象征王者，紫瞳可占吉凶，知去留。
而砚夕，左眼是黑色，可知晓过去，右眼为蓝色，能通晓未来。只是砚夕的命运，是一生漂泊。
砚夕，也许你会觉得命运不公，但是你别无选择。
婆婆对砚夕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顿时觉得胸口隐隐作痛，砚夕别无选择，我不是一样，别无选择。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樱花纷飞的夜晚，砚夕流下了她童年的最后一滴泪，之后未来的每一天，砚夕再没有笑过，也没有哭过。她变成了真正的冷酷无情的人。
我放下酒杯，踱步到镜子前，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个拥有紫瞳的女子同样无法辨清自己，我到底是吉是凶？
恍惚间，有人来叩门，门外传来陌生的声音，南宫姑娘，我家公子请姑娘前去小叙。
你家公子？我故作不明来人是谁，略显吃惊地问道。
我家公子姓卓，公子说，每次他来此地时，姑娘都在，想必是太有缘分，所以希望与姑娘见上一面，不知姑娘可否赏光。
我暗自叹道，还是忍不住了呀。
我气定神闲，好，请你家公子稍待片刻，等我更衣前往。

六
我对着铜镜理了理面上的紫色面纱，微笑着走进了另一个厢房中。走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他坐在用珠帘隔起的内阁中，形容隐约。
我在婢女的指引中落座。
卓公子相邀，却不出来相见，这是何种待客之道？我有些气愤。
南宫姑娘不要误会，我家公子因身染重症，实在不便同姑娘面见。希望姑娘能够理解。替我引路的婢女忙上前解围。
南宫姑娘，在下待客确有不周之处，要不了别人替我开脱。在下这一杯，当是赔罪了。咳咳。珠帘另一边，他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我自然不能得寸进尺，笑道，卓公子这样的人，必受人敬仰。小女子佩服，若是公子不嫌弃，小女子真想高攀了公子，交个朋友。
南宫姑娘抬爱，在下受宠若惊，又怎会有嫌弃之心呢。在下再敬姑娘一杯。
不，公子有病在身，酒自然是不能多饮的，等哪一天公子的病好了，小女子一定陪公子喝个痛快。
好，好。咳咳。能交到姑娘这样的朋友真是好啊。
窗外，樱花几点飘落。那是……
我抬起酒杯，淡淡道，今天很高兴与公子同饮，只是我忽然想到家中有事，得赶回去了。还请公子见谅，小女子这杯酒算是赔罪，下回必定请公子上我那里坐坐。
接着我便一饮而尽。
好，期待至极，朔，送姑娘。
是。
我微笑着，跟着引路的婢女走出了卓恩羲的厢房，回到自己的房中。
流觞回来了，她将一张纸条塞进了我的手中。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蓝玉早已不知了踪影，可是我总是觉得，我与他冥冥之中总有某种联系。他不会就此消失。于是我安心地坐下，打开纸条，读完了上面的内容。
流觞极其乖巧地开始为我换妆。
她是个极聪明的女孩，因各方面能力出色，被婆婆调到我的身边做贴身婢女。婆婆将她领到我面前的那一天，恰巧是我十岁的生日，婆婆说，你给她取个名字吧。
我笑意盈盈地望着这个比我大两岁的美丽女孩，看到了她的吉凶与去留。以后，她会一直在我的身边，直到死亡，都会在我的身边。
我说，就叫流觞吧。
砚夕和婆婆站在一旁看着我，她们都知道为何会是这样一个名字，因为从今以后，我都离不开她，就像我的酒与酒杯一样。
砚夕的右眼蓝光闪烁，我知道她看到了流觞的未来。在离开婆婆房间的时候，她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有一天，她会为你而死。
那一刻，她的眼神冷得我无法直视。
小姐。流觞叫我。
我回过神，看了她一眼。有些无奈，我知道她的命运，但是没有办法改变。我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你先回漫樱阁去。我自己一个人更好行动。说着，我便离开了。

