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换另外一天或许我就不会被捕。
贝拉和另外几个华沙市民关在阴暗的牢房里等待时一再想到这种讥讽。
被关在牢房里的人有男有女,多数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
他们的态度——也许只是他们木然而坚定地沉默——使贝拉知道他们是抗暴组织的成员,就是因为纳粹搜捕乘坐火车的反抗分子,所以自己也连带遭殃。
贝拉估算了一下时间,此刻大概已是午夜了吧。
坐在铺着石板的地上,贝拉很是绝望地想着家里没人照顾的杰恩和爱丽丝。
贝拉将自己的孩子安置在了约瑟的那栋楼房里,如今约瑟被杀害,两个孩子也没了人照料。
可怜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他们。
贝拉在牢房里祷告着,牢外的走廊上不时传来说话声、吵闹声、脚步声和推挤声,当天兜捕的受害者仍继续被送入监牢。
贝拉透过铁栅的缝隙往外看去,在瞥眼瞧见一张熟悉的脸时,一颗心募得下沉。
是奥德里奇!
那个报纸编辑!!
贝拉掩着嘴,在心里惊呼。
那张脸上流着血,似是小溪般涓涓,贝拉清晰地听见血溅在地上而想起的滴答声。
看守狠狠地推搡着,嘴里用德语骂骂咧咧地催促着他往前走去。
奥德里奇,这个年轻人是地下报纸的编辑,他曾在约瑟的住处和贝拉说过几次话。
在这一刻贝拉心里确信这意味着义勇军里的大部分人必然都被逮捕了。
哦,上帝。
贝拉情不自禁地低吟,觉得像湿叶子般无力。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必然也逃不过搜捕!
贝拉将脸深深的埋进双掌之间,火腿的事已经被她所遗忘。此刻她的命运和这些抗暴分子静静拴在一起,这份惊悟让贝拉开始慌张。
这一夜贝拉睁眼坐到天明。
牢房里又冷又暗,她只认得出清晨时那个蜷缩在她身边的人体是个女人。
早上四五点钟的时候,那个女人被 猛推进来倒在她的脚边,随着天色的渐明,贝拉惊骇地发现那个打盹的女人竟然是柏妮丝。
柏妮丝也是义勇军内的人,约瑟之下的二把手。
贝拉看见柏妮丝脸上有着一块很大的淤痕,像是摔烂的紫葡萄。
贝拉伸出手想去唤醒柏妮丝,却在空中顿了一下,有些犹豫。
把她叫醒好么?不如还是装作不认识好了罢,不然免不了麻烦……
可是她是约瑟的手下,也算是自己的朋友……
正在贝拉犹豫之际,柏妮丝呻吟了一声醒了过来,眨眼瞪着贝拉。
“贝拉!”柏妮丝抱住贝拉,很是惊愕的喊道,“贝拉!你怎么会在这里?”
贝拉永远也忘不了柏妮丝脸上惊愕的表情,怔怔的望了一会这个虽是狼狈,眼里却满是坚定的女子。
贝拉忽然痛哭出声,这么久的压抑,在见到熟识之人时,情绪猛地喷发了出来。
该死的,谁知道自己心里有多惊慌和害怕。
柏妮丝像姐姐般轻声安慰她,拍着她的肩膀,如果不是贝拉太过忧虑,说不定她会在她的臂膀中睡着。
贝拉很快的镇定了下来,小心的注意了下四周,开始说出她被捕的经过,然后她急切的提出了折磨了她十二个钟头的问题:“孩子!柏妮丝!杰恩和爱丽丝。他们没事吧?”
“是的,他们没事。他们也被带到这里来了。纳粹并没有伤害他们。我们那栋大楼里的每一个都被捕了——每一个人,包括你的孩子。他们可真是彻底。”柏妮丝回答着,发紫的面庞上掠过一种痛苦的表情。
“哦,上帝,他们今天逮捕了好多人。他们杀了约瑟后,我就知道不久也会轮到我们了。真是一场灾祸!”柏妮丝扯着嘴用波兰语说着,声音初时很平缓,可说着说着,语调便不自觉的上扬加重了起来,似是这样可以发泄对纳粹的恨意一般。
至少孩子们安然无恙。
贝拉松了口气,咬了咬嘴唇,心里有种不可抑制的冲动,她想伸手摸摸那肿胀发紫的脸颊,但没有碰她,最后缩回了手来。
贝拉发现自己又情不自禁地啜泣起来:“亲爱的柏妮丝,他们究竟怎么对付你了?”
“一个盖世太保把我扔下楼梯,用力踩我。哦,这些……”柏妮丝抬起眼睛,没有说下去。
许久以来德国人都受到无休止的咒骂,但无论多么难听也无济于事,还不如不说的好。
“并不太糟,我想他们没有踢断我的骨头。”柏妮丝又伸出手拥住贝拉,轻柔地说道:“可怜的贝拉。想想你竟落入他们肮脏的陷阱内。”
柏妮丝!
贝拉在心里轻呼一声。
贝拉不知道如何看清或界定自己对柏妮丝的最终感觉——这种情感包括爱、嫉妒、不信任、依赖、敌意和敬仰?
柏妮丝个子很高,身材坚实,优雅的四肢颇有几分男儿味,还有一头夺目的红发。
她的眼睛清纯如宝石,脸上有一些小雀斑,过分突出的下巴破坏了她的美,但她的活跃的思想又以某种奇特的力量挽救了她的美丽,使他闪闪发光,引人注目。
贝拉和柏妮丝的背景至少有一点极为相似:她们都是在日耳曼文化的环境下成长的。事实上,柏妮丝有个德国父亲,母亲是波兰人。
他们一家人住在商业及工业都深受德国影响的洛兹。她的父亲是个羊毛织物制造商,让柏妮丝自小便学德文,因此她和贝拉一样,能说出一口流利的德语,但她深爱的却
是波兰。
贝拉从没想过,一个人的心胸能够包含如此强烈的爱国情操。
柏妮丝很少提及父亲,也不曾解释,何以会排斥她承袭自德国的一切,贝拉只知道柏
妮丝梦想着自由的波兰,这种热情使他成为抗暴组织最坚实的一员,当然,她那口流畅的德语对地下行动更有非常的价值。
贝拉也具有这种语言能力,却拒绝加入地下组织,使得柏妮丝对她失去了耐心,后来更造成了两人的不合。
贝拉生怕卷入对抗纳粹的地下活动,这种消极的态度在柏妮丝看来,不只是怯懦,更是不爱国的。
“我是个社会主义者,”贝拉回想起柏妮丝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你却毫无立场,还有,你是个基督徒,这些我都能理解。以前我会蔑视你,贝拉,蔑视而且讨厌。我还有许多朋友瞧不起像你这样的人。但我想我已经突破这种观点了。我痛恨一些同志愚蠢的固执。此外,你也明白,我非常喜欢你。所以我不会要求你投合我的政治立场,或意识形态立场。你也不会愿意和他们混在一起。总之,并不是每个人的行动都是政治化的。我是以人性的立场恳求你。你的荣誉感,那种明白你是个人,而且是个波兰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