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真他妈的是地狱啊！
　　看到路边出现第一具尸体的时候，我又一次咬牙切齿地重复了这句话。
　　白天是夜兔们的地狱，夜晚，是所有人的地狱。
　　怪不得这里是个无人愿意停留和驻足的地方，即使是最强大的战斗种族，都没有人敢于自己穿过这片荒野深入腹地，白天有着可怕的酷热，到了夜晚温度降了下来，原本躲藏着的各种宇宙怪物就开始活动，原本空无一物的荒原将会立即变成妖魔肆虐的所在。
　　“找到一条咸鱼”还算是不错的结局，我担心神威那家伙被啃得连根鱼刺都剩不下了……
　　横尸在路边的那四只脚的怪物，趴着的时候也有一人多高，此时已经安静地躺在大滩血泊中，灼热干燥的阳光早已蒸发干血液里的水分，那些血迹显得有些暗沉发黑，而怪物身上铺满的鳞甲，在阳光下被晒得闪闪发亮，连头顶那根长长的棘刺上都跳动着光斑。
　　再往前走几步，嗅到了空气中漂浮着的淡淡腐臭气息，看来是已经死得透彻了，我放心地伸手托起那家伙粗壮的前腿，将尸体翻了个身，就看见全身唯一没有鳞甲的柔软腹部，有一道并不长却极深的伤口，从伤口的形状来看，八成就是用伞捅出来的……
　　一击致命，臭小子干的不错，心里有着稍微的安慰。
　　沿着荒凉的小径一路走着，强烈的光线，让我几乎不敢抬起伞去看远方的情形，只是在有点模糊的视线里，越来越多身躯庞大奇形怪状的尸体开始依次出现，身下拖着长长的血痕，空气里难闻的气息越来越明显，偶尔一阵风吹起时更是觉得酸臭扑面而来，即使是我们这种常年与血腥和死亡打交道的家伙，都有点难以接受。
　　我捂着鼻子去查看那些尸体，一开始遇见的尸体上面多数只有一个致命伤，当然也有着例外，有一只艳绿色皮肤好像长了脚的巨蛇一样的东西，胸腹间有一道极长的伤口，边缘参差不齐，竟好像是硬生生撕裂开的，一个有人头那么大的东西，后面拖着长长的血管从那伤口垂挂下来，在阳光下被晒得黑糊糊的，我想，那大概是心脏。
　　我被汗水浸透的后背觉得微微发凉，神威的实力，我在战场上早见识过了，被称为夜兔族历史上难得一见人才的孩子……这样的事儿他做过可不止一次，看着眼前的情景，我都能想象到他是怎样将那颗心脏果断地拽出那怪物的身体……
　　摇了摇头，将这不愉快的联想从脑子里面驱逐出去，再往下走，心里原本的盲目乐观终于一点点被消灭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东西——绝望。
　　地狱的景象在眼前次第展开，血迹遍布，横陈的尸体如座座小丘，在那些腐肉上我看见了越来越多的伤痕，却都没那么深，只是一道道纵横交错，将那些怪物们的体表划得稀烂。偶尔也能看到圆圆的弹孔，那原本是神威最不屑于使用的东西。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走到这里的时候，他的体力已经在不断下降。
　　越来越多残缺的肢体，越来越多血肉模糊的尸身，原本干净利索的感觉没有了，这更像是一场疯狂而绝望的杀戮！
　　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我不禁感叹，神威那一夜孤身一人穿梭于无边黑暗，与沿途遇到的怪物们殊死搏斗的时候，到底……会是什么心情呢？如果换做是我，都不一定能在那样的情景中生存下来吧……
　　可是当时我什么都没想，真的什么都没在想了，或者是被太阳晒昏了头，或者是为眼前的情景所震撼，我整个脑子是麻木的，只是凭着本能在移动着步伐。
　　我想喊那家伙的名字，却喊不出声，“神威”两个字还没离开嗓子眼，就已经变为嘶哑难听的声调，嘴唇裂开了几道小口，舔上去时有着咸涩的滋味。这才记起已经很久没喝水，我低头去掏挂在腰间的水壶，却赫然看见地上，在杂乱重叠的血迹之间，隐藏着一行血的脚印，很小，不太明显……
　　大概有指望了……
　　我打起精神去找咸鱼干……

【30】
　　还算是幸运。
　　在我被晒死之前，总算找到了他。
　　这时太阳已经稍微偏离了头顶，在那些零落遍地的死尸旁边形成了片片阴影，就在其中的一块阴影中，我看见了神威，他依靠在某个被他杀死的大家伙身边，双手抱着膝盖，将脸埋在身体与腿的之间，蜷成很小很小的一团，身上的黑衣凌乱不堪，唯独那一头像小火苗般色彩鲜明的头发，把他与背后的东西区分开来。
　　我不能确定他还活着，因为他没有撑伞！
　　夜兔族的伞，是像生命一样重要的东西，每个夜兔的孩子，从有记忆开始，就会被反复地告诫，无论如何不要直接暴露在强光之下，否则会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甚至致命。刚学会自己到处跑的小孩，就会得到小小的伞，开始学着用保护自己，发起攻击，进行战斗，然后终其一生，都要与自己的伞相伴，就算是不方便撑伞时可以暂时用别的东西遮挡，却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完全取代它。
　　伞底的那个圆形的暗斑，它保护了我们，却也是一道咒语，牢牢地禁锢了我们，在光明面前，号称宇宙无敌的我们都是弱者。
　　此时，他没有撑伞！
　　如果不是躲在那片小小的阴影中，真的会被晒成腊肉的吧！
