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你到底想说什么？”尹少宁无奈地问道。
“急什么？马上就要揭开谜底了。”章怀楚摸摸下巴，“于是我想，‘白石郎之咒’为什么会对你与众不同呢？难道施术者认识你甚至有意放过你，不想伤害你？”
“然后我继续想到下一个问题。我听文居说，之前 ‘白石郎之咒’不被人知时，因为古朴的外形和清亮的音色，很多同学在课余时都喜欢在那架箜篌上练习弹奏。蛛丝如果附在箜篌上，施术者是怎么保证一定会沾在那两个男生身上而不是其他人身上呢？这是因为在他们接触箜篌，并中了那个咒语之前，他们的身边都出现过那个女生。
“所以，让我们这三名男生碰到箜篌的诱因，就是那个女生。她利用各种方法，将不同的男生引到五音室中，让他们触碰了那架箜篌。其实唱不唱《神弦曲》倒是其次，只要碰到了蛛丝，就已经中了咒语。
“也是因为那个女生表示爱听箜篌，严惟刚才会不顾‘白石郎之咒’弹奏以获得她的欢心。
“然后我又听人说，那个女生……在昨日的风云突变中，正是她和你在一起，关键时刻还掷出一个菱形香袋逼退了白影。可是今天上午，我分明看到她还有一个香袋！这说明严惟刚之所以差点被掳走，跟她有脱不了的关系。明明她自己的香袋没有丢失，却以此为由拿走严惟刚的香袋，又诱使他碰触凤首箜篌，分明不怀好意。
“严惟刚还告诉我，他之所以想到这个《神弦歌》的‘巫祭神’活动，也是因为这个女生无意中的提醒。
“我可以不用任何法术来试探就可以肯定地说，在这场‘白石郎之咒’的闹剧中，她即使不是主角，也是合谋者。
“接下来的事情少宁你都知道了。第一晚我其实并没有失去神智，当时我就想将计就计，跳下井去看个虚实，却被你好心地拉了回去。而今晚，我决定不管怎样都要下井看看，同时我也想让你看清楚——因为你很死心眼，不是亲眼所见，难免不会有殉道者一般对爱情的狂热……
“此时我已发现那个施术者很害怕八哥……唔，也许是她害怕所有的鸟类，至于为什么怕，我们以后再说……于是我兴起一个恶作剧的念头，我把严惟刚身上的那根蛛丝，粘在了八哥的身上……”
“啊，你其实并没有想让严惟刚……”尹少宁松了一口气。
“当然了，他这个人虽然讨厌，我也不想让他犯险啊，不然我还是章怀楚吗？何况，如果让他知道，国文馆明义堂一班的班花，无数男生心中的梦中情人，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长发白衣的丽人……竟然不是他所想得那么完美动人，而他又是个执拗的性子，要是顽固到底，岂不是坏了我的大事？”
白色的身影微微一晃，弱不胜衣的姿态如飘忽不定的雾气，仿佛下一刻便要化散在风中。
“不！不是这样的！”尹少宁急急道，“这些并不足以说明……而且那晚，从井中升起的白影，它被你用灵符击中后，是完全消失了的呀。”
“可是消失的地方，却出现了慕天孙和陈锦瑟。”
章怀楚不紧不慢地说，似乎早料到了尹少宁的辩解，“我曾经怀疑过陈锦瑟，因为白影被击中的那一刹，她正好晕倒了。但今天她明明还在家中养病，根本不会前来，这白影还是出现了——不必问我如何肯定，因为上次探病时，我就在她家也布下了同样的追踪灵符。
但最让我茅塞顿开的，是陈锦瑟那番话。少宁，你还记得吗？”
当时，陈锦瑟说过什么？
对，她说在拜祭青溪小姑的神像，然后，她说当时月色明亮，画像上的小姑十分清晰，可是……
脑子里电光一闪！尹少宁忽然明白了，“是月色……下半夜的月色！”
“神弦画壁所在的长廊，位于馆东南方。当月亮从东边升起时，光芒会投射在廓下壁画上，但是因为廊檐的遮蔽，只有靠西边的六幅画像，才会沐浴在月色之中，而青溪小姑和白石郎的画像，正是排在第五和第六，看得清清楚楚。”
章怀楚步步紧逼，“但是随着时间推移，月亮开始渐渐西沉，这时那六幅画像就会沉没于黑暗之中，反倒是靠东边的画像，渐渐在月色中显现出来。
“我们遇到那条白影时，月亮已经西沉，紫藤花架的投影我记得很清楚。所以，如果在我击中白影的那一刻前，陈锦瑟还是神智清醒的话，那么她绝对不可能看到月光下的青溪小姑画像！”
尹少宁全身发冷，觉得自己仿佛跌入了一个巨大的冰窟。
“只有一个可能。”
章怀楚叹了口气，“可怜的陈锦瑟，在我来之前很早，就被所谓的‘白石郎’吓晕过去了。‘白石郎’因为自己有别的事要办，偏偏被陈锦瑟缠着脱不了身，又怕强行离开引人怀疑，只好吓晕了她，自己去了望月井装神弄鬼一番，又狼狈地逃回了画壁前。陈锦瑟一直认为那个酷似白石郎的白影是当晚白衣长发的我。但她没有想到，白衣、长发，虽然像当晚的我，又何尝不像今晚褪去伪装的你。”

九
一个柔弱的、娇嫩的声音轻轻响起：“你不用说下去了……是的，你都猜对了，我就是那个女生，那个施术者。”
虽然已经明白了章怀楚话中之意，但尹少宁还是如遇雷殛 ，猛地抬起头来。
白衣人放下衣袖。
尹少宁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耳边嗡嗡作响，是章怀楚刚才的那些话在回旋不定。
慕天孙移开目光，低声道：“我没有想过害你……对不起。”
“那天你被尹少宁发现在五音室，触碰到了箜篌。
他以为你也像前两名男生一样中咒，其实你当时是在悄悄地布上新的蛛丝吧。”
章怀楚目光锋利如刀，“尹少宁他们怕你被白石郎加害，一定要守护你通宵，你却建议到后苑去待一晚，其实你是想将他们都推入井中对不对？根本不是你当时讲的那些令人肃然起敬的理由 !”
