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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同人】苍茫(沈谢,中篇,HE,接游戏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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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四川3022楼2014-11-29 2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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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白他话中深意,叶海点头,继续道:“一开始,我对这面古镜是纯粹的好奇,想从它入手,探究一下好友身上那股气息的面貌,于是我将它带回住处,家中有些颇具灵性的物件,过不数月,这镜子仿佛吸收了周遭灵力,那股气息也渐渐变得明显起来,我甚至能从眼角余光中瞥见镜中有黑影流动。”
    这与当年雩风从镜中看到人脸何其相似!谢衣专注地看着叶海,静待他下文。
    “又过不久,那镜中甚至渐渐发出声音来……”叶海合起眼帘,下意识地抚上那条伤臂,轻轻摩挲伤处:“我细听去,那声音恍若野兽嘶吼,又恍惚许多人愤懑不甘的嚎哭,有时甚至如数十万冤魂聚在一处,彻夜哀鸣,令人浑身发冷,魂飞胆丧。”
    “竟如此严重?好友,你留着它怕是不妥。”
    “可我又如何甘心放弃?”叶海看谢衣一眼,长舒口气,笑道:“好歹都已过了,如今再讲到这些,并不觉有半分恐惧,凭他怎样作怪,也难奈我何。我后来开始尝试同那声音对话,它却并不理睬我,于是我将灵力灌注当中——别,别这样看我,我知道这样不妥,以后绝不会做以身饲虎的蠢事。总之,它不断汲取灵力后,当中便渐渐裂开来,成为一条贯通两界的通途。我先往那通路中送入偃甲,却因偃甲智能受限,难以准确描述内中情形,于是终有一天,我……”
    “你亲身前往了?”沈夜问道,也无需叶海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已昭然若揭,只有这么一个结果。
    叶海点头,顿了顿,才接着道:“去了,实在忍不住不去看看……”
    “内中什么模样?”沈夜又问,这次他语气带点儿急躁,同他方才默然静听的模样完全不同。
    叶海察觉他的急切,忍不住问道:“怎么,大祭司有想法?”
    “有。”沈夜并不隐瞒,“就你方才所言推断,叶公子你所去往的地方,很可能是魔域。”
    “魔域……”叶海睁大双眼,口中呢喃,片刻后,郑重点头道:“他们的确也是这般自称的。”
    果然!
    听闻此言,沈夜、谢衣不由大惊,虽与砺罂周旋过百年,但魔域对他们来说,至今还是一片隐秘封闭的绝地,无人可知其真面目,不想叶海竟亲身去过,实在令人意外。
    “我知晓此事非同寻常,因此进入前已做下万全准备:房内布了几重结界,入口内外均设置灵丝牵引,案头遍插引魂香,确保一旦有变能够全身而退,即使如此……”他摸摸臂上伤口,摇头道:“还是差点着了道,回不来了。大祭司问我内中什么模样,必须说一言难尽,我估计自己所踏足的并非那界的中央,而是相对外围的区域,那天是黑中泛紫的暗沉,空中有一股硫磺的焦臭气,仿佛才被大火烧过,四下晦暗不明,始终罩着一层黑气……”
    谢衣撑着下颌,屏息静气地听他描述魔域景象。
    “那处没有花草树木,亦无山峦河流,脚下只见焦枯的颜色,地面条条开裂。我一路行去,不见一只飞鸟,一头走兽,直如死地。但我隐约听得周遭似有人耳语,有人匆匆而过,间或感觉衣袖被什么人碰了一碰,或另有一人从后方越过自己,往前而去,就那步伐移动间带起一丝沉闷的风来。我停步看去,不见半个人影,仿佛这些行动声音都发自一群幽魂尸鬼。”
    如此诡异的景象,饶是沈夜谢衣,也听得眉头紧皱。
    叶海接着道:“我不记得自己行了多远,好似只在原地迈步,又好似已将万重山川抛在身后,恍惚间,眼中景色骤然闪动,头上昏沉,一时便天地倒悬,黑白难分。我唯有收敛心神,运转灵力,察觉下界链接着我的灵丝安好,胸中才安定下来,于是继续前行。又不知过去多久,荒莽中仿佛出现了城郭的轮廓,耳边的声音也变得更为清晰。我听见……听见那些声音化作悄声耳语,似乎正有许多人在议事。”
    沈夜一怔,更加仔细听着。
    “一开始还分不清他们说什么,呆得久了,渐渐从那些杂乱的声响里听出人话来,声音繁多,芜杂难辨,但我竟从每个声音里都听出同一个意思:魔域要往三界去,要侵染三界,将大神们占据的世界夺回来。”
    谢衣一震,默默摇了摇头。
    “这时,我已靠近了那座影影倬倬的城郭,那里似乎燃烧着看不见的烈火,让城市的轮廓格外朦胧,我努力去看它,发觉城市中央似乎竖立着一座十分巨大的鼎炉,直插天宇,浓郁的黑气绕着那炉翻腾,恍若波涛围绕岛屿而动。空中传过若有若无的巨大吼声,无数冤魂的嘶喊即刻迎合,天空越发低沉,似乎立刻就要坠下来。到这时,我发觉自己已无法前进了,不知不觉中,那里无处不在的黑气一点点落在我身上,仿佛无数双手,拖着我往下坠,我每迈出一步,所花费的力气都比之前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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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四川3029楼2014-12-01 2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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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到这里,叶海长叹口气,似乎要吐出胸中积蓄的浊气,低声道:“于是我停步,决定返回,就在此刻,那城市的轮廓忽而一抖,从当中射出一道细细的光线。那光极快,亦极猛烈,细若游丝,却有千钧之力!若是平常我应当能躲开,但被那黑气束缚缠绕后,我的反应已慢了许多,刚察觉它要来,光便已到了面门,我只能鼓动灵力相抗,并下意识地抬手抵挡,刹那间只觉剧痛临身,从头顶到脚底似乎都被震得粉碎,天地随之变色。我知道不好,赶紧牵引灵丝,房中结界发动,返魂香亦全数燃尽,带我往外撤去。那光一击便消散了,随即却又有数道光芒在城郭上空闪动,我暗叫糟糕,全力往入口退去,恍惚见空中黑影腾腾,寒光弥散,转瞬间已退至入口,纵身而出。双脚刚落回房内,只听似远似近之处传来数声炸响,回头一看,那面古镜已粉身碎骨,往魔域的通路亦就此消失。”
      最后这段讲得十分惊险,沈谢两人听时,都在心中为他捏着一把汗,直到听他讲顺利返回,方才舒了口气。
      “虽归来,却谈不上平安,我立在房中尚未缓过神,胸中突然气息乱涌,当场吐出一大口黑血。再看自己身上,那股黑气竟也随我出来了,此刻正萦绕身上,阴魂不散。还有那碎裂的古镜中,亦有丝丝缕缕黑雾朝我袭来,仿佛幽魂找到了新的寄生之所。我已明白此物绝非善类,此气息亦非三界该有,当下便封闭居所,重整结界,并运转灵力,想将这股气息压制住,然而手臂却不受控制地越发疼痛了。我赶忙撕开衣服一看,那道光竟撕裂皮肉,直贯骨髓,伤口却不见血,只见那些黑气纷纷朝着伤口而来,盘桓缭绕,略有一丝血想要流出时,它们便盖上去,血迹便消失了,直如被它们吃掉一般……当很让人心惊肉跳,冷汗阵阵。”
      “竟然如此……”谢衣长叹,“无怪乎那两年我几次找你,你都推说有事,避不见面,原来竟是为此事所困,那后来你怎么又……”
      “我自行调理一年,效果并不好,无法,只能舔着脸上西昆仑去,往仙家们手中讨得几枚甘木果实,这才将黑气压下去。此事本不打算告诉你,因此一直不曾说过。此后果实虽耗尽,盘桓于伤口的剩余黑气亦少了许多,加上这些年我修为有成,因此可完全靠自身调养压制,也不影响日常起居行动,慢慢对付着,会有彻底拔除的一日。”
      讲到此,叶海似乎终将心头大石放下,长舒口气。举目四望,只见这武陵仙境内的日光已慢慢偏西,丛丛桃花也散发出比午间更甜美绵长的香气,远处水声潺潺,唯有天顶星河依旧华光璀璨,仿佛亘古不变的众神。
      叶海笑道:“听我说这半日,未免无趣,此刻日头西斜,咱们也该用点酒菜,略作休憩才好。”
      说完,这仙境中又是一番日影横移,群芳吐蕊,面前的桌上现出满满的精致菜肴,并几副金杯玉碗,地上早已备好酒坛,隐隐有淡雅高洁的曲子顺着流水送过来,三人也确实有些疲累,入座用餐。席间,讲到往年的旧事时,也都挑轻快愉悦的来说,冲一冲方才紧张沉闷的心境。
      酒过三巡,气氛也渐次热络,叶海放下筷子,上下打量坐在右手边的谢衣,神情专注,目光炯炯。谢衣给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笑问看我做什么,叶海便道:“好友,记得我们当年怎么认识的吗?”