八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着一张极其奢华的床上，房间里则雕栏玉砌，金碧辉煌。我知道，我现下应该是在王宫宫殿里了。
有人推门走进来，我认识，她便是上回为我引路的婢女，朔。
这是哪里？我面露疑惑。
这是我家公子的府邸，我是公子的贴身婢女，朔。公子说，姑娘可放心住在府上，一切起居由我来负责。
多亏你家公子的照应，今天我真是太失礼了。请问你家公子现在能够见我吗？我想前去向他道谢。
天色已晚，公子怕是要歇下了，姑娘还是明日再去吧。您知道的，我家公子身体不好，不能经常被打扰。说完，朔便离开了。
我隐隐地感觉到这个朔，很不友善。
我不愿去理会，走出房门。入夜，月光透过树的枝桠，点点落满庭阶，如落樱一般，几点斑驳。我走进庭中，按照白日里的记忆，穿过长长的走廊。
在经过另一个庭院的途中，我忽然发现了什么，有人坐着那里，在樱花树下。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我想见的人，卓恩羲。
姑娘好兴致啊，这么晚了，出来欣赏月色？他的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我更喜欢月色下的樱花。我缓缓走到他的身边，坐下。
哦？姑娘真是与众不同呢。姑娘的舞很美，可是却透着忧伤，这是为何？咳咳。
只是感慨世事不公罢了。
这又是为何？
因为我是靠跳舞生活的人，可是我发现我并不可能跳一辈子，等到以后人老珠黄，便不会再有人会想看我跳舞。所以，才会如此感伤。
姑娘不必伤感，你不会跳一辈子，你会嫁人，然后如同普通人家的女子操持家务，相夫教子。他劝说道。
谁会愿意娶漫樱阁里倚门卖笑，跳舞为生的女子，如果是你，你会娶我吗？我几欲要流下泪来。
我愿意。我娶你。如果你愿意的话。咳咳。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
此刻，他的眼神如此坚定，如此真诚，如此温柔，这一眼，险些将我看化了去。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故作惊讶，什么？怎么可能，你甚至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你便要娶我。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南宫夜，南宫姑娘。我们的缘分早已注定。行吟楼的每一次相逢，早已令我对你倾心不已。
我……我没有再说什么，这个答案，我很喜欢。
我站起身，在樱花树下，跳起舞来。淡淡的月光将我的身影投射到地上，身姿曼妙。我舞着落下泪来。只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泪是做戏，还是真的。
一曲舞毕，我转身即走。
他的声音在我的身后久久回荡。明日送你回漫樱阁后，便会派人去提亲。

九
软轿在漫樱阁门前停了下来，我刚踏出轿子，便看到了漫樱阁门前的无限春光。那都是在漫樱阁里身份最为低贱的女子，靠倚门卖笑，招揽恩客活着。我与他们不同之处便是，我不用出卖自己的身体，只需要在某些重要的场合，一舞即可。
是的，我表面上的身份是漫樱阁的一名舞姬，而漫樱阁则是被笼罩在一个天大的谎言下存在于这个世间的杀手组织。
漫樱阁，长安城是无人不晓的。它是云集天下最多美女的高级窑馆，在这漫樱阁中，只要哪个姑娘的容貌足够美，舞技或是琴艺足够高超，那么她便不用出卖自己的身体，赚得的银子却要比那些普通的姑娘多得多。
舞姬南宫夜和北冥砚夕是这漫樱阁里最美最出色的两个女子。长安的人都以见她们一面为荣。所以，当卓恩羲叫出我的名字的时候，我并不讶异。这是多么容易便能够查到的事。
我穿过人群，走进漫樱阁，通过一道无人知晓的暗门，便到了我们居住的地方，沧雪轩。这个我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
我知道，婆婆现在正在她的房间等我，我不以为意，她已对我的自作主张习以为常。