　　我快步走向他身边，蹲下来，将自己手中的伞朝他头上移动了半分，让那阴影覆盖了我们两个人，这才轻轻推了推神威的肩膀。
　　他直接顺着我动作的方向倒了下去，在地上激起了几团尘土。
　　“喂，不是吧……喂……”
　　我的手还悬在空中，一时傻了眼，盯着那张沾满尘土还带着好几条血痕的小脸，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伸手向他口鼻之间，想知道还有没有活着的希望。
　　难道费这么多劲儿，真的要带个死了的人回去，那我这一趟岂不是吃了大亏？
　　好在气息虽然微弱，总还是在喘气儿的，我暂时安了心，伸手托起那颗小脑袋，抬高一点，打开水壶的盖子送过去，把剩下的水全部灌进他的嘴里，一开始，细细的水流还顺着嘴角滑下来，我看着这些浪费的水心疼不已。幸好他很快就本能地大口吞咽起来，随着最后一口水的咽下，他咳嗽了两声，似乎被呛到，然后，紧闭的眼睛突然间就睁开了。
　　我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一直悬着的心却终于放下来。
　　只是，神威看起来并没有真的清醒，他好像并没有看见我，目光涣散，平日里湛蓝清澈的瞳孔中，此时正浮现着一缕奇怪的绯红……
　　不好！身体里的某种类似本能的东西突然苏醒，我又一次感觉到了危险。
　　在我扔下水壶迅速后撤的同时，神威的攻击也随即而来……

【31】
　　“这样会死的啊！笨蛋！你搞清楚！是我！是我啊！”我大声地喊着。
　　神威抬肘击向我肋间的时候，我已经后撤了好几步，退到了阴影之外，小家伙从地上一跃而起，然后毫不犹豫地离开了阴影的保护范围，整个身体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强光之中。
　　他似乎完全没有听见，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朝着我扑过来，脚下的步伐已经有点混乱，速度可是一点不逊色于平时。
　　我勉强躲过这一次的攻击，一手撑伞，一手去拽神威，想把他拉进伞底。
　　他敏捷地往边上一闪，没有被我抓住，身形扭转，变掌为刀，直接削向我的手腕。
　　他疯了么？不想活了么？
　　或者，他不认识我了？
　　我现在该怎么办，我不管他了吧……他自己活腻了啊……
　　白灼灼的强光直接照射在神威的脸上，他没有任何的遮挡，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白皙的皮肤上泛出粉色，而他竟然还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不要啊笨蛋！
　　那一刻我的脑子似乎是有片刻的空白，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神威正被我抱在怀里，我的双手从背后伸过去，紧紧地束缚住了他的胳膊，伞压在我们俩的头顶，算是勉强遮住了光。
　　隔着好几层的衣服，神威身上的热量仍然传递了过来，感觉更热了，热得透不过气，神威在我的臂弯里挣扎，要从我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我抱住他的胳膊不让他乱动，又将脚伸到前面去别住了他的腿，可是谁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的劲儿，仍然拼命扭动着，弯下腰一口咬住了我还握着伞柄的右手。
　　一阵刺痛传来，神威的牙齿陷进了我的肉里，我的血沿着他的嘴角流淌下来，滴在地上，片刻就被蒸干了，只留下暗红的痕迹，从他的喉间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声，好像是被逼到绝路的小动物发出的那种声音。
　　我用力把自己的手往外扯，神威的牙齿却丝毫不肯放松，一点一点地嵌进去，我觉得他是要把我手背上的肉撕下来一块，越来越剧烈的疼痛沿着筋脉蔓延，我的手一抖，终于无法再握紧手中的伞，那把关系着身家性命的伞，慢慢地倾斜，倾斜，然后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感觉到了灼痛，如同无数只小虫子的噬咬，我几乎从来没有让自己直接暴露在这么强的光线下，感觉自己的脸都要裂开了，我紧紧地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可是眼前的也不是黑暗，反而是一片血红……
　　　“神威！不要闹……是我……这样……会死的……你……别怕……”我低下头，在神威的耳边勉强地说出了这几个字，每个音节从声带上滑过时都会带起干涩的疼痛，好久没喝水了……神威那家伙却在喝我的血……
　　就在感觉到了极限的时候，怀中那个绷紧的小身体突然间松弛了下来，我顾不得多想，反剪双臂把他按倒，用掌侧狠狠地敲在他的后颈上，这才把快要被他咬断了的右手从他嘴里抽出来。
　　我把眼睛眯成一条线，勉强看到了伞掉落的位置，将伞重新捡在手中，让阴影重新罩在我们俩身上，这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我看着趴在地上的神威，心情格外复杂。