      谢衣道:“当然记得,那年在湘水边,你……”
      叶海:“不错,你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你对什么都充满好奇,显然是个异乡人……”
      回忆当年,谢衣也是微微一笑:“为何突然这样问。”
      叶海又上下打量他一圈,笑道:“因为我觉得你变了,你身上那股黑气……”他顿了顿,斟酌片刻,接着道:“最初见你时,你身上那股黑气虽被尽力掩盖,却难以完全压住;后来见你,黑气竟凭空消失了,你平日言谈虽成熟雅致,却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内敛中似有些压抑。直到现在……直到今日见你,才感觉如层云荡开,光耀千里。你容颜不改,通身的气度却大不相同,既不是你最初的样子,也不是过去百年中的样子,更非两者的简单结合,而是,是……”
      他停下讲述,定定看着谢衣,眉头微皱,似乎他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想了又想,终究摇摇头,自嘲的一笑:“罢了,说不明白,不论如何这是好事,只要你一切安好,我这个做朋友的也就放心了。当年入那诡异魔域,见到当中神异恐怖的景象,至今难以忘怀,你同那股气息类似,总不是好事。说起来……我在魔域中曾听到声音,说它们意图染指三界神州,如今看来竟不是空谈。”
      “哦?”谢衣一怔,这意思是……魔域当真有行动了?同沈夜对视一眼,两人追问叶海此话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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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四川3032楼2014-12-03 2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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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天空中有座孤城,二位可知么?”叶海话锋一转:“那座城我曾听说,但一直无缘拜访,听闻城中所居乃信奉神农大神的上古一族,按理说这样的族民,应当比下界黎民过得安好,可惜也是灾厄不断,前些时候更听说,因魔物入侵,孤城已坠毁,族民们也被迫迁居了。”
        这说的自然是流月城了,未曾想会从友人口中听到烈山部之事,沈夜和谢衣都是一顿,心里不由得浮起一点伤感。
        叶海叹口气,举起酒杯饮尽,似纾解心头烦闷,接着道:“这还不算完。毁了西北神裔之城,那些魔物并不善罢甘休,那座孤城本身也不过是他们的跳板而已,他们的目标,更在这三界当中。我上月去了一趟太华山,以往跟他们那儿的南熏真人略有交情,此回便好生问了问此事。据她所言,现在已有蛛丝马迹露出,魔物爪牙开始在神州流窜,似有所图。”
        “有这事……”沈夜低声呢喃,心头感觉阵阵发紧,抬眼看看谢衣,谢衣也看着他,两人目光中皆流过一股坦然。
        叶海讲完,静静看着两人,两人也已转过头同他平视,谢衣开口道:“好友,你既讲到此事,少不得也要同你说个明白。方才你说的那座西北孤城,便是我们的故乡。”
        说完,他轻轻握住沈夜的手,沈夜也立刻握紧了他,两人目光中都是同样的坚定与沉痛。听这番话,叶海惊讶中亦露出了肯定与信任,静待谢衣讲下去。
        “……上古时期,不周山天柱倾颓,洪水泛滥,为救黎民于水火,娲皇炼石以补天裂……神农大神植矩木,于西北天穹裂口近处造流月城……烈山部善驾驭灵力,自请入城协助众神炼制五彩石……”
        一段绵延数千年,已被今天绝大多数人忘记和抛弃的隐蔽历史,从谢衣口中娓娓道出,仿佛展开了一条时光中蜿蜒寂静的长路,从盘古与烛龙大神开创天地日月、撬动时间流转,讲到悲剧的源头:太子长琴与樫臾的因果;再到生灵涂炭,烈山部持一腔热血进入流月城,然后便是补天功成,众神离去,而烈山部人就此长留城中,再也回不去故土……
        时光流转,岁月无声,烈山部在严冬与病痛折磨中日渐困顿,越来越看不到生存的希望,最后,沈夜替他们选择了与砺罂合作的道路,一路沥血,一路苦寒,终于走到今天。
        这个故事长而曲折,就像此刻三人头顶的天河,从他们目光所及的天幕这头,划到了天幕的那一头,更有许许多多不可见的星星,隐藏在看似纯然的黑暗中,安睡于历史的尘埃里。谢衣醇厚柔和的声音响在这片仙境中,就像一只手拨动时间的河流,泛起浪花朵朵,每一朵都是故人的音容,照亮了今日的双目。
        “……我与师尊在这件事上发生了不可调和冲突,于是我远走下界,不久后便认识了你……”谢衣饮尽杯中清甜美酒,将自己复杂的人生路串联而起:“那股黑气便是魔气,而我眼下这两点,则是魔气侵体后形成的魔纹,当初用两个点儿法子掩盖罢了。我不同你说这事,是不想将你牵扯进烈山部的苦难命运中,你若知晓我有这样大的烦恼,必是要出手相助的,然而这件事非你能解决。这并不单对你,更不是不信任好友你,而是对这下界的任何人,我都没有提过……”
        叶海点了点头,谢衣的顾虑有道理。
        “而你后来所见的我,并非我本人,乃是我穷尽此生所学制作的偃甲人,他亦是另一个我,或者说我的分身,令我能够在下界和流月城中同时活动。如今,他早已与我共享记忆与神魂,我们真正又合并到了一起。”
        听到这里叶海似乎有些不解,追问谢衣,让他说得再清楚些。
        谢衣一笑,看向沈夜,沈夜倒有些窘迫起来——若可能,他宁愿永世不再提当年失手击杀谢衣之事,可惜此刻不能不答,遂低声道:“当年我亦始终关注着谢衣下界后的动向,只是他走得太远,我又不能在下界耽误时间,因此一直没有专门捉拿他……那年他回到流月城附近,我便在捐毒沙漠里逮到他,本想责问几句,谁知他嘴硬得很,宁死不从,我气急下手重了些,他便……不,他没有死,我将他带回流月城,抹去记忆,养好身体,从此留在身边调养。而下界那个偃甲的他,便是你后来所见的谢衣,再后来……”
        再后来,流月城与魔物的纠缠和利用终于走到尽头,神剑昭明大成,许多战友、亲人纷纷化作尘埃,沈夜和谢衣以失去一切,包括失去生命的代价,终于将这一局棋撑到了最后。
        尘埃落定,魔物灰飞烟灭,悬于九天数千载的流月城,也在灿烂的夕阳下走向终焉,于轰然绝响中散作万千燃烧碎影,如漫天星辰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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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四川3035楼2014-12-04 2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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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是这个,这有何难,我们本就作此想法。”谢衣点头:“你身上伤口早该治愈,拖到现在已是十分不妥,赶紧去闭关拔除魔气,这边的事就交给我们,等到你将一切都安顿好了,我们再开怀畅饮,叙叙情谊,岂不更好?”