慕天孙的声音开始哽咽，“……那晚风很大，他们怕我冷，环坐在我身边帮我挡风，让我待在正中。他们还不停鼓励我，陪我说话……”
她抬起头来，泪水像珍珠般从盈盈的眸中滚落出来，“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我长这么大，虽然很多人喜欢我，可是还没被人这样守护过呢……我不能害他们……”
“所以你就没有下手，而是在第二天，找了另一个男生。”
章怀楚叹了口气，面色缓和了许多，“你的确不算坏，简直就是单纯。那我也告诉你吧，”他耸耸肩，“其实我只会三脚猫的法术，看不出是人是妖，也根本不会什么灵符追踪。如果你坚持不承认的话，说不定我会认为那白影是陈锦瑟呢。我们一去她就晕倒了，又是她主动拉你出来拜祭青溪小姑的，难道不比你更有嫌疑吗？可是你呢，真是太……好骗了……”
尹少宁瞪着他。章怀楚假装没看见，“别哭了，你把他们骗来望月井，但即使是跳进去的人，他们却也只是受了惊，挨了冻而已……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是的！那是因为有高人拦阻了而已！李夫子……”慕天孙仿佛忽然间想起了什么，脸上浮起惊惶的表情，“你们快走！不要在这里待下去！”
章怀楚的话让尹少宁稍稍好过了一些，但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心底暗暗涌动。
此时见到慕天孙惊惶的模样，他更是一股热血从胸口涌起，“天孙，你怎么了？”
慕天孙身形一动，忽然上前来，一手抓住尹少宁的衣襟，一手抓住章怀楚的手臂，用力往苑门口拉去，“这里离井口太近了！少宁！怀楚！你们快走啊！”
哗——轰！
仿佛一个巨大的浪头在井中翻涌而起，轰然拍击到了井壁上！井壁甚至整个地面都开始微微摇晃，似乎这小小一口古井竟有了江涌海泻之势。
嗡恭——嗡恭——
远处隐约响起宏亮而悠扬的钟声，是馆内那座最古老的铜钟传来的报时声音。
亥时到了。
“快走！”
慕天孙凄厉地尖叫一声，再也顾不得许多，双臂一振，居然凌空飞起！尹少宁和章怀楚两人竟也被她带得飞到了空中，章怀楚吃了一惊，尹少宁更是头晕目眩，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
“天孙……你怎么会飞……”
他忽然呆住了，从半空中俯视下去，他所看到的望月井是这样一副情景：原本清浅的水面，突然以惊人的速度迅速涨起来，沸水般漫过了长条青石砌成的八角井栏。井底传来隆隆的闷响，仿佛有东西在其中腾跃咆哮。从井口翻涌的水波里，隐约露出巨大的黑鳞长尾，狠狠一拍！
他们几乎是同时叫出声来——
“天孙！闪开！”
一股强大的力量向空中冲击而来，紧紧拉着的三人顿时被冲开了！
在这样浓郁的紫藤花香里，眼耳鼻舌身意迅速地模糊，一切都消失了……怒涌的水波蓦然化作一道道的波纹，从水面升腾而起，扩散到看不见的虚空中。月光、树影、后园、崇文馆，似乎都被虚空中的水波隔在另一层世界里，而眼前的井中，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还在缓缓转动。
章怀楚、尹少宁和慕天孙，就在这个巨大的漩涡中消失。

十
既看不见明月，也看不见夜空。光线幽暗，说不清是在哪里。除了眼前这片透明的宫室外，似乎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宫室里的廊柱、楼阁、亭台一应俱全，甚至在阑干侧畔，还有着斜伸出枝桠的树丛，和齐腰高的花草。只不过，这一切都是由透明的白水晶制成的，泛着幽暗的白光。
他想走过去瞧瞧，可是……更荒谬的事出现了！
他走不动！他本能地在扭腰！扭——腰？嘎啦、嘎啦……是什么声音？
低头看去，尹少宁几乎魂飞魄散！
腰呢？腿呢？脚呢？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肩、手都不见了，只有一条长长的身躯，布满阴冷的黑色鳞片。当他想奋力前行时，腹下的鳞片就刮动地面，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令人牙齿发酸，摇摇欲落。
他想伸手摸摸脸，可是……没有手！他想大声地叫，却只听见自己的舌头拼命伸出时发出的嘶嘶声。啊！舌头居然是鲜红的、细长的，舌尖还有分岔！
这……
这是蛇啊！
自己变成了一条蛇！那章怀楚呢……怀楚怎样了？
“唔，这次来的躯壳还不错。”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来。有黑色的光带，表面还披着一层流离的晶芒，沿着透明宫室的藻井，蜿蜒曲伸而去，又攀在剔透的柱身上，像水波一样滚落下来。
跌落在地时，那些晶芒向四处溅落，像是夜幕上的星光一闪一闪，很快就消逝了。只有黑色的光带，像人形一样从地面直立起来，扭曲的影子渐渐化作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少年。