　　早就想找机会狠狠揍他一顿了，如今愿望达成，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33】
　　那是我走过的最漫长的一段路，天气依然热得要死，为了在天黑之前离开，我走得很快，只是从昨夜到今天都没怎么吃过东西，水也喝完了，身后还背着神威，汗水把我们俩都快黏在一起了。
　　一开始还不觉得怎么累，只是越走下去，脚步就越沉，从来没有想过，那孩子会那么重，重到我几乎背不动他，空气中干燥灼热的气息并没有消退，每一次的呼吸都变得困难，我试着咽了口唾沫，却发现整个口腔中好像全是浆糊一般，粘滞地卡在喉咙里，无法再吞下去。
　　真累啊，活了将近三十年，好像还没有这样的经历，在这样的酷热中艰难跋涉，身后还压着一个无论如何不能抛下的包袱。
　　我觉得体力在慢慢地流失，而天色终于开始变暗，按照来时留下的记号，距离飞船的降落点距离还有很远，可是我只想想就这么坐下来，再也不往前挪动一步，有种奇特的困倦感充满了全身，好想睡上一觉啊……
　　神威在身后喊我的名字，这一路上他一直很沉默，我还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你知道吗？阿伏兔？我有个妹妹，叫做神乐，是个遇到事情只会哭的臭丫头，我都不知道她哪来的那么多眼泪，死了只宠物兔子都要哭，特别没用的一个臭丫头！她哭起来可难看了，我很讨厌看见她哭……”
　　“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老妈捡回家一个小孩儿，他不是夜兔族，虽然也穿和我一样的衣服，用和我一样的伞，可是他打架的时候从来都是只会逃跑，实在跑不动被人追上了，就抱着脑袋蹲在那里，任凭人家揍他都不敢还手……老妈还让神乐叫他哥……凭什么啊？”
　　“你知道吗？我老妈她啊，脾气真的很坏，做饭又难吃，动不动就骂人，还揍我们……”
　　“你知道吗？我受够了你们总是提到我老爸，好像我一点本事都没有，只是依靠他的名声才活下来的，我还是觉得被看不起啊……我和那种人……那种人就那么像吗？”
　　“我讨厌弱者，阿伏兔，我讨厌没有用的人……”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如果不是离那么近，根本就听不清楚，与其说是在和我说话，不如说是梦中发出的呓语。
　　我一直就没有出声，默默地低着头往前走。他的小脑袋靠在我肩上，我觉得颈后有些微凉意慢慢地弥漫开来。
　　那是他唯一一次用这样的方式说话，以后再也没有过了。

【34】
　　就在我违反命令把神威从外面带回来的第二天，凤仙老大说是要单独见我。
　　我知道自己做这种事是犯了错误的，即使是看在这么多年跟随他的份上不会被抹杀，一顿责罚必然也不能免，只是没有想到，我值得他亲自过问。
　　事先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理由啊借口啊编造了一堆，但是进门的那一瞬间，还是有着稍微的紧张，毕竟要面对的这个人，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决定我的命运。
　　在他专用的那个宽大的房间里，有个特制的圆形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的空间，我进门的时候。他正背对着我，站在那窗户前面，在一片漆黑的底色上，远处的几颗星幽幽地闪烁着。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做是错的？”
　　听见我进来，他头都没回，甚至开口发问的语气都是平静的，这反而让我觉得格外忐忑。
　　即使知道他没看我，我还是下意识地站得笔直，做出了一个比较恭敬的姿态，才开口回答道：“不敢！”
　　“只是不敢么？”他冷笑了一声，换了个话题：“阿伏兔，你应该是在春雨之前就跟着我的吧？”
　　“呃……是的！”我以为他要接着问神威的事情，一时竟然反应不过来，赶紧又补上了一句：“团长还记得我这样的小人物，真的是我的荣幸。”
　　“呵呵，是个身手不错的年轻人，也能独当一面，这样的人才我还是记得的，不过……”他突然话风一转，尖锐地问道：“不过这么多年了始终没有更多的晋升，你说是因为什么？”
　　“是……是我无能……”我的声音慢慢低下去。
　　凤仙慢慢地转过身来，眼神中带点轻蔑地看着我说：“不是因为你无能，是你脑子里可笑的想法太多，你明知道身为夜兔是只能下地狱的，却不按照夜兔的规则去生存，这一点上，你比那个孩子差远了。”
　　我沉默无语，凤仙从头到尾完全没有问我为什么要照顾神威，我想了很多的解释，甚至”为了卖给神威个人情以后好跟着他沾光”这样的话都有，他却根本不给我辩解的机会，他一直就知道我是个蠢货，大概从我爹死掉的时候他就看出来这一点了……
　　“算了”他挥挥手说：“你出去吧，这次我也不处罚你，你想跟在那孩子身边就跟着好了，我倒很有兴趣看看你带着那种愚蠢的想法能坚持多久”
　　他转过身不再看我，我被他搞得满头雾水却不好多问，默默地转身出去，听见背后缓缓飘来一句“说不定你还是对的呢……”