踏入婆婆房间的时候，一道冷光骤然袭来，我避闪不及，被一掌劈倒在地。这一掌，我始料未及，所以挨得结实，一丝血迹缓缓从嘴角躺下来，沾到了我紫色的衣衫上，瞬间凝固，暗淡的紫色却格外惹眼，这是我自己的血。
为什么？我心有不甘。
婆婆冷冷的声音幽幽地飘过来，从前我放任你，是因为从前的任务对于你来说都太过简单，可是这一次，你不知道你要面对的会是多么强大的对手，你太轻敌，小心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可知道，卓恩羲便是上官舞丞？
我……我虽然知道这两个人之间有着莫大的联系，也曾想过他们是否为同一个人，但当知道真相之后，反而有些心惊，顿时哑口无言。
这一次，看似是你在接近他，但是你不觉得的太巧合了吗？你居然会头脑简单到以为你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进了王宫。你甚至连你的对手到底是什么身份，你都没有弄清楚。
小夜知错了。我站起身来，向着婆婆单膝跪下。请婆婆处罚。
现在处罚你已无济于事，再度安排也已经来不及了，你只能将计就计，嫁给那个要娶你的人。婆婆挥手示意我离开。
我站起身来，按着自己受伤的肩膀，走出了婆婆的房间，步履蹒跚。
漫樱阁的杀手多，细作也是无孔不入的，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婆婆的掌控之中。
踏入房中的一刹那，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差点摔倒在地。若是漫樱阁寻常的杀手，早已死在这一掌之下。我知道也是因为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所以婆婆手下留情。
我踉跄着走到桌边，坐下来，举起酒壶便一股脑地全部倒入口中。这酒是止痛的良药。
正欲调整内息的时候，黑暗之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姐姐受伤了？是谁打伤你的？蓝玉关切地走到我的面前。
我望了望他干净好看的面容，苦笑着摇摇头。这是做杀手的命，别人永远不会明白，自己的性命被人掌控时，是多么无奈的事。
我看着他，有些出神，好像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
为什么，是他？

十
这一日，漫樱阁门前张灯结彩，敲锣打鼓，似要普天同庆。
我穿着凤冠霞帔，在流觞的搀扶下，缓缓走进喜轿中。我回头望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心中五味翻腾。
我出阁了，却不是要嫁给与自己相爱的人，只是因为任务，坐上了花轿。我会面无表情地去杀了我的夫君，然后回到这个地方，继续做我的杀手。我只是个杀手。什么王者之气，都是胡扯，我只是一个杀手，如何可能成为王者？
此刻，我闭上了眼睛，不去理会外面各种道喜道贺，鼓响锣鸣的声音。此刻，我的内心是如此的平静。我只是在上演一出戏，一出没有开头，没有结局的折子戏。
我的身边，蓝玉安静地坐着，他一早便隐去了身形，躲在这喜轿中，等待着我的到来。昨夜，他对我说，姐姐，让我与你一起，去面对你不愿面对的东西。
那一刻，我的心中莫名地感动，我这一生，有谁愿意同我一起面对，面对痛苦，面对死亡？我的心沉寂了太久太久，我都忘了什么是感动。
坐在喜轿中一路颠簸，蓝玉静静地陪着我。没有人知道这轿子是要被抬到哪里去，因为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要娶我的人，是未来的王。王宫里也未传出消息，王位继承人要迎娶他未来的王妃。我始终只是这局棋上的一枚棋子，说不定会成为弃子。
入夜，我坐在床沿等待着那个人的到来，我头顶盖着喜帕，眼前一片黑暗。
直到深夜，有人才推门进来。他径直向我走来，掀去了我面前的帕子，一个耳光落下来，我想要闪躲，却发现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这个游戏好玩吗？咳咳，我这人最喜欢扮猪吃老虎了。南宫夜。他坐到我的身边，用手轻抚我红肿的脸颊，眼神无比温柔，那眼神，与那一夜他承诺要娶我时一模一样。