          “自然再好不过。”悬在心里的石头放下,叶海也松了口气。
          “那么,我们之后便去龙兵屿看看。”沈夜道:“若魔域有所行动,那么他们第一个目标,或许就是龙兵屿,族人们身怀魔气,有些人状态还不是很稳定,虽有修仙门派驻守,但这些人在这方面也是外行,不一定保得住。若魔域想搞什么动作,应当会从此下手。”
          谢衣、叶海认同他的分析,谢衣道:“流月城变局刚过,龙兵屿局势尚未全然安定,与各大门派之间的相处亦需时日方能彼此信赖,若魔域以此为契机,像那砺罂般虚与委蛇,恐怕……”
          沈夜皱皱眉头,似乎想到当年,也不多谈。三人又议几句,月亮已偏西,整晚的酒劲堆叠在那里,多少微微有了疲态,叶海便领两人往房舍中住下,沐浴后很快睡去,一夜无话。
          次日醒来,又是昨日一般的星河朗日,三人离开武陵仙境,再次回到那崖顶上,只见也是清晨,天气却早已转了阴,大不相同。东面天穹上浓云翻滚,都似晕开了的墨一般,阴风夹着水汽扑面而来,眼见得很快要有一场大雨。
          叶海微微一叹,说这老天爷也会配合,昨日友人重聚,送来蓝天白云,今朝离别,又是往险要的事上去,便也变了脸。谢衣知道他在为两人担忧,直言无所畏惧,叶海知晓他的本事,更知晓他今非昔比,也就不担心了,还开了两句玩笑。
          临别前,他突然想到好久没回去照料杂耍团,也不知他们怎样了,便问谢衣道:“你有去杂耍团么?”
          “不曾。”谢衣略一估时间,摇头道:“即便只算在下界的日子,也有七、八年未曾拜访了,不过听闻辟尘将团里上下打点得很好,你不用担心。”
          “哎呀,本来还想问你,知不知道我放在那儿的烟杆近况如何,可有给那几个崽子弄坏?结果你也没去过。”
          “这个我倒是知晓。”谢衣笑道:“你放心,你那宝贝如今在长安,收于前任定国公乐绍成府内,你要真怀念,下次我给你带过来就是。”
          叶海一怔,赶忙问道:“怎会去了那里?我与官家人向来没有交往,跟这位定国公更是素不相识。另外,你又如何得知此事?”
          “缘分,都是缘分哪。”谢衣笑得越发开怀,恍惚间又让人看到了百年前那个飞扬跳脱的身影,“此事说来又是一桩好故事了,你可还记得,十多年前你我约在长安碰面,我先到了,你却迟来……”
          叶海点头:“我迟到也不止一两回了,有些连我自己都已忘记,但十多年前这次还记得。”
          “就是那一回,我在长安街头遇到一个哭鼻子的小男孩,后来收作徒弟,今日之局亦多赖这几个孩子出力……”
          “你还有徒弟?!”
          “当然有……”
          这又是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方才讲述流月城的变故时,为了不让悠长而复杂的故事变得更加复杂,沈夜和谢衣并未提及这一段,此刻倒是可以单独讲出来,讲一讲少年人们的热血与聪慧、勇敢。
          这些孩子们如天上的星星,运行在各自的轨道上,如今他们都走入了各自崭新的人生。
          乐无异已出发往西域去了,如今的他早已不是那个初出长安的少年,相信在贯通东西的丝路上会留下他的名字;在不久的将来,他更会以大偃师的身份被人铭记。
          闻人羽要在百草谷中停留三年,一面操练新兵,一面闭门思过,这看似不公平的责罚,实际上是在不断磨练她的心智与韧性,提升她的技艺与眼界,藏龙卧虎的百草谷里,自有各路高人将这位小姑娘雕琢成玉,教养成才。
          夏夷则的命运终究与宫廷捆绑在一起,他有一颗修道人的心,有修道人的本事和品格,却不能得到超然物外的归属,摆在他眼前的道路,或许是几人中最艰险、最残酷的,然而人的命运往往如此——若它能被选择,被抛弃,那就不叫命运了。
          阿阮懵懂踏入红尘中,这株芳华美好的露草精魂回归了她的本质,随灵力消逝而散去人形……这件事成为一道伤痕,默默躺在谢衣胸口,前些日子他甚至问沈夜,自己将阿阮带到人间可是错误?若自己不曾带她来,她就不会耗尽灵力,经历与爱人分离的痛楚。沈夜考虑片刻,说你若不带她出来,她便连爱人也不会有,甚至不会知道什么叫喜欢,与那千百株空有人形的露草毫无区别。
          ……


          IP属地:四川3045楼2014-12-08 2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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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衣安慰他道:“主人应当知晓,下界有句话叫作: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便是说天道并无情感或特殊的仁爱,不具偏好,因此不会厚待哪一方,万物一视同仁。这看似无情,实则捍卫了‘公正’二字,譬如冬去春来,枯荣轮转。”
            说话间,谢衣执起沈夜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冷风阵阵,吹动窗外雨丝,如雾般纷纷扬扬落在两人头发上。沈夜叹口气,将谢衣拉入怀中,顺手关了窗,低声道:“此话我自然知道,话这样讲,但这天道……若人人都只会顺天而行,从不违抗这份公正,要败的由它败,要走得任它走,恐怕烈山部早已湮灭于时间当中,再无今日的生机了。”
            “阿夜说得很对。”搂上沈夜腰背,谢衣低首靠在他颈窝旁,深吸一口他身上沉稳安然的气息,内心里满满都是心疼。
            这人啊……操了一辈子的心,耗了大半生的力,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如今寒风又起,前路坎坷,可千万不要心灰意冷了才好。
            夜间睡下时,谢衣失眠了,外头雨还在下,打在瓦面上劈啪作响,窗户纸那一面是全然蒙昧的黑暗,市镇已睡过去了,两侧的房间也未曾住人,听不见一点声音。
            睁眼看着头顶黑沉沉的帐顶,谢衣满心里都是沈夜那番话,渐渐的自个儿心里也乱了。他胡乱想一阵,突然想起一件往事,霎时心头一跳,忍不住轻轻翻个身,腰上便被沈夜一把搂过去,在他耳边道:“睡不着?”
            “……你也没睡着?”
            “嗯。”
            低沉的声音在静夜里听着格外动人,一声声似乎都鼓荡在胸膛里,让人整个都软下来。谢衣恍惚自己突然回到少年时,正与恋慕的师父同塌而眠。他往沈夜怀中靠去,沈夜干脆起来些,将衣衫脱掉,又将谢衣的中衣褪了,赤裸裸抱在怀里,上下抚弄。
            (这里是河蟹剧情,贴吧更新版本省略1190字。)
            “呼……”谢衣长舒口气,这下终于感觉困倦了。不过还不能睡,方才他本想同沈夜说那件事,却被一番云雨打断了。
            “师尊……”谢衣声音如在蜜里,柔和雅致中添了甜腻,沈夜将他搂紧,感觉下腹又一阵紧绷,正想将人翻过去再贪欢一回,只听谢衣道:“我想起件事,当年……我是说最初下界那二十二年里,我曾来过此处,认识了一户人家。”
            “唔?”沈夜一顿,将心收了,问道:“什么样的人家。”
            “有些来头的。”谢衣道:“我同这家人结识也算机缘,这家人姓李,祖上曾做过钦天监,后来因直言获罪,受了流刑,发誓子孙后代永不踏入京城半步,但他们的本领却一直流传着,问卜吉凶上十分精明。”
            “算命先生么……”沈夜不以为意:“烈山部的学问中,也有问天祷告一门,城主甚至能预知未来,岂不比这凡人的伎俩高明许多?”
            “不一样。”谢衣已有些昏昏欲睡了,若是白日或是在人前,他绝对会保持清醒,但此刻躺在沈夜怀里,自然毫无防备,睡眼惺忪,说话也有些蒙昧了:“我当年同他家主人谈过,他们家的本事,并非简单地看凶吉,问来日,更在于对天道大势的揣摩。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是直接地测算日后会发生什么事,而是感知天道的大势走向,是吉是凶,天下大乱亦或四海升平……”
            “这样。”沈夜心头一动,这倒是有点意思了,而且,怎么有些像当年自己听见的那个声音……
            “唔……他家先祖之所以获罪,也是因为直言国运即将衰亡,那皇帝受不了真话,却也不敢杀他,于是就……”
            谢衣声音渐渐低下去,后来成为平缓的呼吸,他睡着了。沈夜看着怀中爱人,微微一笑,弹指灭掉烛火,也一并沉入黑甜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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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四川3053楼2014-12-11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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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夜坐在椅子上,手捧一杯雀舌香茶,静听着谢衣的讲述,此刻听他这么一说,也是微笑点头,这徒弟当真样样都好,格外贴心,没有一点儿荒废或学歪了的。他心里一直有个遗憾,就是谢衣那二十二年中游历神州,必定有许多精彩的遭遇,而当年忙于流月城各种事物,无暇他顾,只能偶尔忙里偷闲,想一想下了界的谢衣,然后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爱徒现在的情形。
                谢衣都去了哪里,走过哪些地方,见过怎样的人?