　　我惊讶地回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话，却只看见凤仙仍然站在窗前，双手背在身后，花白的头发披在肩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的天空。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身上那种强者的威压消失了，他从背后看起来只是个挺孤单的老头子，偏偏神威就是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想要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我心情复杂地推开门走出去，却看到神威正倚着走廊的墙壁，安静地望着门口，面无表情，看到我出来也好像完全就没有看见，只是眼睛里那种奇怪的红色已经消失了，重新变成了清澈干净的天蓝色，与离开之前毫无分别。
　　我想问他为什么不好好在屋里休息，想问他的视力是不是已经恢复了，想问他站在这里干嘛，当时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
　　直到那时我才注意到，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神威已经比以前长高了不少……
　　他默默地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推开门，进入了我刚刚退出来的房间，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你想跟在那孩子身边就跟着好了……凤仙的话像复读机一样在我脑中不断地播放着，我也慢慢开始疑惑起来，这一切，真的是我愿意的吗？
　　这是神威来到春雨的第四年，无论是否心甘情愿，我成了他事实上的监护人。

什么情况！

【35】
　　不管是什么事，从来就没有人问过我一句：“这是你想做的吗？”
　　所有人都只是把事情往我手里一推，也从来没人问过我：“这是你能做到的吗？”
　　我很热衷于选择题这种东西，只不过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更好的选择，总是会碰到最不靠谱的答案。
　　神威来到春雨的第六个年头，凤仙在春雨的舆论中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他决定正式隐退，离开第七师团，回到他一直在经营着的吉原，专心地开起夜店来，第七师团的团长位置就变成了空缺。主要由夜兔族组成的第七师团，是春雨的主力战斗部队，也是是春雨最锐利也是最危险的武器，执行的往往是最阴暗残酷的任务。
　　人人都畏惧这种力量，却又想得到这种力量，第七师团的领导者，正是要将这种力量握在掌心的人，谁接任下一任团长，是至关重要的事情。
　　在那段权力交接的时间里，各方面的势力都在动着心思，无数复杂的眼光，都聚集在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上。
　　然后，是第二颗重磅炸弹——凤仙正式向上面提出要求，由神威接任团长职务，而元老院竟然也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下来，这个很多人觊觎已久的位置，落到了一个小孩的手中。
　　经过那几年的历练，神威在战斗中的实力已经人尽皆知，但以那样的年龄成为统率夜兔军团的领导者，这在整个春雨的发展史上，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无数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有的是心怀不轨，有的是等着看他的笑话……
　　然后，在神威的团长就职仪式上，神威用一种非常拉风但愚蠢的方式，引爆了第三颗重磅炸弹，当时我只恨自己没趁着他刚出生的时候掐死他。
　　那天，他站在已经列队完毕的军团面前，当着元老院派来的使者和所有人的面，微笑着说道：“真的好麻烦啊，以后这种无聊的事情就交给你了，阿伏兔!”
　　手指和手臂在空中轻巧地划过半圈，指尖正对着我的眼睛，礼服上镀金的袖扣闪闪发亮。
　　这是一个充满挑衅意味的姿势，它表达的意思完全就不像是“阿伏兔拜托你了”，简直像是在说：“凶手就是你。”
　　没有人说话，会场上有着让人心里发毛的安静，全场人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立即聚集到我的脸上……
　　当众人或羡慕或嫉妒或怀疑地看着我的时候，我心里把神威翻来复去地骂了七八百遍，他当众说出这句话之前，我甚至完全就不知情，毫不知情！我本来还以为凤仙已经留下了协助神威处理事务的人，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那个人就是我！
　　然而站在一边的凤仙和春雨的其他高层，竟然都毫无反应，似乎已经认可了这个荒谬的事实。
　　你想跟在那孩子身边就跟着好了……
　　凤仙大人，我现在说“不想”还来得及么？

【38】