黑衣少年一出现，周围的境象就好像在刹那间发生了变化。
其实，这不过是因为少年的颈子间系有一颗指头大小的明珠。珠光璀璨，映在透明的水晶宫室中，每一寸水晶都仿佛流溢着七彩的魔力，使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了生机。
他的相貌很美，但美得阴冷凌厉，特别是那双细长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像是冰水滴落在身上，有一种极不舒服的凉意。
他长袖一卷，不知从哪里拖出两个少年来——还在沉睡中的两个少年，都穿着曲领纱襦，素白的裳裾怎么看都眼熟。
两个沉睡中的少年，分明是自己和章怀楚！可是自己分明……分明变成了黑蛇！怀楚又变成了什么？
黑衣少年打了个呵欠，脸上还带着倦意，自顾自地坐在一根蜿蜒的水晶藤萝上，双腿也撩上去，手抱在脑后，摆出一个舒服姿势。
“已经是二月二了啊……啊呵……”他又打了个呵欠，“不过很快今天就会过去，我又有了好的躯壳，终于可以出去走走了。”
他冰冷的目光在尹少宁的躯体上打了个转，“唔，就用这具。那具……”他皱了皱眉，显然不知怎么说。
不！
尹少宁咬紧蛇信，陡地一弹而起，箭一般向黑衣少年射去！可黑衣少年只是轻轻转了下颈间的明珠，只见珠光一闪，黑蛇便从空中跌下来，狼狈地在水晶地面上扭动。
“不要做无谓的挣扎。”黑衣少年冷冷道，“我只是暂借躯壳一用，才会耐着性子将你们的灵魂移附在水蛇上，这样你或许还有还魂的机会。如果放在当年，哼哼……”
他舔了舔舌头，“……人的味道，虽然有很多年没吃过了，但无论肉身还是灵魂，都很鲜美呢。”
尹少宁再怎么强作镇定，此时也能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蛇鳞沙沙在地上作响。
自己会和章怀楚还有慕天孙一起死在这里吗？
但他绝望的心里还有一点火焰在坚持：不，一定要找机会活下去。李夫子曾说过，守护的含义，包括了感情和责任，这原本就是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所以更需要坚持。而他，明义堂一班的班长，职责就是守护自己的同学啊。
“你是什么妖魔？胆敢扰乱人界，拘人魂魄，就不怕天规惩罚吗？”
尹少宁明白眼前的黑衣少年一定是妖魔，情急之下想起自己曾在“天一阁”里草草翻过几本道教书籍，隐约记得上面说，天地三界，妖魔鬼神，都有自己应守的规矩，否则将受到天谴。
他吐来的不是人言，全是嘶嘶的声音，但黑衣少年居然听懂了。他仰天大笑，眼中射出狂野不羁的光芒来，“天规算什么？神仙又算什么？为了守护我的阿紫，我玄君什么也不怕！”
他停住笑声，叫道“：小姑娘！”
一道白色的身影，迟疑着在水晶阶前停住了。
尹少宁扭过蛇头去看，不禁惊呆了！
那个白色的身影——不是真实的躯壳，只是一抹淡淡的、雾气般的影子，但仍能看清五官的轮廓和窈窕的腰肢——正是慕天孙！
她泪光盈盈地看着尹少宁化成的黑蛇。
“你快跑！不要接近那个少年，他是妖魔啊！”
尹少宁一眼看出，此时的她不像是活生生的人，倒更像是一抹魂魄。难道她也被拘来了？尹少宁心急如焚，但出口的催促声全是嘶嘶的蛇言——她不可能听得懂啊！怎么办？
在快要急晕过去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少宁，天孙，咱们居然在这儿见面了！”尹少宁顿时如闻仙乐纶音，悲欣交集，几乎要感动地哭出来。
两具躯壳中的一具，忽然开始活动起来，伸伸手，弹弹腿，最后竟然坐了起来。
是章怀楚！
居然是怀楚！他既没有变成水蛇，又没有像慕天孙那样化作一抹雾气般的魅影。
他那再自然不过的活生生的人类躯壳，在这个一草一木都如梦如幻的水晶宫殿里，显得分外诡异。

十二
“不要！不要……伤害他们！”
慕天孙忽然扑过来，挡在玄君面前“：我会帮你再找到更好的躯壳！求求你！不要伤害他！不要伤害他们！”
“天孙！”尹少宁想要让她避开，却只能发出无音节的咝咝声。
慕天孙陡地转过身来，望着他再次泪水滚落。“少宁，都是我的错！后苑的这口望月井，因为有白石郎的传说，一向很少有人过来。但我喜欢清静，常常独自前来。”
白雾在身畔流动，慕天孙的面容和泪水，看上去都是那么模糊，“一个月前，我偶然对着井水整理头发时，怀中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不慎落入了井中。
“我曾向送我这件东西的人发誓，要用我的生命来守护它。于是我进入井中，原以为会很快找到的，谁知道井底却是另一个世界。在这里，我遇到了玄君，而那件东西……
“落入井底的东西，当然归玄君所有。于是玄君说，要想拿回那件心爱的东西，就必须得为他做一件事……所以我才……”