                他的术法武学可有荒废,还是又得到了磨练与提高?
                他依然孜孜不倦地研究着偃术吧,不知在那更广阔的天地里,可有让他大展所长的机会?
                流月城中的一草一木,亭台殿阁,这叛逃了的弟子还记得吗?还在怀念吗?
                他可会想起自己,而他每次想到自己时,又会有怎样的表情?是不屑一顾,恩断义绝?还是……如同自己对他一般,爱恨纠葛,说不清是爱多些,还是恨多些,抑或都归结于难言的苦涩……
                在捐毒截住谢衣时,沈夜是很想问的,他想问这个日夜悬心的人,问这个在暌违了二十二年后依旧让自己爱也不能,恨也不能的徒弟,这些年里究竟过得如何,将那些答案都一一打听清楚。可是他还来不及把话说明,或者……是沈夜自己太骄傲,太固执了,抹不去心底的伤痛,讲不出那些软话,只责问一句可有后悔,便得到了血色的“不悔”,然后更……
                他们师徒俩,其实是很像的。
                之后,那些问题永埋心底,似乎再也不会有答案。
                后来,沈夜每每想到它们,心头便划过隐痛,看着恭敬沉默的初七,仿佛面对着一座内蕴丰富的藏宝洞,他知道这人有数不尽的好故事,或轻松或厚重的经历,只是无法讲出来,他的记忆已被自己抹去,那道大门便对自己关闭,再不能打开。
                现在,当他们都历经磨难,跨越生死又走到一起时,沈夜也不曾问,倒是谢衣主动讲起来了。如同轻轻推开尘封百年的门扉,光与风流通,将那些珍宝的轮廓一一展现,它们在时光中沉睡了太久,如醇酒般酿出了动人的滋味。谢衣时常提起当年的经历,走过哪些地方,认识了什么人,见识怎样的时代……沈夜从谢衣口中品味着这些宝藏,听这些被时光抚摸过的故事,一点点拼出那二十二年中的点点滴滴。
                这些经历也擦亮了眼前的谢衣本人,让他在沈夜眼中愈发熠熠生辉。
                那晚上,他们搂着此生挚爱的彼此,即将睡过去时,沈夜在谢衣耳畔悄声说:“以前……以前我还担忧你下界了会过得不好,你从未离开过我的庇佑,却一下就去了那么远,那么陌生的地方……”
                那时候,谢衣是怎么答的呢?
                “师尊保护我那么多年,也该由弟子当先一次,先探好了路,才好迎接师尊来。”。
                “是,你辛苦了。所以后来……我又把你藏起来,藏了一百年。”
                “主人……”
                “师尊,师尊。”谢衣看着沈夜:“主人?”
                “唔?”沈夜一怔,发觉方才竟走神了,想到过去的日子,也想到前些时候,点头示意他继续吧。
                于是谢衣接着讲下去,说那人不告知缘由,只让自己不要修筑栈道,谢衣不解,也不可能为他一人之言便停工不做,那人便显得越发殷切了,最后甚至急得跪下来,拉着他衣摆请他万万要听自己这一次。谢衣给他缠得无法,只能猜测这人似乎有什么苦衷,不能言明,于是谢衣便想个折衷的法子,说我来问你,你只需答是或不是便罢。
                跟着,谢衣便开始问他,连问了几个猜测,都得到否的答案,直到谢衣问“是否修筑栈道会发生不好的事”时,那人才浑身一震,犹豫片刻,艰难地点了点头。谢衣又问他如何知晓的,这次这人不那么扭捏了,低声说家传的一点微末伎俩,不值一提,本来有祖训绝不可对外人言,但实在是此次事关重大,不忍心看那么多人蒙难,才忍不住……
                看他说得万分恳切,谢衣心头一动,自然想到了流月城中的祭祀之法,当中也有可预测未来,问卜吉凶的内容,莫非这人家传的本事也如此?修筑栈道后便会发生凶事?似乎也不对啊……谢衣自认偃术修为世间罕有匹敌,给这方乡民修筑栈道也是诚心用事,绝不会有偷工减料落下隐患的嫌疑,难道……
                若我不修栈道,此事就不会发生么?谢衣又问。
                那人摇头:修不修都会发生,但你若修了,就一定会害死更多人。
                话至此,谢衣心头已有谱了,这人祖传的本事定是问卜预知一类。身为流月城高阶祭司,预测来事的本领谢衣也不是全然没有,但绝没神到铁口直断,知未来所有的地步,同时烈山部戒律严格,反对投机取巧,亦无机巧可取,因此这类法术向来只用于祭祀中的点缀,倒是城主血脉中灵力丰沛,绵延不绝,偶能于梦中通神,见过去未来之事。
                那人说完这句便不再开口,咬住嘴唇,表情紧绷,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手里依旧抓着谢衣外袍一角,似乎谢衣不答应他,他就不起来了。
                这幅架势让谢衣也有些无奈,抬头看去,只见山势嶙峋,郁郁葱葱,起伏的林间隐约可见那条旧栈道的根基,已是七零八落,不成样子。远处,那座庙宇从翠色环绕间露出一个屋角,仿佛被困者伸出了无助的手,正等着人去救。
                若自己修筑栈道,会死更多人……想着这句话,谢衣渐渐把思绪理顺,看来会出事的不是栈道,而是这座山本身。如今栈道断绝,乡民们不会上山朝拜,自然避开了险境;若栈道恢复,往来香客不绝,一旦出事,自然贻害更大。
                倒真是……有些为难了。


              IP属地:四川3064楼2014-12-16 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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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虑一阵,谢衣弯腰将人扶起,说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如今自然是以乡民安危为重,然而我接了大家的委托,也不能就此离去。还请你告知我一声约莫会在何时出事,我先找个由头拖一拖,等过了你说的时限,若没有出事,我便会修筑栈道,若真出了事,那便感谢你仗义执言,救相亲们性命。
                  那人听后呆了一呆,大约也知这是最好的法子,于是点点头,悄声在谢衣耳边道:“顶多一个半月。”
                  于是,谢衣托词身体不适,加之需要寻找材料,将修筑栈道的事暂且搁下,乡民们知道他是名动天下的大偃师,做事有一套规矩,也不敢来催促,由得他自行安排。当中谢衣便外出往周边市镇探访,又去南面山中寻觅书里记载的木料和花草,一个月就这么倏忽而过……
                  到第三十五天上,谢衣从数十里外的邻县回来时,只见镇中人马纷乱,烟尘阵阵,抓住人一问,才知光天化日的,那山竟然突然垮塌了大半,庙宇也被泥沙流水一直冲到坡下,几乎全碎成渣滓。万幸因栈道不通,庙中无人居住,才没有遭难。
                  听到此事,谢衣胸中一阵波动,说不清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立刻打听那人形貌居所,找上门去。那人见他来了,微微一笑,请他进屋坐,长叹一声,说多谢偃师当日的成全,保住了一方安宁。谢衣毫不居功,问他如何得知此祸事,修行的是哪门仙法?