　　当时的我，并不曾想到，几年之后，在春雨总部的牢房里再次见到那女人时，她已是容颜枯槁，完全没有了当年那娇艳的模样。
不管我到关押她的牢房里去看过多少次，她都是那个样子，身上披着几乎被扯碎的外衣，锦绣绸缎的花纹与颜色早无法辨别，不仅外表变得丑陋可怖，就连声音也干枯嘶哑起来，远远地站着都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难闻异味。
　　　在阴暗湿冷的牢房里，她每天所做的事情就是捧着一个缺了角的破碗，用两颗螺丝钉，没完没了地和自己玩着最简单的赌博游戏，嵌在深陷的眼眶中的双目，竟像是两颗玻璃珠子一样毫无神采。
　　　她看向我的时候，那双眼睛里面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丝毫的怨恨与愤怒……她好像不认识我了。
　　至少“恨”和“爱”一样，还算是一种被称为“情感”的东西，到了我们这里，剩下的只有对彼此的利用，利益的算计、以及单纯的欲望的发泄。
　　我不聪明，可是也不傻，春雨是什么地方？整个宇宙数一数二的犯罪团伙，到处都有利益的圈子，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的组织，每年进账的黑钱不计其数……
　　这样的地方，说是黑洞都嫌太干净了些，简直就是一片泥泞的沼泽，沼泽里面沉着无数腐烂发臭尸骸，墨绿的水面上偶尔冒出几个泡泡，看似平静，地下却暗潮涌动，领导层的明争暗夺，军团之间的勾心斗角，阴谋，野心，背叛，谁身上能干净得了呢？
　　在真正的利益冲突面前，所有的关系，薄弱得好像一张纸。
　　神威似乎一直以为我是真的喜欢她，或许吧，如果我那时的身份只是第七师团里面的一个普通杂兵，说不定我还是可以喜欢她一下的。只是，那时的我，早已经身不由己，她用自己的身体作诱饵想要拉拢我，我也在借着这个机会接近她，就连温存的时候，心里都带着深深的隔膜。
　　站在她身后的，可是仅次于夜兔的第二大佣兵种族，辰罗。我喜欢的不是她，是她掌握的力量……
　　她喜欢的更不是我，而是站在我身边的那个少年，他双手中滴滴答答落下猎物们污秽的血，眼眸却干净透明仿佛雨后的天空，他身体里流淌的血脉以及那种看起来单纯天真好控制的性格，让他看起来是一柄又锋利又好用的剑，这太令那些人着迷了。
　　神威就任团长，凤仙隐退这件事情，如同点燃了一根导火索，泥沼之下缓慢流淌着的那些暗涌，突然间飞速聚集起来，纠缠旋转，冲突的力量越积越多，眼看就要到爆发的时刻。
　　上层之间有过多少利益的博弈我是不知道的，对于莫名其妙成了夜兔军团副团长的我来说，目标只有一个，神威的力量，必须是属于第七师团的，不能让其他的任何人得到。
　　春雨这个地方，被利用过的人，不管当初是怎么对别人有恩，一旦没有用了就是会被扔掉的。
　　其他人，我一个都不信任……
　　而神威本人，似乎对即将爆发的一切一无所觉，他甚至还在问我，是不是只要是和第七师团有关系的人，就没人敢欺负了……
　　夜兔的宿命终于要掀开全部的面纱，露出真实面目。

【39】
在我和春雨第四师团团长的最后一次“面谈”之后，只隔了三天，那件事就发生了。
　　我一大早就急匆匆地穿过走廊，冲进神威的卧室，掀开被子，把他从被窝里拖出来。
一般情况下只有他不让我好好睡觉的份儿，我这样打断他的睡眠，还是第一次。
　　神威睁开眼睛的同时，顺手抄起倚在床边的伞，毫不犹豫地对准了我，一长串的子弹倾泻出来，我急忙躲闪，子弹全部击中了背后的墙壁，墙上挂着的几个画框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神威把伞往边上一摔，迷迷瞪瞪地看着我说了句“阿伏兔你再吵我就杀了你……”，躺回到床铺上，闭上了眼睛。
　　我冒着生命危险继续跨步上前，一把扯起了神威的睡衣衣领，在他耳边喊道：“起来啊笨蛋，出事了！”
　　“出事了？”神威眯着眼睛问：“厨房起火了？”
　　“你就知道吃！”我抓起掉在地上的团长礼服，抖干净上面的尘土，扔在他身上，一字一顿地说：“紧急集合吧，提督死了！”
　　“什么？”神威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下来：“怎么死的？怎么就死了呢？我还想着总有一天我得亲手杀了他呢，那个无能的死胖子……”
　　“够了,团长大人!你现在穿衣服，我们去总部面见元老院的人！”我死的心都有了，恨不得随着那已经嗝屁了的提督一起去极乐世界。
　　“那么他死了我可以当提督了吧？对吧？”他慢悠悠地开始穿衣服，梳头发，洗脸……
　　我一屁股坐在他床上，脑袋靠着自己的伞，伞面的特殊材质冰凉冰凉的，我把额头抵在上面，想让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维稍微平静一点。
　　“喂，你怎么了？”神威嘴里咬着一根丝绳，正在把脑后乱糟糟的头发绑成一束，看起来仍然没怎么睡醒，头顶的碎发仍然固执地翘着。
　　我从他手里抽出了那根丝绳，让他转过身去，动手替他整理好头发，编成小辫儿，然后拿绳子紧紧地扎起来，就像他第一次上战场之前我做的那样。这大概是神威当上团长之后第一次履行职责，想不到就是这样的场面，我有点担心。
