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教堂，便听到圣歌的吟诵声，中间有几个外国人，唱着不知名的歌曲，多半是哈利路亚之类。教堂正中央挂着铜塑的十字架，上面写着“以马内利”四个字，台下是有几个蒲团，旁边放着《圣经》和《出埃及记》，整齐划一的座椅涂成了清一色的黑，大约占满了整个教堂的3/4，墙壁上挂着耶稣受难记的壁画，穹顶上巴洛克风格的装饰似乎褪了色，不过丝毫不影响那种美到窒息的压迫感。整座教堂看起来历经了岁月的洗礼，像是大洪水退却后的柏油马路一样肃静和安详。
“喂喂喂，拿出你的教义啊。”她看我对着窗户发呆，使劲对我嘟嘟嘴。
“什么教义？”
“就是我刚才门口递给你的啊，你有没有认真在看啊？”她瞪大了眼睛，说不出的少女情怀。
我从屁股下掏出教义，用手使劲伸直。
“之前去过教堂？”
“没有兴趣。”我说，“既不喜欢又不讨厌，只是没有兴趣。”
“怪人！”她说，“这么神圣的仪式都不能吸引你。”
“一点不怪，常有之事。你喜欢日本天皇？”
“什么呀，那？”
“日本最有权威的人物啊。”
“听说过，不认识。”
“那么你喜欢密西西比河？”
“既不喜欢又不讨厌。”
“或者，对日期变更线你喜欢还是讨厌？圆周率如何？侏罗纪你喜欢还是讨厌？勾股定理？埃塞俄比亚国歌如何？1973年6月18日你喜欢还是讨厌？”
“吵死人了！真是傻气。居然一连串想起这么多。”她不厌其烦的说，“好了，明白了，对教堂你既不喜欢又不讨厌，只不过没有兴趣，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
教堂前门进来一对父子，径直走到牧师面前，一边耳语着，一边用手在胸前画着十字。
“喂，你是不是不喜欢吃口香糖？”我把双手放在脑后，突发奇想的对她说。
“什么？”她在专心致志的听着牧师讲话，刚才那个孩子要进行加冕礼。
“傻气，简直傻气。哈哈。”
她对我的玩笑有些生气，嘴角发出哼哼声。
“我说，你认真起来的样子真的好傻，傻气，简直傻气的无可救药。”
“老套的搭讪方法。”她还击。

教堂中间休息，我决定在门口的天台上走走。
“你是学生？”我把目光从屋顶的十字架收回来，盯着她的眼睛。
“一半啦，”她把身子半倚在栏杆上，“今年刚毕业，就留在学校当助教，每天负责帮教授安排课程和整理讲义，老是跟学生呆在一起，也感觉变年轻不少。每天坐车都能看到你对吧，这么说来，我们好像每天都在同一站上下车呢。”
“果然，我的存在感不是很强烈。”我假装伤心咬紧嘴唇，她扑哧笑出声来。
“你这人倒有意思。”她摸着鼻子，看我的眼光充满澄澈，像是看着被遗弃在墙角又突然发亮的灯光。
“我还是回我的月亮上好了。”
屋顶的十字架上飞来一群白鸽，俄尔又飞向远方，只剩两只鸽子并排站在屋檐上，也许在对人生思考着什么，并不时交头接耳。
用鸽子的语言。
“可有男伴？”
“有过吧，忘记了。”她没看我，像是天边飘来这一句话。
我从兜里掏出一只兰州，拿在手里跟远方的电视塔比划，眯着眼看，塔就像被缩小100倍的模型。
“不抽烟来着，只是偶尔带在兜里。”她似乎有些惊讶，我只好解释。
“那你做什么工作？”
“文化扫雪工。借用村上春树的名词是这样说。”
“怪人，不过倒是妙极，能解释一下？”她突然来了兴致，转而低头看着指甲。
我把兰州捋平，重新放进烟盒里，确认香烟足量，便塞兜里不管。
“靠写什么东西为生，或者压根儿谈不上是写，提供补白填空的只言片语而已，”我说，“内容不论，只要写成文字就行。那东西总得有人来写，由我来写罢了。同扫雪工一样，文化扫雪工。”
“扫雪工，”说着，她撇了一眼我兜里兰州烟盒的形状，“相当不错的说法！”
“多谢。”
“喜欢写文章？”
“对我眼下干的事，既说不上喜欢也算不上讨厌。”
“又是这句，”她抬头看着太空，伸了个懒腰，“怎么说呢，你这人，简直浑身都是古怪的孩子气。”
“总之，不是那种上档次的工作，”我接着说道，“不过，有效的扫雪方法这东西确实还是有的，例如诀窍啦技巧啦姿势啦用力方式啦等等。琢磨这些我并不讨厌。”
“有趣的比喻，可比密西西比河之类要有趣的多。”她对我促狭一笑，挤挤眼睛。
“傻气。”
“傻气。”
“不要学我说话，不然我可是生气了。”
“不要学我说话，不然我可是生气了。”
十五秒的沉默。

然而，第二天她终究未到。
我有预感她要爽约的，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是感觉她不会来。我像往常一样洗漱刮脸调制鸡尾酒，挑了件蓝灰相间的衬衫，平日里的套装换成了休闲款，认真打理头发出门。
就这样等了一个小时。
出人意料，礼拜日的教堂竟然出奇的安静。几只白鸽站在彩绘的玻璃窗台像雕塑一样，偶尔转动的眼珠证明它们还未与世隔绝。门口的楼梯上散落着几张教义，微风吹过发出咯咯的响声。一切都在变化，一切又没有改变。
然后，我搭上了最近的班车去到青山。
自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出现。站牌、公车、教堂、学校，任何地方都没有出现，似乎从地球上蒸发掉一样。
破碎性的现实，我想。
于她于我都一样，从缝隙中滑落出的美好成了镜花水月。我和她本质上是一样的人，就像用手指触向黑夜中的萤火虫，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着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没错，破碎性的现实。

本故事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