                  仙法?那人一怔,跟着摇头,说我不曾修行。
                  那你如何得知山中有祸事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只是,那人顿了顿,谨慎地回答:“只是我看出这座山马上就要死了。”
                  大约因避过了祸事的缘故,这人终于打开话匣子,不再隐瞒。原来,这老李家祖传的本事的确与修行无关,只是一门望气之术,却又跟寻常的望气不同,不看形,不看质,而是看物件的寿数。按他家祖上的说法,天地万物皆有其寿命,如同人会死,花会谢,山川河流,乃至王朝时代也有终结之期,他们所看到的,便是这万物的时间。
                  时间……谢衣听得如痴如醉,这的确不是他所了解到的任何仙术法门,即便流月城沿袭至今的上古精纯秘法,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说话间,谢衣凑趣地掏出一只前日所做偃甲鸟,老李看一阵,说声还很嫩哩,怕是才生的吧。谢衣笑笑,又拿出一块从流月城中带出的矩木树皮,老李皱眉看了很久,摇头说不好断定。时间本身并不是唯一的,对时间的观感也会因各种因素影响变得不同,树皮还在树身上时,自然与这树一体,若将它剥下制成物件,便有了新的时间,若一直放着不用,则不啻于死物。如今在老李看来,这块树皮已死了,要再去反推它的时间未免太难,虽说听闻极久远之前的祖宗们有这门本事,但如今传到他这里,早已做不到这点了。
                  这晚两人谈了很久,谢衣只觉自己窥见了另一个奇妙的境界,再次感叹神州山河万里,奇人辈出。同时,他也渐察觉到老李身上的不同之处,这门不同于任何法术的本事……似乎不是修来的,而是天生带来的。于是他想起来,就在流月城藏书房的角落里,有一本记载着上古先民的书籍,当中提到了一些具有特殊本领的小部族,比如生于沼泽泡沫中,只有女人的浮水部。这本书的记载不够严谨,道听途说较多,因此一直被视作稗官野史,不受重视,若非少年时谢衣求知欲旺盛,博览群书,还不会看到它呢。
                  那本书里写过,上古时,神州西边有一个可见万物寿命的部族,他们性情平和,心地善良,本领篆刻在血脉里代代相。这一族人在生存繁衍中不断东迁,并与所遇到的当地人通婚,族群渐渐流散……很久不再有他们的消息了,听说他们已忘记了自己的来处,与神州各色居民融汇在一起,就像一缕清泉终究流入了大海。
                  “我曾见到一个过路的女人,怪得很。”几杯酒下肚,老李越发放开了,他许久不能跟人说这些,如今遇到谢衣,竟生出得遇知己的感觉,脸上红扑扑的甚是高兴:“那女人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穿着粉红粉白的裙子,从街市上缓缓踏过。她生得十分貌美,周围人都去看她,我那时还年轻,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可是……”
                  老李放下酒杯,声音低下去:“可是我竟看不清了,她分明还很年轻,但她的时间却已过了太久,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更久……我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里的活儿,跟上去,一路跟出城,想把她看清楚。我本疑心自己看错了,可无论我怎么看,她还是那样,太奇怪了。”
                  听到这里,谢衣心头微微一动,上古部族中确有不少人的寿命远胜凡人,给李先生看到,自是扑朔迷离,大反常规,他所说的这位女子……莫非是蓬莱国那位?原来这么多年,她始终在世间游走,孜孜不倦地寻找她的郎君。
                  “一直跟到今天那座山脚下,她发现了我,回头问小兄弟可是有什么事么?我那时面浅,不敢跟年轻女子说话,何况她那般貌美,给她水杏般的眼睛看着,我登时脸上就红了,胡乱冒出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她看我窘迫成那样,微微一笑,留下两个字,便朝山中走去,很快看不到了……”
                说到这里,老李长叹一声:“以前听人说什么天上仙女,我总不信,直到那年见了她,才明白世上真有仙女的,不但生得美,时间也同常人不一样,那样的年纪了,依然青春秀丽……她跟我说的那两个字,我今天还记得,那应当就是她的名字了:巽芳。”
                  她叫巽芳……谢偃师,你说连她这名字,连这两个字也美得很,对不对?
                  是,很美。
                  ……


                IP属地:四川3067楼2014-12-17 1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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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人在厅内坐定,少年沏来茶水,陪着坐了,他性子似有些腼腆,不善言辞,虽坐在主位,却实在撑不起主人的架势,踯躅片刻,才低声问道:“不知两位如何称呼,从何处来?”
                    谢衣简单通报过名姓,只说昔年途经此地认识了李家长辈,成为故交,今日再来贵地,自该登门拜访,并无什么要紧事。
                    “这样……”少年似乎松了口气,点头道:“难为两位还惦记着,家中长辈已故去两年了,现今就我一人独居。”
                    言谈间,沈夜环视屋内,见厅堂明亮,轩窗整洁,堂中布设虽简朴,却也落落大方,且打扫得一尘不染,可见这少年为人勤勉,不是放诞懒惰之辈。然而……这始终有些不合常理,家中既只剩一人,难道不雇请一两个仆役照料么?看这家人的情形并未落魄。莫非……还是为了避着什么。
                    想到这里,沈夜偷眼去看那少年,却见他又定定地盯住了谢衣,目光一寸寸从谢衣脸上划过,又一寸寸划回,似乎想将谢衣看得更清楚。更透彻。沈夜忽而警觉起来,想到这李家的天赋,轻轻扯了扯谢衣的袖子,谢衣却好似不曾察觉,依旧同那少年闲话,说些往日同他家人交往的轶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闲谈一阵,谢衣将话题引到李家的本事上去,那少年却有意回避,盯着谢衣,恍惚不知他在说什么。谢衣遂将话讲得更明白些,甚至提到当日那山垮塌之事,只不说是自己亲身经历,变作了少年父亲告诉自己的……
                    “请……请稍等。”少年忽然站起来,怔怔盯着谢衣的脸,声音也发颤,小心翼翼地问:“您……您莫非当真是谢,谢偃师么?”
                    谢衣看着他,没有说话,那少年又上前一步,仔细打量他,道:“当真是谢衣谢偃师?”
                    “是我。”谢衣平静地认了下来,那少年仿佛见到厉鬼,白皙的脸孔骤然变得惨淡,连连后退了几步,口内直说不可能。
                    “在下便是偃师谢衣。”谢衣也站起来,又一次朗声道。
                    那少年又呆了片刻,终于镇定下来,长叹一声,说先祖的话竟然应验了。起身重新为两人添上茶水,少年说昔年家中有位先祖,因违反祖训贸然出手救人,窥了天机,不到四十便无疾而逝,去世前,跟后人讲到与大偃师谢衣的结识,还托人画了一幅图画。
                    说罢,少年从内室拿出一卷画轴来,当着两人的面打开,只见画面上栩栩如生,正绘着轩窗明堂,灯影如瀑,屏风背后,两人正对坐而饮,谈笑风生,当中一人葛巾短袍,面貌憨实,另一人俨然便是此刻座中的谢衣。这画也不知出自哪位名家手笔,笔力苍劲,墨韵悠然,两人都画得十分肖似,仿佛就在眼前。
                    谢衣低头凝视画幅,往事历历在目,胸中百感交集,那画中的老李似乎就此活过来了,那一场夜谈好像也就在昨天,然而时光悠悠远走,转瞬间已是百年岁月,远近真伪令人迷乱,恍惚竟分不清身在何时何地。
                    片刻后,少年将画轴合拢,长叹道:“听父亲讲,昔年先祖过世前,说谢偃师名满天下,心怀仁爱,是一等一的好人,那夜他观谢大偃师形容,感觉他将命不久矣,又有一种看不分明的感觉,似乎那时间并不会就此走到尽头,再仔细看去,那不分明的感觉好似又不见了。当真是恍恍惚惚,云遮雾罩,竟是他此生未曾见过的局面。于是先祖佯作喝醉,靠在桌上反复思虑,最终决定将话语模糊,提点谢偃师多加注意。”
                    “的确如此。”谢衣笑道:“李先生话说得颇为隐晦,我也是后来才顿悟的。”
                    那少年点点头,继续道:“您去之后,先祖又思索许久,悄声对家人说他有种感觉,觉着谢偃师应当也不同于俗人,就像那位姑娘一样是要走一条非凡道路的,因此他身上的时间才看不明晰。或许……或许就在已走尽的时间背后,还有属于谢偃师的局面,我是看不到了,你们这些后代若有缘,兴许还能再见谢偃师一面呢。”
                    说到这里,少年起身离席,朝谢衣周周正正行了一个晚辈之礼,口内道:“晚辈李清,拜见谢偃师。”
                   


                  IP属地:四川3078楼2014-12-21 1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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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道无情,恰是公允。人若想要逆天而行,凭一己之力扭转命数,那便要付出绝大的代价,在佛家或称因果,在道家或称缘法,在其他更罕为人所知的法门里,应当还有别样的称呼。但不管怎样,天道始终在那里,比春秋的替换更恒定,比日月的运作更规律,如一张紧密的罗网,将天地万物,神魔妖仙包裹其中,从这个世界诞生之初便已发挥着作用。或许,连盘古大神开天辟地,烛龙大神启动时间,亦是天道运作的结果。
                      许多人妄图逆转天道,譬如沈夜也曾经做着,而他所付出的代价,早已超越了人所能承受的范畴。
                      神仙有情,天下大乱,唯有以万物为刍狗的天道,才能在看似冷酷无情的表象下推动世界的运转,兴与亡,生与死,建设与毁灭,有序与无序……
                      一路走回馆舍,沈夜心里思虑重重,一些许多过去未曾想过,或仅仅触及皮毛,不曾深入内里的东西,此刻仿佛都在他眼前层层展开,将看似复杂纠结的核心暴露出来,而一旦展露,它们便变得无比单纯而直接。沈夜感觉自己好似又回到了流月城中那旋转而上的台阶,每转过一道弯,眼中所见便与上一圈相同,因为他所站立的位置与之前相同。然而仔细看去,立刻会发现所看见的景色,绝非之前所见的重复,因为他已站得更高了。
                      他默默走着,谢衣也在他身边保持着沉默,两人一路踏过青石板铺就的长街,挑担子的货郎从他们身边掠过,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招揽着生意。花枝招摇的娘子带着罩薄纱的观音兜,从两人身边掠过,传来一阵香风,这风刚过去便停住了,从纱罩后头伸出一根纤指来,悄悄挑开一个角,桃花般的眼睛在其后张望,想将这两位俊朗的生面孔看得更清楚。官府的骏马蹄声得得,差役穿着皂衣,腰悬佩剑,掌中擎着令牌,奉命出城办事。又有异地的读书人牵着毛驴,边走边望,寻觅那间藏在深巷中的好书馆。
                      笑语嫣然,问候起伏,见面拱手打个招呼,或从钱袋子里掏出两文买个饽饽,再沽一壶酒,僻静院落里,更有人藏着偷偷卖牛肉。日头已偏西,摊档开始收拢,炊烟带来炉灶间沸腾着的香味,西天上金红色光晕降下来,照耀着蓬蓬黑发,银丝亦变得热烈,更将每张笑脸点染得格外动人。
                      盛世繁华,岁月静好。
                      就这么边走边想,不时抬眼去看,去听,感受人间万象,红尘风烟。两人一路回到馆舍,小二殷勤迎来,接两位贵客回房歇息,并问问今晚打算布什么菜,可有衣服需要洗,沐浴的大桶和热水何时送入房中?