　　神威不满地抱怨道：“你手上用那么多劲儿干嘛，你想把我扯成秃子吗？”
　　“你老爸才是秃子！”我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七个字。
　　神威换好了衣服，外面披上了镶着流苏和金色宽边的礼服，拿起伞，脚步轻盈地出了门，我抓着自己的伞跟在后面，握着伞柄的手心里全是汗。
　　前往总部的时候，在我的命令下，第七师团的所有舰队都已经全副武装，随时可以进入战斗状态，神威一路上只是和我说总部那边的厨房做菜比我们那边的好吃，谈笑风生，提督死了他好像更开心了一样。
　　我只觉得头疼，像我这种人根本就不能考虑那么复杂的问题，放在从前，提督死没死和我有什么关系，不管谁当领导，我都是混日子，可是现在不同了，整个第七师团的控制权都在我手里。
　　　在我们的舰船开始与总部主舰对接的时候，我拉过神威对他说：“过会儿开会的时候你小心点儿，别乱说话”
　　神威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一言不发地沿着舰船之间搭起的临时通道走过去，脚步飞快，红色礼服外套的下摆因他的动作飞扬起来。
　　　他哪里是会小心的人啊……只要他不在会上跳起来说“那以后就听我的吧”，我就知足了。

　【45】
　　我不喜欢这个城市。
　　据说这座城是个一年四季都在下雨的地方，天空永远是暗沉的铅灰色，每条街道都被常年累月的雨水冲刷着，显示出荒凉颓败的意味。对于常年漂泊宇宙见惯万千群星的人来说，这个地方实在是显得沉闷压抑，天空好像是个沉重的壳，将生存其中的人们封闭其中。
　　我把手中撑着的伞稍微抬高了一点，目送着神威的背影，他的脚步仍是一贯地轻快，脚边踩起的水花活泼地飞溅出去，手中撑着的伞旋转了半圈，水珠沿着边缘飞散出去……
　　那把曾经和他差不多高的伞，如今在他手中也已经成了玩具一样轻巧的东西 ，他好像是在玩水，也难怪，毕竟他也是在这个地方长起来的孩子啊。
　　然而看着他走向巷子里的身影，我突然感觉不安起来，雨幕将那孩子的身影扭曲模糊了，他离我越来越远。
　　“喂……”我伸出手去，想要喊住他，已经脱口而出的声音在无边无际的雨声里完全被吞没了。
　　我叫住他做什么呢？我要对他说什么呢？他前往的那个方向，是他的家啊，而现在的我不过是他的下属而已。
　　对有些事情有着隐约的担忧，可是我能说什么呢？虽然这几年来，一直在他的身边，可他毕竟是属于那个家的。
　　伸出的手慢慢放下了，世界在连绵不断的雨声里显得格外安静。
　　在那之后的好多年里，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会喊住他么？或者直接走上前去挡住他回家的路？
　　也许我仍然不会……这些年以来，那孩子所有最倒霉最灰暗的经历中好像都有过我，我却只是默默地站在看他的背影，一切的发生似乎都是我无法阻止的，它们发生得那么坚决，好像是一条无论怎么绕行都躲不过去的路
　　或者，这才叫做宿命么？
　　两天之后，我在同一个地方重新见到了神威。
　　他在通话中说到“阿伏兔回来接我”的时候，声音显得那样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撑着伞，站在约定的路口，按照他的要求，没有再往前多走一步，直到在雨滴敲打伞面的声音中昏昏欲睡，我看见了他。
　　和临去时的轻盈不同，他走得很慢，虽然手里撑着伞，雨水仍然在他的黑衣上洇出大片的阴影。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才慢慢将伞面抬起来，仰头看着我，给了我一个微笑。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笑越来越像他的母亲，每次看到的时候总是会牵动起太多的回忆，而相对于他母亲笑容的娇艳灵动，他此时的笑只是眼眉和嘴角弯成近乎完美的弧度，却只让人觉得空空的毫无意味。
　　神威的额角包着绷带，因为雨水的浸润慢慢泛出红色，有人弄伤了他……我很想问他发生了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好像空气里蔓延的潮湿气息把我一贯灵活的唇舌都给锈住了，无法发出声音。
　　“我们走吧，阿伏兔……”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打破这气氛的反而是神威，他把手中倾斜的伞重新撑回头顶，从我身边经过，他当上团长之后已经习惯于走在我的前面，只是这一次，一步踏出，脚步好像完全是虚浮的，他的伞晃了一下，整个身体失去了平衡，背在身后的那个小小的包裹从肩上滑落，掉落在满地积水中。
　　我本能地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胳膊，让他不至于也跌倒在地上，皮肤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渗透到我的手心里，神威呼出一口气，站直了身体，将我的手推开，没有用很多力，却缓慢而坚决，他没有抬头，我便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有两天的时间，可是围绕在他身上的气场已经彻底改变了，那个旋转着伞柄甩开雨滴的玩水的孩子，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46】