我的心一点一点凉了下去。这个男人就是以这样的眼神把我整个人都吞了进去，可是我却浑然不知，一直以来，这都是他一手促成的局中局，戏中戏。
你杀不了我的，这个屋子的香炉里点的是软心香。咳咳。这香无色无味，但闻了它的人都会内力尽失。你也不要妄想逃走，我会派人盯着你。咳咳。我不会杀你，我要你成为我的俘虏。他收起笑容，目光突转凛冽。他轻咳着走出了房间，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真的，他走的时候，眼神中有一丝落寞。
我的任务，失败了。我忽觉不知所措，我从未失手过。可是这一次却……不知道婆婆会不会知道我的情况，或许，此刻，我已离死不远了。
躲在黑暗里的蓝玉悄悄走到我的身边，他依然安静地看着我。
姐姐，你动心了。他低叹了一句。
我，动心了？我不知道，只是目光呆滞着望向窗外。
窗外，落樱纷飞……

十一
我和流觞静坐在离我的房间不远处的亭中，从那一夜之后，我再未见过卓恩羲，不，应该是上官舞丞。可是，不知为何，我总是不愿意去承认这一事实。
我与流觞被严密地监视起来，我不懂为何他不杀了我们，反倒要将我们留下来。即便是隐患也要将我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难道他真的对我动了情，还是只是他强大的征服欲？
我真的不懂，只能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身边的婢女窃窃私语，声音极小，可都未逃过我的耳朵。
听说东苑来了一个舞姬，特别漂亮，舞跳得天下无双，主人每天都去看她跳舞。主人可喜欢她了，听那边伺候的人说，主人还有娶她的意思呢。
舞姬，又是舞姬，人美，舞美。为何我的心中有一丝不安定，为什么？难道是她？
怎么会？难道是婆婆知道我任务失败，所以派她来帮我？还是要连同我一起杀掉？怎么可能，婆婆从来不会派我们执行同一个任务的。但是，除了她，还会是谁呢？
我要去东苑。我缓缓对着身边正欲阻止我的婢女说道，你们主人只是让你们跟着我，可并没有限制我的自由。
我径直走出凉亭，向着东苑走去。
刚要走进东苑的大门，门口的侍卫将我拦在了门外，夜夫人留步，公子交代过，擅闯东苑者，杀无赦。
我的手握紧了袖中的剑，指关节处点点泛白。每当我愤怒时，我都会握紧我的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是个杀手，极少会有愤怒的时刻。除非有人触犯我的禁忌，否则我是不会令自己的情感失控的。而此刻，我居然为了另一个在他怀中的女子，内心充满怒火，难道，我真的对他动了心？
不，绝不可以，我是来杀他的，如果我不杀了他，我就必须得死。
我不再去想，转身拂袖离开。走的时候，发现东苑外到处散落着樱花瓣，但是那些樱花树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个一个丑陋的树坑，裸露着对着天空。真是讽刺。砚夕，真的是你。

十二
我怔怔地对着铜镜中的自己，那个拥有紫瞳的女子，此刻是如此失落。瞳中泪光闪烁，我竟然真的爱上了那个戏弄我的男子。我是个杀手啊，为何会这样？
我举起酒杯，一杯接着一杯地灌进喉咙，再也不管不顾自己的身份，泪水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大颗大颗地从面颊滑落。
我不懂，现在的我，到底是何种命运，被人遗弃的棋子，怎还会有王者之命？如果一切可以从头来过，我真的希望自己不是一个杀手，而是一个平凡而简单的女子，好好地与那人相爱。不要牵扯上一丝与命运相关的东西。
如果可以，我真的好想用我的性命换来他对我的一丝怜惜，而不是此时的冷落与嘲讽。
一杯一杯地灌着，直至心肺麻木，还在继续。
蓝玉和流觞在一旁看着我，想要劝阻，想要安慰，却无可奈何。
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性命，爱情，忠诚，都是虚假的。婆婆已不再信任我，否则也不会派砚夕来接替我的任务，而那个男人也始终将我玩弄于鼓掌之中。