在雾气的笼罩中，只见她肩头轻轻颤抖，竟是哭了。但她很快抬起头来，咬紧了嘴唇，“可是我宁可不要了……我也不要让他伤害到你……们……”
“我奉故人所托，千里迢迢为你带来春饼，当然早就知道你的存在，原本也怀疑这一切是你所为。”章怀楚好整以暇，悠悠说道，“只是那场风云声势虽大，却被我用金光咒就轻易地驱散，实在不像是你堂堂龙神的修为。所以我也半信半疑，认为也许真有白石郎作崇。 “直到我发现了慕天孙的蹊跷，又见她所幻化的白影出现在望月井，我这才明白过来——
“慕天孙先是以所谓‘白石郎之咒’，诱人入井助你夺舍，却被李夫子出手救回。于是她又生一计，让严惟刚排练‘巫祭神’，并打算借这个机会，再次将‘白石郎’的名头拿出来用。李夫子也识破了这一点，所以再三告诫‘巫祭神’不能在初一、初二两天举行，就是怕引来了你啊，玄君。
“要说李夫子这老头也很奇怪……他明明知道是你捣的鬼，也明明在此守护你，偏偏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暗地出手制止。他不让二班在初一、初二这两天举办‘巫祭神’，就是要断绝你们关于白石郎的借口，让你根本没有机会。
“谁知恰在此时，这老头子因急事告假离开——这也算是天意吧？他的告诫并没有被严惟刚放在心上，甚至严惟刚在慕天孙的怂恿下，挑二月初一举行‘巫祭神’！后来的事儿……少宁你知道了……
“二月初一，你身为龙神的法力已恢复得十之八九，虽然仍被镇在井中，不能以真身出去，但是弄些乌云狂风去搅局，自然不在话下。而慕天孙如果再配合幻化出一条酷似白石郎的身影来，更是完美无缺。
“这处心积虑的一切，为的是掩盖龙神的作为，把这一切推到白石郎身上去，是吗？
“可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天不怕地不怕，为何一定要借白石郎的名头？何况三天之后，李夫子就会回来，发现你不在井中，一切就会清清楚楚，你处心积虑地瞒过这三天，又为了什么？”
“老家伙不在，你们谁也拦不住我。我只要三天就够了！”玄君厉声长笑，喝道，“我要出去找阿紫！谁也别想拦着我！”
阿紫这个名字，已经是第二次从他口中听到了。
“借用凡人的躯壳，就算加上法力的护持，最多也不过支撑三天，就要开始腐朽了。”
慕天孙缩了缩，显然很惧怕他，但仍不肯闪开， “玄君，离开这个水晶宫，你的法力也会消失。何况外面世界那么大，三天时间怎么能够找到阿紫？要是三天后你找不到阿紫，又不能及时赶回来，不但他的肉身……”
她惊惶地看了一眼尹少宁，“他的肉身……腐坏，魂魄成为无主的游魂，而你也会再次获罪，夺舍害命的罪过太重，或许连现在这种幽禁生活都不能保全了！”
“不！”玄君目光灼灼，带着无尽的希翼和期望，似乎透过水晶墙壁，投入到外面的三千大千世界之中， “我一定会找到阿紫的，我们有过约定，无论生死，哪怕投胎转世，也一定要永远守护对方。”
“所以，这具躯壳我要定了！”
玄君的这句话，对尹少宁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玄君真是死心眼！那怀楚……他会用什么办法来应对呢？
“好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章怀楚咳了一声，看着紧紧抿唇、露出倔强神色的玄君，笑起来，“反正在这里，我也打不过你。”
什么？不——要——啊！
尹少宁和慕天孙都惊疑失望地瞪着那个笑得云淡风清的美少年：无情无义的妖狐！就连反抗一次的勇气都没有吗？
玄君当然不敢轻易相信，眼神充满戒备。
章怀楚给他慢条斯理地把春饼重新包好，放在水晶地面上“，喏，春饼给你了。不过，既然少宁出不去了，作为好同学好朋友的我，应该把他在人间最心爱的东西送来，聊慰思念之情吧。”
玄君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许了。
说着章怀楚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来，只听啊一声，玄君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整个人陡然向后弹开，瞬间远远地躲开章怀楚，背脊紧贴在另一面的水晶壁上。
“走开！走开！你居然拿这个玩意儿来！真讨厌！”
尹少宁心中大奇，只可惜他现在还是条软骨蛇，勉强昂起头还不及章怀楚腰身，哪能看清他手里是什么东西？
章怀楚还是笑眯眯的，也不管玄君惊慌地贴着壁面左躲右闪，一步一步凑上前去，“喏，你看看，其实很可爱的。听说这是少宁最心爱的东西哦！如果你一定要让他留在这里，就更能体会这玩意儿的妙处呢！”
“死狐妖！”玄君歇斯底里地大吼，“我放了他！我答应放了他！你快拿走这东西！快……”到最后，吼声中竟然带上了哭音。
“你这家伙虽然坏，但言出必行我还是知道的。”
章怀楚笑眯眯地收回手，“那我们就走喽！”