　　“不要了……”
　　在我蹲下身去捡起落在地上的包裹时，神威上前一步，踩在了包裹上，我把手指抽了回来，茫然地看着他。
　　“我说，你……”想要问出来的话仍然被卡在喉咙里面，蹲着的我抬头看神威的脸，那上面盈盈的笑意仍然没有散去。
“不要捡了，我们走。”他转动脚尖，方口的黑色软底鞋子碾压在包袱皮上，浅灰的布纹慢慢被积水全部浸湿，变成了一团看不出面目的污糟颜色。
　　我只好站起身，只听见神威低声说：“就这样吧，这样就挺好的。”
　　几张泛黄的纸片从包裹的裂口中滑出来，在满地横流的雨水中一沉一浮，顺着水流漂离了我们的脚下，我想要去追上它们，神威却已经转身离开。
　　我放弃了捡回它们的念头，跟上了神威的步伐，向我带来接他的飞船走去。
　　“阿伏兔？”
　　神威陷在小飞船的软皮座椅里面，喊我的名字。
　　“诶？”我捧着刚找出来的毛巾，回过头来。
　　“你从来没说过，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回过家呢？为什么呢？”他把头倚靠在座椅的靠背上，有几滴水珠顺着贴在额上的头发渗透进绑紧的绷带，浅红色水流滑落面颊，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撑了伞都被淋得一身透湿，好像那些雨直接穿过了坚硬的伞面落在了他身上一般。
　　“我……我啊……”
　　我并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从小长大的房子早已坍塌成一片瓦砾，母亲的模样已经记不清楚，而父亲……那个坏脾气的老家伙，在记忆中的面目竟然也模糊起来，这么多年来，我从来都不去翻检那些尘封的记忆。
　　“我早就没有家了啊。”故作轻松地说出了这句话，顺手把毛巾扔到了神威的脸上，从第一次带他洗澡以来，我从来都是这样擦干他，只是这一次，神威没有伸手去接，也没有把毛巾从脸上扯下来。
　　“这样的话，我现在和你一样了……”从洁白柔软的绒毛纤维底下传来神威的声音，依旧是波澜不惊般的平静，末尾的音调却慢慢低下去，然后就是长久的安静。
　　我沉默地走上前去，把他脑袋上顶着的毛巾拿开，他已经睡着了，在顶灯的柔和光线下，长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了浅淡的阴影，小脑袋略侧向一边，和他母亲那习惯性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睡着之后，那习惯性的微笑终于消失，眉眼之间有着无意识中拧结在一起的纹路。
　　我有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神威了，自从他师父金盆洗手之后，几乎再没有人能伤及他分毫，除非是……是那个人。
　　神威睡得不怎么安稳，我擦干那些仍然在流淌着的雨水，他的额头很烫，我冰冷的手指触及他皮肤时，听见他发出了不满的呓语，却并没有醒来。我解了自己的长斗篷给他盖着，然后去了主控室，启动了升空程序。
　　被沉重的雨幕覆盖的星球消失，漫天的繁星重新出现在视线中时，我却没有感到释放的轻松。
　　果然，有些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终于更了

【卷五】
我是来告别的，这个城市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48】
　　神威十八岁那年，我离开了春雨。
　　那天，本来应该是一个非常平淡无奇的日子。我像平时一样，坐在本来属于神威的那个座位上，满桌杂乱的文件和报告正等着我去处理，这比打架还让人厌烦。
　　就在打着哈欠翻开又一份文件时，凭借多年来磨练出来的直觉，我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果然，只听见身后紧闭的门轻轻地打开，随即传来了衣角摩擦的轻微窸窣声。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脚朝着大办公桌的底部用力蹬了一脚，屁股底下坐着的转椅往边上滑出了半米。几乎同时，身后一阵疾风急袭而来，桌面上的文件被卷起，雪片似的扬起在空中，又纷纷落了满屋。
　　看着这副惨状，我一下子又被负能量给填满了，早就和那帮混蛋说过，文件要编页码！但他们就是记不得。这下麻烦可大了！
　　“切，你躲什么啊！”
　　我这边正痛苦不堪地盘算着，怎么把这堆弄乱的纸片恢复原来的样子，一个清朗的声音已经在背后响起，带着些许的不满。
　　“不躲的话就会变成肉饼的吧！团长，你刚才那一下可是用上了八成的力道，你是想真的杀了我是怎么的？”不情不愿地从转椅里面站起来，根本就懒得睁眼去看站在身后的人。
　　“如果是连刚才那样的攻击都躲不开的部下，我要了还有什么用呢？话说回来，今天早饭吃什么？”
　　话音刚落，第二波的攻击也开始了，一股强劲的风压带着呼啸声已经直至脑后。