                      待一切收拾停当,躺到床上时,谢衣才跟沈夜提及那件事。这会儿他一边按压着沈夜双肩,替他舒缓,一边寻思该如何开口——昔年在流月城中,初七便这样服侍沈夜。大祭司事务繁忙,千头万绪皆靠他一人做主,时常从早忙到晚,有时更彻夜无眠,其疲累可想而知。哪怕沈夜铁打的身子也有撑不住的时候,何况他还病着……
                      多亏那些年的历练,如今谢衣练就一手好功夫,揉按推拿间总令沈夜十分放松舒适,前些时候他甚至开玩笑,说若是想过入世的平静生活,不妨往长安开个推拿铺子,每天接待几个客人,当也足以养家糊口了。沈夜白他一眼,说本座养你这么多年,就为让你出去干这个?你只需服侍我一人便够了。
                      “师尊。”话一出口,谢衣感觉有些不妥,急忙换了称呼:“阿夜,那年捐毒的事……”
                      听这话,沈夜肩头一僵,转过身,将谢衣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低声道:“往事便是往事,我并非定要知道不可,你不说也是一样的,你我如今两心相许,过去之事夫君我一点也不计较……愧悔都来不及,如何还能迫你再回忆它。”
                      听他说出“夫君”二字,谢衣心头微动,日常说这话时,往往都是在床帏之间浓情蜜意中,如今对着正事也这般自称,显然沈夜是想将一切揽过,不论对错,哪怕指责沈夜千错万错,他都愿一力承担,只愿谢衣千万不要再有任何包袱。
                      这份心意……天上地下,也就他能给自己了。
                      轻叹一声,谢衣抽出被握住的双手,顺势躺进沈夜怀里,低声道:“只是想跟师尊讲一讲当年的心境,以及……为何会让师尊担了杀人的罪名,这事不讲明白,我心里便有愧,师尊这一声‘夫君’叫得坦荡,我却有些不敢坦然受之。”
                      “跟我还这么生分,你想说什么都好,夫君都听着……”沈夜微微皱眉,口气却十分爱怜,手臂也将怀中人搂得更紧。
                      谢衣点头,靠在他怀中闭眼思索一阵,才缓缓开口道:“那些年里,我遍行神州,见过数不清的人,听过无数的故事,更见证了许多人的人生。烈山部虽寿命长久,流月城却太小了,没什么惊心动魄,或沧桑起伏的事迹。古书里的记载终究离得太远,少了点真实感。我在流月城和下界分别呆了二十二年,比较而言,下界这二十二年中,我所经历的事、结识的人远胜流月城。”
                      “嗯,这是自然。”沈夜点点头,拉过薄被将两人盖住。


                    IP属地:四川3084楼2014-12-23 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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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衣接着道:“经历得多了,有些想法就自然会变,我也不例外。刚下界时,我满心焦灼,只想有哪里藏着一帖灵药,或一处洞天,只要找着了,便能救族民于水火,解师尊于苦厄……不论你信不信,我一直都是这般想的,从不曾将师尊视作恶人,我只觉师尊是被绑架了,被魔物和流月城全族人共同挟持,不得不走上一条满是血腥的道路,那并非你的本意,若有更好的法子,你绝不会那样做的。”
                        “信,怎会不信你。”沈夜话语中满是心疼,在谢衣脸颊上亲了一口。
                        “但是,随着一年年过去,我始终没能找到那一贴灵药,或那一处洞天。修仙大派已走遍了,杏林圣手们也问过,不但没人能解族人病痛,甚至听也不曾听闻,最可笑的是,甚至无人知道烈山部的存在,即便修为冠绝天下的仙门内,也无人知晓在西北天空上,正有一族神裔在默默受苦。我想跟他们讲一讲烈山部的事,他们却并不感兴趣,似乎那不是一族活生生的人,而是早该被抛弃的老朽遗物。我开始渐渐信了你的说法,信你早已派人查过,下界没有世外仙境,也没有人准备着要救我们。”
                        他话音里渐渐透出沉重来,沈夜心中一阵抽紧,谢衣……那时的谢衣还十分年轻,在自己的呵护下学习成长,身为大祭司唯一的弟子,性情又招人喜欢,城中自然没人会去冒犯他,他也因此始终保留着与生俱来的阳光热情,还有那份宝贵而可笑的天真,仿佛未经风雨的小树,却骤然投入了风暴当中。
                      下界辽远,人心炎凉,谢衣他……一定曾非常失落吧。
                        “发现这点时,我十分失望,也很痛苦,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全然打破了,我甚至想到回去,如果天意注定要我们去死,我也愿意死在故乡的月色里,死在……族人身边。那夜我在江边徘徊,看江水荡荡东去,天边圆融的明月冉冉上升,满心都是怅然。这时,江心忽然传来一阵婉转的歌声,几艘画舫缓缓荡过来,一首长歌伴着琵琶与琴音传入耳中,我心头突然放空了,侧耳去听那只曲子,原来是在吟诵《春江花月夜》……”
                      那是谢衣第一次听到《春江花月夜》,句句优美,字字珠玑,更带着浓烈的情感与深刻的哲思——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这些词句如醍醐灌顶,猛然打碎我的消沉。明月挂在空中早已千载万年,有多少人曾和我一样举头望月?他们都来自哪里,又去了何方呢?明月不变,而时序流转,如大江东去,滔滔不绝,不论我消沉也好,振作也好,明月依旧自行圆缺,唯一会消亡的,只是生在明月下的我们罢了。”
                      月映万川,天地无言,早已有无数族群在月光辐照中走向了消亡,若烈山部也消逝,并不会改变月照江海的格局,并没有任何人会等着去救别人,亦没有任何一处,是为了挽救烈山部的苦楚而生的,唯有悠长而坎坷的自救之旅,可给他们一线生机。
                      谢衣长叹口气,睁开眼,看着桌上摇摇的烛影,微微一笑:“我听得几乎呆了,只觉胸中千回百转,思潮汹涌,而那艘画舫似乎也知道我的心思,将一首《春江花月夜》反复吟唱,于是我又听清了更多……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夜空中明月皎洁,清光圆满,似乎一伸手,就能触到那万里之外的故乡。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那夜的谢衣独立江畔,看数艘画舫渡江而来,蓝黑色的天幕仿佛已同江水汇作一体,那张灯结彩,暖光盈盈的画舫便似从天上降下来,伴着婉转的吟诵,伴着瑰丽的诗文,悠然来到谢衣眼前。桨声柔媚,莲灯摇曳,纱帐在夜风中拂动,度来暗香盈盈,歌声不绝,曲声未歇,船头破开如镜水面,从江上荡荡而过,似一叶慈航,将谢衣送到了新的彼岸。
                      沈夜微微一叹,眼中仿佛出现了那年静流的江水,那夜高悬的明月,以及江畔孤独矗立的谢衣。
                      此后,谢衣再没有理会过那些消沉的情绪,他变得越发坚定而积极,辗转世间,寻找每一个可能的法子——他曾北上荒原,在结冰的湖上行走,听远处被大雪覆盖的森林中传来几声虎啸;南下碧海,在湿热的岛屿穿梭,传闻这里盛产治寒疾的药草;西抵诸国,遍寻奇人秘方,探访那些古老的故事与传闻;东临沧海,看浊浪汹涌,放飞偃甲鸟,让它在风雨中翱翔。
                      就这样走走停停,不断寻找,不断学习,不断挖掘世间珍藏的秘密,然后来到静谧的巫山,谢衣心中的答案开始有了轮廓,同时也有另一种东西在悄然滋长。


                      IP属地:四川3091楼2014-12-25 2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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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巫山早已荒芜了,曾是仙神花园的灵境掩映在朦胧的雾气里,没有人迹,没有声音,虫鸣鸟啼都在这里暂歇鼓动,巫山仿佛已被整个世界遗忘,唯有远处偶尔一闪而逝的妖仙身影,为这里增添了亦真亦幻的活气。