恍惚之间，有人破门而入。
我转身，望着来人。
小夜，救我。咳咳。他走进房间，踉跄倒地。一丝黑气自他额间溢出，瞬间遍布全身。
我急忙上前扶起他。卓恩羲，你怎么了？
黑色的血液从他的唇角流下来，他艰难地张口，低声喃喃，小夜，对不起，救我。
我顿时明白了什么，将他扶到了床上。封了他的穴道，抑制他身体里的毒气扩散。那并不是一般的毒药，而是落樱蛊。在漫樱阁里，只有三个人会使用落樱蛊，婆婆不会亲自出马，那么只有东苑的那一位，砚夕。
我面无表情地坐到门前，安静地等着她的到来。漫樱阁的规矩，必须确认目标死亡，才可回去复命，见不到他的尸体，砚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一定会找过来，那么，今天我与她之间必会有一场较量。
门再一次被推开，一身黑色劲装的女子站到我面前。
你来了。我淡淡开口。
是，我来了。她饶有趣味地看着我，小夜，你是要阻止我吗？看来你对他动情了。
是的。我不会让你杀了他。我冷冷地望着那个与我相伴了十七年女子。十七年，我一直当成姐姐的女子。
你可知道我接到了必杀令，阻碍任务的人，杀无赦。她淡然道。
这本是我的任务，我还未死，婆婆怎会派你来接替我？
没有什么接替，这也是我的任务。从我们拿到信封的时候，便是了。
什么？我顿时不能思考，如果说我们同时接到这个任务，那婆婆的那道必杀令从一开始的意思便是要我们两个自相残杀。她仿佛早已知道我们之中有人会反叛，所以才会有必杀令的存在。
你还要阻止我吗？她冷冷开口问道。

十六
我将砚夕留下的眼睛放进蓝玉的眼窝里，如此这个“砚夕”才更加完美。泪水不住地流着，我目送着侍卫将他的尸体抬往了漫樱阁的方向。
而此刻，流觞也带着我的样子，跟着蓝玉的尸体离开了。我一身劲装，躲过了所有人的耳目，快马加鞭地回去了漫樱阁中的沧雪轩。
黑暗中，我在自己的房间中隐去身形，隐去气息，只等着她们的到来。静静的等待中，我回想着蓝玉临死之前跟我说的话。
那个时刻，他笑着对我说，我与你的相见都在我的安排之中，我是为了完成师父的遗命，师父告诉我一定要护得那个紫瞳女子的周全，因为她是王位继承人的守护者。可是，当我见到你之后，我不再是为了完成师父的遗命，因为我是真真正正地想要保护姐姐的周全。
我躲在黑暗里，把自己藏得很深很深。这个世界上，有谁是真的想要保护我。一滴泪在黑暗里掉落。
许久之后，有人进来了，是“南宫夜”。她走过我身边，没有点灯，坐到了床边。我知道她是在等婆婆的到来。
接着，房间的门被推开了，是婆婆。
你回来了？是来找我报仇的吗？我早该想到那个命中注定的救星应该是你而不是砚夕，这样也不会害她惨死了。她对着面前的女子淡淡道。
流觞闭着眼睛，学着我的声音，为什么利用我们，为什么要帮着司徒谦篡位？
为什么？既然你这么有兴趣，那我就告诉你，让你死得明白一些。他杀了我的丈夫。你知道吗？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可是他居然杀了我的丈夫。我的丈夫作为他的老师，一直全心全意地将他生平所学倾囊相授，可是他居然恩将仇报。这样的王位继承人难道不该杀吗？当时我丈夫还为了那个恶毒的孩子道破天机，那是要遭天谴的，是啊，结果他应了劫，死在了一个六岁孩子的手上。
什么天机？
呵呵，什么天机？难道你不知道吗？他命中有一劫，而那个瞳色异于常人的女子是他的救星，没有人知道那个女子到底是你还是砚夕，这个答案只有我丈夫的另一个徒弟知道，那个孩子可是术法天才，可是自我丈夫死后，他就已经不知所踪。那个小毛孩不学无术，估计现在早就已经死了。只是现在他已经无关紧要了。这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所以，现在我只要杀了你，杀了上官舞丞，我丈夫的仇便可以报了。
婆婆在说这话的同时，剑已出鞘，就着月光，我第一次看到婆婆的剑，剑身绯红，光芒凛冽。传说中有一把叫做血魅的剑，剑的主人杀人无数，被江湖中的人称为“血妖姬”。可是在十多年前的某一天，“血妖姬”消失了，从那以后，世上再无人见过那把血魅剑。而“血妖姬”消失的同时，漫樱阁在长安城里生根发芽，成为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