玄君沉着脸，一动不动。
章怀楚却凑过去，“喂，他的魂魄被你逼到了水蛇身上，但我不擅引魂之术，最多只带得走他的躯壳。”
他伸手指指玄君颈上挂着的明珠，“听说你族的骊珠，为水精所凝，擅聚魂魄，就借我一用呗。”
“你！”玄君忍无可忍，双目圆睁，衣衫下又有无数波浪状的物件起伏不定，眼见就要勃然大怒！
但章怀楚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凑得更近了些，露出无比亲切的笑容，“如果我能让你马上见到阿紫，你肯借我骊珠吗？”
“阿紫！”玄君眼睛一亮，飞快地抓住了章怀楚的衣袖，但随即眼神暗淡下去，手指也一根根松开了，“你骗我。这井口的四周设有禁制和结界，如果我不借用人类的躯壳，根本没办法出去，但是外面的人如果想进来，只要跳入井中就行，但是阿紫……她一次也没出现过……”
玄君的手指全部松开了，眼中的光芒也完全熄灭， “阿紫不知道我在这里的，不然以她对我的情意，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跳入井中，她一定愿意将魂魄留在水晶宫，永远永远地守护着我……”
玄君喃喃的诉说不知是回答对方的问话，还是在吐露自己心底的私语“：不过，还是不要吧。我怎么忍心让她的魂魄，永远留在这样阴冷僻静的水底？真正的守护，是彼此相许的心意，又何必奢求朝夕相处呢？如果有机会，还是让我去找她吧……”
明明知道他是妖魔的，明明知道他想侵占自己的躯壳，甚至会让自己永远成为游魂，可尹少宁心里还是不可控制地充满了酸涩的同情和炽热的感动。

十三
“谁说一定要出去，才能见到阿紫呢？也许她已经来了呢？”章怀楚反问，他的笑意中竟然带有几分欣慰，“玄君，其实你的心地，是很好很好的。”
“难道……难道阿紫跟着你来了？”玄君根本没听到他的赞誉，眼神蓦然亮得像两团火焰，紧紧地盯着章怀楚，又上下扫视了他几遍，连袖子里面都扫了几眼， “她……她在哪儿？”
“阿紫吗？”章怀楚抬起头来，向上看去。
一片白白的水晶封冻在他们的上空，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现在连尹少宁也明白了，那不过是凝结的水波而已。
白色的袖子，像云一样冉冉飘起，是章怀楚拂袖挥了出去。柔软的袖幅在挥出去的一刻就变了，锋利而笔直，如贯日的虹霓，又如出鞘的利剑。
哗啦哗啦。
细碎而轻微的声响中，那片白水晶果然碎裂了，化作无数水滴，四下溅开。
玄君脸上露出惊惧的神色，“你这是什么法术，竟能够破除水晶的结界？”
“所以，即使没有刚才那东西，我也未必不是你的对手哦。”章怀楚嘻嘻一笑，“我准备的法宝可多呢。”
他向空中丢出一颗淡黄色丸子，只有指头大小。
砰！丸子炸开，一团淡黄色烟雾升起来，一阵风过，将淡黄色的烟雾吹了一些过来。尹少宁无意间吸了一口，但觉全身如针扎一样剧痛起来，心里好一阵翻江倒海，令他不由自主地紧紧蜷成一团。幸好，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在他的鳞片上。手掌软滑香腻，似乎有一种特别的魔力，让那种难受的感觉慢慢消失了。
尹少宁闭上了眼睛：让慕天孙的温柔，停留得更久一些吧！
而玄君不由得侧了侧身，并屏住了呼吸，似乎也很讨厌这种味道。
“对不起哦，少宁，我忘了你现在是蛇……”章怀楚好整以暇地拂拂衣袖，不顾玄君凶狠的眼神，“咳咳，雄黄的味道，还真是难闻啊。”
浓郁的紫藤花香，在结界被打碎的一瞬间，如水面的惊涛一样，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迅速地涌入了井底。
从井底望上去，是一片熟悉的紫藤花影，繁密重迭，遮蔽了整个天空，即使是银子般泻下来的月色，也只能透过花影的空隙处，若有若无地筛下来。虬曲蜿蜒的主干，半隐在密如云霞般的藤花里，似乎随时便要夭矫而去，却又以一种守护的姿态，覆盖在望月井的上空。
玄君惊呆了。
一缕发自心底的柔情，从紧抿的嘴角，慢慢溢出来，继而像花香一样散开，弥漫了整张脸庞。
他抬起头，看向那一片紫藤花的暗色云霞，整个人尽情地沉浸在浓郁的花香里，良久良久，才发出一声轻轻的低呼：“阿紫，原来你一直在这里？”
“想听个故事吗？也许，以怀楚同学的聪明，应该已经猜到了。”
慕天孙忽然开口了。淡淡的白色雾气缭绕在她的身畔，如姑射仙人般，有一种出尘的气韵，简直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女生。
一人一蛇默默点头。
“很久很久以前，在五台山下，有一个水潭。潭面方圆数十丈之广，深不可测。在这个潭里，生活着几条毒龙。佛说人间邪念凝聚不去，久而化为毒龙。毒龙能吐水为火，其鳞甲涎液无一不是剧毒，连神仙触到也会立刻毙命。当地人谁也不敢靠近，水潭也因此得名毒龙潭。
“毒龙虽然厉害，但它也有天敌，就是大金鹏鸟迦楼罗王，此鸟翅有种种庄严宝色，法力无边，以龙为食。