                        谢衣站在入口处默默凝望,他感觉到这里有一股暮气,一种仿佛已死去的气息,但他很快又告诉自己不可能,应当是自己……自己想多了。
                        那些年里,他实在已走过太多地方,看过太多人,听过太多世易时移,沧海桑田的故事,历经了在流月城中永远无法体会的人情冷暖,世情变换,也寻觅到从上古延续至今的希望线索。然而,就在游走人间的二十二年里,他慢慢察觉到自己心境的改变——他依然是那个谢衣,但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成熟,更苍凉,甚至隐隐触到了垂老之人的无奈与沧桑感。
                        他还很年轻,可他的某一部分,已被滚滚红尘浸染得不堪重负。
                        不同于那年江边听《春江花月夜》前的低落消沉,而是一种更深长,更隐晦的滋味,不是失望,不是痛苦,不是惆怅寂寥,患得患失,甚至连情绪都说不上,却牢牢盘踞在他的内心深处,让他辗转反侧,心绪难平。
                        直到一切落幕,当他在巫山中徐徐苏醒,重新审视自己由三段命运织成的一生时,才恍然惊觉那应当是对自我和世界的反思与困惑。
                        下界十数年后,谢衣已不像刚来时那样冲动热血,并抱持着鲜明的目的性了,他开始变得随性,放慢脚步遵从自然,抹去了急躁,取而代之以从容和内敛。他也开始注意到一些当初无暇顾及的事,比如他与修仙者们论道时,总会听人说起天意,所谓天意究竟是怎样的?
                        有人说天意恒定如一,有人说天意变幻莫测,也有人说世间所有言行,都是天意的侧影,在这些纷纷乱乱的话语中,所有人都认同天意的强大,若想逆天而为,必定酿成恶果。如同一条滔滔东去的江河,即使拼尽全力往河中掀起一朵小水花,于刹那间阻隔这条河流的奔涌,那也不过是刹那之事,接下来,河流依然东去,而浪花,早已消失无影踪了。
                        都说谢偃师通了天道,谢衣自己却依旧迷茫。
                        天意不可违逆,即便偶尔掀起浪花,也不过徒劳的挣扎,是这样么?
                        如果……如果烈山部的绝境也是天意,那……
                        这个问题谢衣不敢多想,心却隐隐有些乱了,以至于当他走到巫山最后那道大门前,发觉无法打开,只能遗憾退出时,竟未注意到有一抹身影从僻静处溜出,偷偷跟上了他的步伐。
                        那是个年轻娇美的小姑娘,当谢衣发现她时,她已经跟着走到了阳光下,怔怔看着谢衣。
                        你是哪家姑娘?她没有回答,歪头看着他。
                        谢衣很快发现她并非凡人,甚至不能被称为一个真正的人,精灵质朴的灵气在她身周流转,当中夹杂谢衣曾于祭坛上传颂过多次的,属于神农神上的灵力。
                        身为烈山部祭司——至少在那个时刻,谢衣依然下意识地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他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这位天真懵懂,不谙世事,却带着神农灵力的少女,何况她很可能与自己寻找的希望有极大关联。于是谢衣将她带出了巫山,让她和自己一起生活,教导她读书认字,在她的天真淳朴中灌注世间常识与理性。
                        他还给她起了个好听的名字:阿阮。
                        “那个小姑娘啊。”一直默默听着的沈夜插话道:“灵力的确类似神上,可惜她身为露草精魂,难以长久存在。”
                        “……都说是我护着阿阮,实际上,我偶尔觉得她其实也保护了我。”谢衣声音低低的,回荡在已完全降落的夜色里:“正因有阿阮的纯真烂漫,才让我一直保持着自我,那几年时而跟她笑闹一番,放松心情;时而教导她一些世间常理,自己仿佛也回到当年,再加上要照顾她的责任感,才让我没有彻底迷失到那股难言的情绪中去……”
                        “难言的情绪……”沈夜叹口气,温热气息吹拂在谢衣耳畔,说话的声音也显得更加动人:“是对天道的迷茫,对么?原来你在下界也一样,我原先还以为只有我有过那样的迷惑。”
                        “你也……?”谢衣一愣,回头去看他。
                        “嗯。”
                        “或许这就是命运吧,必然的,既是经历丰富后心性成长的必然,也是人生旅途中的必然……当年我同天墉城一位真人谈到此事,他便说过类似的话。他说曾有仙人告诉他,人生有三个阶段,其一是见其形,如看见一座山,便只认作山;其二是见其神,看到山时不仅仅只看到山形,更看山势,看地脉风向;其三,则是见其魂,到这个阶段,一眼望去,山即是山,同时又不仅仅是山,该是什么,等到了那个阶段便自有感悟……”
                        “这话嘛,城主原来也讲过类似的。”沈夜微微一笑,放开谢衣,在床上平躺下来,缓缓沉入久远的回忆。谢衣一怔,翻身靠在他肩头,等待他说下去。


                        IP属地:四川3099楼2014-12-27 2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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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还没有谢衣,连沈夜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父亲忙着辅佐城主,母亲怀了身孕在休养,沧溟病着,华月在城中不知哪户平民家里,沈夜刻苦练习法术之余,多少也有些寂寥。身为大祭司的独子,沈夜享有许多优待,其中之一就是能够自由出入城主的居所。
                          城主没有儿子,独生女沧溟常年病弱,对坚强聪慧的沈夜自是欣赏怜爱。那天沈夜本想去城主居所找点东西看,踏入殿堂时,却惊见城主正瘫坐在书架前,脸上神色十分沉重。他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正想悄悄退出,城主却招呼他过去,拿着手里的书卷问他:看过么?
                          没有,沈夜摇头。
                          嗯,不看的好。城主点点头,将卷册拿过去,掌中突然腾起一道火光,那东西便焚尽了,只剩一点竹片烧过后的焦香。
                          童年的沈夜怔在当场,不知该说什么好,城主拍拍手,理顺他粗硬的乱发,说这世间事,有时太过复杂,有时又太过简单了,我烈山部孜孜以求,不懈求生,曾经顺应天意入城,如今却早已被天意抛弃了……你知晓我烧掉的是何物么?
                          ……不知道。
                          是昔年伏羲神上给予烈山部的嘉奖。城主惨然一笑,长声叹息:天下祸乱,万民疾苦,烈山比主动请缨入城,协助炼制五色石以救危亡……可是最终将我们闭锁在这里的,也是他们。这份嘉奖每隔数十年就要重新誊抄,以防竹简木牍损坏,败落了神灵的威光,现在想来……其实毫无意义,倒不如烧了干净。
                          天道之下,无有例外,我们的衰亡大概已成定局,无可挽回了。
                          城主看着他,深邃的眼睛里闪动着审视的光,问道:我今天说的,你此刻一定还不懂,但若有一日你懂了,处在我这位置,你要怎么办?