“血妖姬”的真名叫做夏奴，她的丈夫是当时天下最厉害的术法师，夏沧雪。
婆婆挥剑刺向流觞的时刻，流觞呆坐着望着那把剑，并没有动，任凭婆婆的剑刺穿了自己的身体。我闪身到了婆婆的身后，几近同时用玄影刺穿了婆婆的心脏。
怎么可能？婆婆不可置信地望着我，身体一点一点滑落下去，跌倒在地。

十七
我飞快地接住流觞倒下的身体，泪水一点一点掉下来，滴在她的面颊上。傻丫头，你为什么不躲啊？
小姐，对不起，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是被婆婆派去监视你的。你会怪我吗？她用力抓住我的手臂，泪水从眼中掉了下来。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我们都是身不由己。虽然早已知道这个结局，并且无能无力，可是当它迅猛地向我扑来时，我还是无力招架。这是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小姐，婆婆告诉过我，我的娘亲叫夏奴，就是那个……那个“血妖姬”。婆婆是我的娘亲啊。血不断地从流觞的口中流淌出来。渐渐地，她失去了气息。
我在黑暗中抱着流觞的尸体，感觉着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凉下去。我的心也一点一点跟着凉了下去。
这样的命运，我真是很难去懂得的。我的泪一滴一滴掉下来，打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乎我的人，都走了，我还有什么可以留恋吗？
这便是夏沧雪的劫数，道破天机的代价，自己的女儿死在自己的妻子手中，自己的徒弟也为了这样一个秘密，付出了自己的生命，这一切是否值得？
我将流觞与婆婆的尸体埋在了对着我房间窗户的樱花树下，将那个“血妖姬”所有的秘密全都埋藏在了这沧雪轩中。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漫樱阁，恐怕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我回到了王宫，因为我还有一件事要确认。
庭院深处，落樱满地，上官舞丞独自坐在桌前独酌。
我径直走到他的面前，他见到我，笑着张开双臂，想要给我拥抱。我推开了他，话语冰冷。你是否杀过一个叫做夏沧雪的术法师？
他愣住了，站在原地停顿片刻之后，点了点头。他是我的老师，我十分敬佩的人。
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何要杀他？我有些诧异他的直接。
那一天，他告诉我一个秘密，他说我命中有一劫，而那个瞳色异于常人的女子能替我破解此劫。他说他想了很久之后还是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他让我杀了他，他说他甘愿接受惩罚，若是他死了，他心爱的人便不会受伤。那时我还小，便相信了他的话，下令赐死了他。我至今都在为自己的那个决定后悔。他是个好人，他不该死的。
我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他自愿领死就是怕自己爱的人遭殃，可最后还是无济于事，要死的还是死了。
我身边的细作找到了，是朔，这十多年来，一直是她在我的食物中下君子香。我已下令将她处死了。而王也已下令，处死司徒谦。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我笑着坐下来，在落满樱花的玉石桌上提起斟满酒的酒杯，抿了一口。
上官舞丞坐到我的身边，将酒杯举到我的面前，小夜，过两日是新王加冕仪式，我希望那一天，你能够穿上王后的衣冠，与我一起接受加冕。
我笑着望着他，不用了，我已不再需要了。我饮尽杯中最后一滴酒，转身离开。留下一地落樱与一脸落寞的他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