迦楼罗王原本居住在三十三天之中，很少到人间来，偶因机缘路过五台山，便吞食了那几条毒龙。在吃到最后一条的时候，恰有个道士路过，见那条毒龙年齿还小，且吓得爪牙瘫软，样子十分可怜，就从迦楼罗王爪喙之下，将它讨了过来。
“小毒龙被道士带到自己修道的南山观。南山是个好地方，那里山清水秀，充满灵气，很适合修行。道士把小毒龙放生在南山脚下的南湖里，对它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忍看你年幼丧命。身为毒龙，即使没有迦楼罗王来吃你，你最终也会因毒火焚心而死。但如果你勤加修炼，终有一天会蜕去毒龙躯壳，获得骊珠，化为龙神。’”
“龙神与寻常的龙不同。”慕天孙这一句话是对尹少宁说的。
“寻常的龙，如果修行得道，躯体化为水精，得天地水性，就能行云降雨，润泽万物，滋养所在的水域。天帝会根据它们修为的深浅，封它们为江河湖海的龙神，所在的水域内，所有蛇鳄鳞虫包括水族众生都要奉它为君王。
“其实，天地山河都有神灵栖息，在山是山神，在水是龙神。龙神，其实就是水的精灵，它们与水，互生互存。”
“嘶嘶嘶！”其实尹少宁是想问，毒龙变成龙神了吗？
慕天孙答道：“这条小毒龙潜心修炼，历尽劫难，居然真的褪尽毒性，转火为水，水精生成骊珠，成为了龙神之身。道士不久后也得道飞升了，他奏请天庭，就封这条小龙为南湖龙君。从此它住在湖底的龙宫中，每年按时行云布雨，滋润南山数百里，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
尹少宁忽然有些明白了，忍不住看了玄君一眼。
玄君仰起头，久久地凝视着那片紫藤花，像亘古长存的雕像。那颗明珠挂在他的颈上，发出璀璨的光芒。
“这条小毒龙，后来的南湖龙君，就是玄君。”慕天孙果然说出了尹少宁的猜想，“它那时还有个心上人，是湖边一株生长了五百年的紫藤花妖。花妖的名字，就是阿紫。
“阿紫属青木，玄君属玄水，五行中水木相生，倒也算是一对佳偶。只是妖与仙修为迥异，不能匹配。
玄君就耐心地等着阿紫修炼，希望有一天她能得道成仙。”
“但是有一天，一切都变了。”慕天孙的声音里开始有了沉重的意味，“远在僻野的南山，来了一些从未见过的人。他们带着各种金属仪器和工具，闹腾着穿越山野和森林。狐奔兔走，鹰扬雀飞，他们根本不在意，闹腾了两三天，走的时候还笑着说‘：哎呀，这里空气的确好，还有这么大的湖，开发起来一定赚大钱。’”
尹少宁陡地想起了什么：南山……
“过了不久，这些人居然又回来了。这一次，他们来的人更多了，还带来了许多车辆和机械……甚至是炸药。无数树木在电锯的格格声中被摧毁，挡在路前的山头被推平，无数动物丧身于枪弹……它们失去了栖息数代的家园，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所谓的‘南山度假村’！”
“嘶嘶！”尹少宁终于叫起来。
“想起来了吧。即使当时年纪还小，但在本市的很多报道中还会经常提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慕天孙轻轻咬了咬牙，“十年前，南山度假村虽然还没建完，但其规模宏大和设施奢华已令人咋舌，名噪一时，被称为 ‘南山宫殿’。谁知即将完工之时，忽然电闪雷鸣，天降暴雨，地面塌陷，四周山崖冲下巨大的泥石流，吞没了整个度假村以及建造度假村的工人……南山度假村就这样彻底地被摧毁了。”
她看了看呆在那里的一人一蛇，慢慢道：“不错，这就是玄君干的。”
“对这些人的到来，它最初只是好奇，后来是忍让，再后来是强迫自己沉默……因为它知道，天地间自有规律，哪怕是龙神也不能阻止人类的行为，南山上的树木越来越少，南湖中的水越来越浑浊，电锯和挖掘机的声音让它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它都忍下去了，直到……
直到它听到消息，那些人第二天要去砍了那株古老的紫藤，因为它挡住了正在修建的盘山公路。
“阿紫在南湖边长了五百年。方圆百里，都是藤萝的花荫。花开时节，遮阳挡雨，山中的小动物们都喜欢在下面玩耍，就连玄君，也爱躲在她的花荫下，浮在水面上睡觉……现在，居然有人要毁了这一切！毁了阿紫！
“玄君再也忍不住了，它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以龙神的愤怒，摧毁了人类的无知！”
死一般的寂静。

十四
“我违反了天规。”一直静静地倾听的玄君开口说话，“天庭认为我妄布风雨，害死人命，准备将我押上剐龙台。剐龙台啊，龙在上面要挨足九百九十九刀，血尽而死，骊珠失光。不但所有法力失去，连魂魄也会被贬入尘世，生生世世，不能再为龙族。
“那一晚，我被捆在锁龙台中，心中已经失去了一切希望。当初度我的道长来看我，我只求他一件事，我求他帮我移走阿紫的真身，不要再留在南山之中。不管她生长在哪里，只要她好好的，我受尽千刀万剐，也没有丝毫遗憾。可是我没想到……”