                          沈夜看着城主,身上微微颤抖,那话他确实还有很多听不懂的地方,但他想自己一定会懂的,脑中几乎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回了一句:我想救族人。
                          哦……很好,很好。城主转过头,不再看他,沈夜发现他的表情比方才放松了些,口内呢喃:天意虽至此,也要再试一试,试了终究有希望,若不去试,便连希望也没有。我妄为城主,困于天意,耳中听到祭坛上若有若无的神秘天音,便越发迷惘,而今还不如一个孩子清醒……想那么多作甚,山到眼前自是山,还是好好想怎样救族人吧。
                          ……
                          听沈夜说完,谢衣心头跳了一跳,这些事看似毫不相干,实则都指向了同样的归途,天在上而人在下,越了解天意的走向,便越容易感到迷惘,不知人的所为究竟能有几成功夫,能否真正扭转天意与命运的指向。凡是在这里付出过的人,谁不想扭转呢?然而人之力,又怎可能真正扭转……于是寝食难安,胸内如焚,甚至心灰意冷,彻底迷失。
                          “原来前任城主也曾这样。”谢衣道:“而我当年,也受困于这样的思想,尽管我还做着我该做的事,但与此同时,那份迷惘与纠葛也始终存在。其实我知道我不该去捐毒,那已是流月城的势力范围了,我一旦过去,很可能就会被师尊找到,而暌违二十二年后,师尊对我是怎样的态度,心下也着实没有把握。”
                          “怎样的态度?当然是恨极你这不听话的孽徒。”沈夜瞪他一眼,嘴上强硬,手却温柔地把人搂进怀里,在他腰上轻轻揉弄。
                          谢衣笑起来,往他脸颊上蹭了蹭,才又接着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该为而为之,这里面究竟有没有夹杂着一丝一毫的自我放纵与自暴自弃,我到今天也不明白。但那时,我总说服自己必须去,因为昭明剑柄在那里,这是开启希望的第一步。”
                          “嗯。”
                          “我并不是没想过跟师尊重逢的情况,甚至想到了死……”
                          “谢衣!”听到这个“死”字,沈夜心头骤然一紧,立刻打断他的话:“不可胡说,我……本座当年,可是完全不曾想过要取你性命的。”
                          “弟子明白。”谢衣淡然一笑,平静地说下去:“临行前,我做了各项准备,安顿好阿阮,便往西而去。那个无解的谜题始终在我心里,我反复问自己:取昭明能够成功么?若我成功,是否要带它回到流月城,将它献给师尊以挽救族民?若师尊不再信任我,不肯接受我的好意该如何?又或许……即便我们成功摆脱衰亡的死局,又能在下界安然度日吗?要是天意依然不肯放过我们,甚至将我们扔到更加凶险的境地中去呢?到那时,我所为的一切,不反倒害了所有人吗?”


                          IP属地:四川3105楼2014-12-29 2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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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多了。”沈夜声音低沉,安抚道:“过分忧虑未来之事毫无意义,只需做好当下便好。”
                            “如今我自然是这么想的,但当年的我……当年的我或许还太年轻,几重压力下当真是忧虑纷纷,神思惶惶,既想着要拯救族人,又忧心如何功成;既盼望功成,又惧怕功成之后还有更大的劫难;既想念家园故土,又生出近乡情怯之意;既希望昭明早日恢复,又不愿害阿阮性命,我那时并不知还有神女遗体沉睡于巫山深处,对剑心的研究只能落到阿阮身上,怕要她……再加上,在捐毒见到师尊时,感到师尊变了……”
                            “我变了?”沈夜微微皱眉,跟着释然,轻叹一声。那时的自己,或者说直到流月城坠亡前的自己,的确在沉重命运的压制下有所扭曲,在血腥道路上走得太远,看在谢衣眼中,自然是变了……
                            “二十二年里,弟子没有一日不思念师尊。”谢衣伸手搂着沈夜,往他怀中靠了靠,大胆将心中隐秘讲出来,讲给这最亲近、最信赖、最仰慕、最痴爱的人听:“许多时候,我并未意识到自己在思念师尊,甚至刻意压着自己不去想,然而师尊的影子无所不在。看见美景,会下意识地想若师尊能看到该多好;吃到美食,脑中突然就跳出流月城不饮不食,错过佳肴可惜的念头;品着美酒,会想我留在城中的酒浆应都可饮用了,也不知师尊会不会去开启封泥?季节变换时,总会不自觉地对比城中岁月,是比这方冷,还是暖和些?凡此种种,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谢衣叹口气,声音低下去:“离家时间越久,家中的一切就在心里变得越发珍贵,人的记忆当真奇怪,竟会自动筛去不好的部分,只留下美好的回味,师尊在我心中,也始终是严肃又温柔,沉稳又体贴,如夜空中的明月……捐毒那夜,当我发现师尊变了,变得冷酷染血,甚至有些偏激,对我的态度也不若当初柔和时,心里的烦乱骤然膨胀了百倍,我……我当真糊涂,一见师尊的面,离去的二十二年便好似忽然不见了,恍惚昨日我还在师尊身旁,而师尊一夜之间成了这样,脑子里一幕幕,都是你要与魔物合作,戕害下界众生,你依附魔人,心狠手辣……我胸中霎时气血翻涌,面上却越发冷静,口内只拿冷淡疏离的话来讲,仿佛这样就能将你推到千里之外……”
                            “所以你干脆言辞顶撞,跟着作势要打,真逼得我发了招,却又放弃反击,直撞到我的剑尖上来,一剑贯穿胸膛,给我……给本座看到你浑身染血,奄奄一息的模样?!”
                            事情已过去百年,两人也早已相知相许,然而沈夜一提旧事,依然声音颤抖,浑身紧绷,可见当日的情形究竟在彼此心里留下了多深的伤痕。
                            “师尊不知道,当日在巫山时,我跟无异说……”谢衣叹口气,伸手在沈夜胸膛上抚摸,安抚他的怒气,低声道:“我那时在巫山见到了一些旧日影像,但脑子还是混沌的,并不能完全体会身为‘谢衣’时的种种,但与你朝夕相处,我早已明白你并非天性残忍之人,明白你与魔物的百年周旋有多少不易,我断定你绝不会有意杀害我的。同时我也知道,不论记忆是否恢复,我这个人骨子里的东西不会变,凡是我坚持的,那任谁也拉不回来,因此我跟无异说,谢衣那样骄傲的人,怎会允许自己落到沈夜手里……你当年没有故意要杀我。”
                            “你……”初次听闻这件事,听他坦坦荡荡,毫无保留的信任,沈夜有些呆了。
                            “那年捐毒再见师尊时,我的确有过失望,师尊在我心中十分完美,虽然走时我们闹成了那样,但师尊依然是师尊,我依然敬你爱你。因此,暌违二十二年后,当我发现你言谈间淡漠固执,乃至偏激冷血时,自是如遭雷击,无暇分辨你是与那魔物沆瀣一气才改变,还是城中局面凶横逼得你只能做一个恶人,加上那一直盘旋不去的困惑与焦躁,我……”
                            “是我错了。”沈夜一把搂紧怀中人,又愧又急地说道:“是师尊错了,主人错了,你……我亦非仙神,归根到底不过俗人,那时城中局势委实凶险得很,我日夜操烦,又要照料小曦,又要与魔物周旋,又要与反对者斗智斗勇,身边却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心里便越发冷硬桀骜,脾性也一日日乖僻起来。对你我虽念着,又恨你离弃,于是便不让自己去想你,日复一日,竟变成一种畏惧,兴许就是近情情怯吧。我还想……自己明明是你师父,怎能对你有那些奇怪的念头。好容易熬过二十二年,终于再见着你的面,你却态度冷淡,一副要跟我恩断义绝的模样,我……我又怎拉得下脸来对你柔声细语?”


                            IP属地:四川3110楼2014-12-30 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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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第一更
                              祝大家新年快乐,事事如意!


                              IP属地:四川3120楼2015-01-01 21:50
                              收起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