越闹越离谱了！
　　这是神威最近发明的新花样，动不动来个突然袭击什么的，美其名曰“防止负能量大叔的身手退化”。
　　我转身跳起，急退了几步，神威挥起的伞几乎擦着鼻尖扫过，抬起头时，我终于正面看了他一眼，果然仍然是一副看了想要抽他一巴掌的样子，只可惜现在的我早就打不过他了。
　　睡眼惺忪的少年，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丝质睡衣的领口几乎全部敞开，几乎要从肩上滑落，一脸迷迷糊糊，手里还提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伞。
　　我受不了啦！这副样子已经持续好几天了！
　　自从这孩子在春雨搞出那场惊天动地的闹剧之后，就过上了每天仨饱一个倒的颓废日子睡醒了就吃，吃饱了再睡，每天吃饱睡足，就自己在飞船的走廊和各个舱室里晃来晃去，动不动就在背后想给我一下。
　　开始时，我给予了足够的理解，毕竟他在之前的战斗中体力损耗应该很大，又是中毒又是被刀砍又是关在牢里几天没吃饭的，休息一下也未尝不可。可是一天这样、两天这样、一个周了还这样，真的都看不下去了。
　　“团长，你能不能穿好衣服再出来吃饭啊!而且，你这吃的根本就不是早饭了吧，现在都几点了？”
　　“钟表这种无聊的东西，我可不会去看呢。”那孩子笑眯眯地说着，往办公桌上随便一坐，抓了抓头发，仰头看着我。
　　“团长！你能注意点仪表么……”我从桌子的抽屉里翻出一把木梳，催他快点把自己收拾一下，这几年他已经不再需要我给他绑辫子了，倒也算是个进步。
　　“阿伏兔你是不是忙糊涂了？”他接过木梳，却不去用，只是一下下地往空中抛去，然后再接住，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你怎么还叫我团长？”
　　我苦笑，无奈地改口道：“提督行了吧？笨蛋提督。”
　　这是神威来到春雨的第十个年头，他得到了这个组织的最高位置，春雨提督。
　　而我已经懒得再抱怨他把一切事情堆在我头上的行为，习惯了……

【49】
　　“呐，阿伏兔，今天的早饭分量又变少了，这样吃不饱的嘛，都说了，别不舍得花钱！”
　　好容易打发了神威去吃饭，我开始收拾满地的纸片，谁知刚过了几分钟，他竟然就回来了，站在门口，看着我一个人忙碌。
　　“是你的饭量又增加了吧，团长……”我觉得自己的脑门上冒出了汗珠。虽然这家伙一直就很能吃，但他最近的饭量，真的让人怀疑他的胃是什么材料做的，以及担心会不会撑出什么毛病来。
　　“说过了好几遍，不要叫团长啦！”
　　“啊……笨蛋提督。”我低着头闷闷地敷衍他，需要签的文件还有好几份，现在却全乱成一团了。
　　神威手里还捧着一个木桶，里面是半桶米饭，一边嚼着米饭一边在屋里走来走去，看我狼狈不堪地弯着腰满屋捡纸。
　　“阿伏兔，你不高兴么？你看起来心情不好啊？自从我们把那个阿呆提督干掉之后，你一直就摆出这样一副脸色，难道你就不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吗？”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很有趣？
　　你只是痛快地打了一架，然后说了一句“从此我就是提督”就回去睡大觉，有趣的事情都留给我了吧?
　　将神威推上春雨提督位置的那场内斗，可以说是神威给我惹过的最大麻烦，虽然我明知道，这场闹剧是早晚的事情，第七师团的力量，一直被高层所忌惮，除掉夜王之后，早晚要对我们下手。
　　好在，很久之前就费尽心思拉拢了其他几个师团的力量，在关键时刻他们才站在了第七师团这边。
　　事件过后，我在第七团内部花了好几天时间排除可能存在的奸细，又把第八师团还有第十二师团进行了全面整编，扫除了原来那个笨蛋提督的势力，为现在这个白痴提督能安全上任，整个春雨如同被血清洗了一番。
　　元老院那边，我陪神威去汇报情况的时候，我们的军舰就在总部驻地外面列好了战斗队形，软硬兼施之下，他们至少在面上承认了这个事实，这才拿到了所谓的正式任命书。
　　你看，这些工作可真有趣……有趣到快要把人累死了……
　　对了，和鬼兵队那个戴耳机的没礼貌小子谈判签协议的时候，整整吵了两天两夜，这就更有趣了，是吧？
　　我只是默不作声地收拾着文件，这些年，正像神威所说的“负能量大叔”，我比起以前真的没那么爱说话了。
　　神威歪了歪头，嘴角慢慢浮现出笑意，每次他这个样子，我就觉得烦的要命，尤其是不喜欢他那样的表情，这么多年我早就知道，他的笑并不代表他开心。
　　“阿伏兔呀，你是真的和平时不一样——要不，我可以把第七师团团长的职务给你，这样你会不会振作一点呢”神威慢慢拖长了语调，眼睛紧盯着我，似乎想从我的眼神和表情中捕捉到什么。
　　气氛突然变得微妙，有那么一瞬间里，我觉得他是在等着我做出什么背叛他的事情，这样他就可以理所应当地杀掉我了。
　　他在怀疑我？
　　神威长大了，已经过了十八岁的生日，算是成年人了，我也越来越看不透他，这十年的朝夕相处，他所有的最倒霉最灰暗的日子我都见识过了，如今却觉得有点隔膜起来。
　　“团长的位置，您还是自己留着吧……”我立即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