他还是远远地凝视着那片紫藤花影，仿佛在对着它说话，“我没想到，道长把袍袖一挥，阿紫从里面跳了出来。是她哭着去求道长，求他将她私自带到锁龙台来，她说，她说，”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她说愿用五百年的修为，来换取我的生命。”
章怀楚同情地看着他。
玄君眼角闪动着水光，“我当然不愿意，我宁可被挫骨扬灰，也不肯让阿紫受到任何伤害。可是她说，现在南山变成了土坡，南湖也已干涸。而且如果人类一直这样蛮干下去，就算她移到别处，也会面临同样的遭遇。
“只有我在，南湖才不会永远干涸。只有南湖重现，南山才能复活……那是我们生活了五百年的地方啊……所以她希望我不管经受怎样的痛苦，都一定要活下来，希望有一天，我能再夭矫入云化为神龙，吞云布雨，重现一个生机勃勃的南山！因为身为龙神，我的守护不仅是对她阿紫，对整个南山南湖，我一样有守护的责任啊……
“她又再三向我保证，说她失去法力后，想必会再投胎转世。不管来世是做猪做狗，还是做虫做鸟，她都不会忘了我，都一定回来找我的……”
水晶宫里，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我受尽天刑后，被幽禁于望月井中。我用仅余的法力凝结水波，建成一座跟南湖底龙宫一模一样的水晶宫，在这里度过了整整十年……
“只有每年送春饼的时候，我从昏昏沉沉中醒来，才知道原来一年又过去了。可是，一年又一年，我始终也没有等来阿紫……”
“所以，不惜夺舍移魂，再犯天条，你也要出去找她。”章怀楚也随着玄君的目光，望向井口摇曳的紫藤花影。那是多么温柔的一片影子啊……
“我没有想到……”玄君低下头，轻声道。
“是的，你没有想到。阿紫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你。
她一直一直都守在你的身边。”
十年前的某一天，因着怎样的机缘呢？从苑门旁的泥地里，顽强地钻出一株小小的紫青色嫩芽。她一天天长高，生出茂密的叶子，牵绊虬曲的枝干，开出有着浓郁香气的花朵。她用尽所有的力量，让自己向着井口迅速地伸展，靠着好心人搭成的枝架，蔓延开枝条和花朵，严密地覆盖在望月井的上空。
一年年遮阳挡雨，甚至是拦着那些草木渣滓和风扬起的灰尘，不让它们落入井中去。明知道这一切，结界中的龙神是不会知道，可是，对爱人的心意，一定需要爱人知道吗？
她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守护着井中的他，一如十年前，一如五百年前——这种执著的思念和情意，从来没有改变过。
世间相爱的人，在这样的月夜花香中，彼此守护的心意，终会相逢。
“可你又是如何发现，这架紫藤就是阿紫呢？”
“第一次见到这架紫藤时，我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章怀楚难得露出正经的神情，“我观察到紫藤的主干，其实是远远插植在靠近苑门的地方，离井口还有丈许之远。可是，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紫藤一步步向着井口生长，到最后整架紫藤完全地倾斜过去，覆盖在井的上空。而且它只向那个方向努力，根本没有向苑门的方向伸展生长过哪怕一寸。
“一架完全违逆了植物正常习性、坚持向着井口生长的紫藤，难道不是很异样吗？后来，你第一次引我 ‘梦游’来井边时，那些藤条还借着风的力量，想要拦阻我呢。大概是阿紫不想再让玄君错下去，犯下新的罪孽吧。”
“说起来还真是……我来了这么多次，居然没有发现这架紫藤的异样。”慕天孙羞怯地摇摇头，“怀楚，你还真是心细呢。”
“不是心细，是因为在很多年前，我就见过像阿紫一样的……因为守护的信念，而迸发出的巨大力量。”
章怀楚还在微笑，但是没有人发现，他眼底藏满水光。
“骊珠借你们一用吧，出井后记得掷回井中。”玄君的脸上，隐约散发着一种平静而幸福的光芒，“有阿紫在，我不会再想离开。”
怀楚将明珠挂在尹少宁的躯壳上。
“呔！”是玄君满含力量的喝叱声。
一团柔和的光晕忽然在眼前升起来，蓬然散开，化作许多晶亮的光点，像是流萤一样，出现在这幽暗的水晶宫殿里，将一切都笼罩在其中。光点渐渐延伸，化作千万条光带，光带又化作更柔和的光晕，越来越广，越来越广，神智也似乎随着光晕的伸展渐渐模糊了……
在尹少宁三人最后一丝残存的神智里，只听到玄君充满怒气的尖叫“：臭妖狐！死妖狐！你明知道我讨厌蒜泥啊！你故意在春饼里放蒸熟的蒜泥，让我根本没闻出来，居然吃了一口！你你你啊啊啊啊！我要漱多少次口才能去除这恶心的味道啊！呸！呸！呸！”

十六
“等下！”尹少宁终于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我想过了，后苑望月井那边，不能再让人过去。上次去我就发现年久失修，苑墙塌了半截，门也有部分坏掉了。不过我已经报告夫子批准，在望月井周围设一圈栅栏，以防有人不慎落入井中。”
“少宁啊，所谓未雨绸缪……你为慕天孙考虑得很周到嘛……”
章怀楚一把揽过他肩膀，近距离挤了挤眼睛，“你是怕她再和玄君同流合污犯错吗？不会的，玄君见到了阿紫，再不会出什么幺蛾子了。”
“可是，不是传说井中是住着什么白石郎吗？现在变成了玄君，也不知道白石郎在不在……”
“少宁，你放心吧。”章怀楚认真地安慰他，“一方水域，只能有一个神灵。望月井虽然曾经是青溪的源头，但是玄君已入井中，青溪又已干涸，白石郎自然早就不在了。”
“可是白石郎的传说……”
“虽然玄君这家伙横下一条心时，说不怕天雷来诛杀，但能够活下去，总是有希望的嘛。如果别人知道这望月井中有一条真实存在的龙，不是比虚无缥缈的白石郎更令人恐怖吗？何况玄君的脾气那么坏，也不希望井外人来人往，吵到他的安宁对吧？唔，说不定这个传说还是慕天孙帮他暗地里传播的呢，她呀，可不像你所认为的那么简单……”
他自动忽略尹少宁对此话的不以为然，“如果真有白石郎的话，说不定他早已脱离幽禁，离开井底了。喏，你还记得井底的泉眼是活水吧，通向地下河的呢。”
章怀楚又拍拍他的肩，若有所思，“其实，白石郎和玄君，境况很相似呢。一样是被迫离开自己的水域，幽禁于如此狭小的井底，一样是思念着自己所爱的人，却不得不接受漫长的分离……我想，白石郎当初对小姑失约的缘故——青溪的忽然断流，说不定跟玄君的南湖干涸，是同样的原因呢。”
“你是说……”尹少宁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少宁，守护是生灵最宝贵的品质。阿紫守护玄君，玄君守护水域，你也说过同学之间要互相守护……可是，人们于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对那些美丽的山和水，为什么不懂得好好守护呢？”
“啊，这是什么？”
在井边帮着埋新栅栏的赵文居，忽然拾起地上一块黑漆漆的东西，看上去像鱼鳞，可是居然有巴掌大小。
“这个啊，”章怀楚若无其事地拿过来，远远一抛，刚好落在井中，不见了，“二月二，龙抬头嘛，有的大人会给小孩子系彩绳，或者戴上藏有银针的针线包，还把针线包做成龙鳞的形状。据说那是因为龙蛇醒来时眼神昏花，很害怕被针尖所伤，所以佩戴着形如龙鳞的针线包，是可以辟邪的呢。我们吃的春饼，不是也很像龙鳞吗？这里会出现针线包，说明有小孩子偷偷来这玩耍呢。”
“喔，这样啊……”
说起针线包，尹少宁衣襟内的胸口处有个东西硌硌的，那就是慕天孙的针线包。那天他无意中拾到，就舍不得再归还，一直带在身边。虽然这件事上次被怀楚无意间说漏了嘴，但似乎慕天孙也没有讨还的意思。
现在他没事时就拿出来看看，心里有一种秘密的幸福感。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到针钱包，觉得眼睛还是有些尖利的痛楚，以至于他只好将它一直藏在襟内，不敢拿出来看。
对章怀楚刚才的话，尹少宁表示很怀疑——那片黑鳞，有着与众不同的黑色，又隐约透出银白的光，像是欲曙的夜色，看上去分明就很熟悉啊。
好像……好像玄君衣服的颜色啊。
章怀楚瞥了他一眼，尹少宁赶紧低下头。
还是忘掉这些奇奇怪怪的事吧，比如玄君，比如章怀楚，比如慕天孙……他们都是自己要守护的，不是吗？
尹少宁在心里安慰自己，一边挥舞小铁锤，砰砰地往栅栏上钉新木条。
望月井里，水波不兴。
“水还真浅呢！”迟蕴之探头往井里看看，“以后围上栅栏，就看不着了！”
在记忆中的某个深处，这里曾有过漾开的水纹、银子般的月色、浓郁动人的花香……世间相爱的人，在这样的月夜花香中，彼此守护的心意，终会相逢。
尹少宁抬头看看，云霞般的紫藤花，温柔地覆盖在井的上空。
“所以说‘白石郎之咒’从此就不存在了吗？”
“夫子们也重开箜篌课了！”
一群学生围在神弦楼五音室的门口，看着里面正在拨弄箜篌的章怀楚和尹少宁，叽叽喳喳地问。
“哪里有什么咒语啊，一定是梦游加上心理被暗示。我和班长都在这里弹了几天了，不是还好好的吗？疑心生暗鬼，只要大家不再想这些咒语啊什么的，就不会有事的。”
章怀楚纤长如玉的手指，一根根拂过那些弦索，发出清亮的琶音，“白石郎虽是水神，却一直记挂着青溪小姑。他应该正守护在小姑的身旁吧，怎么会到这里作祟？况且，有着如此坚定的守护信念的白石郎，又怎么可能会是坏人呢？”
阳光灿烂，五音室对面的露台上，一字排开十张绣架，那是参加馆中第二届“淑女节”刺绣组比赛的选手们，在女夫子的指导下，正练习刺绣功夫呢。
慕天孙也在其中，乌黑的长发垂在腰间，指飞灵动，认真地俯身刺绣。她偶尔抬起头来，有意无意地，远远向五音室扫过来一眼——这一眼，已足够令尹少宁如沐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