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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三秋，爱大家
“三金，晚饭好了，来吃饭吧。”穿着大方端庄的妇人敲了敲面前的门，轻声唤道。房内一片寂静，许久都没有出声。“三金？我进来了？”妇人有些奇怪，带着些许担心推开了门。
房间内只有桌上点了一支蜡烛，初春的风有些大，伴着柳絮翩翩进了屋子，将烛火吹得明明灭灭。
陆三金坐在椅子上，双目微阖，似是假寐。
妇人点着几案两侧的蜡烛，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暗叹了一句：“烛芯这么长了。”拿起剪刀剪了烛芯，却看到铺于书桌上的画卷。
画中水墨大片渲染，远处苍山如黛，墨色堆积。近处瀑布如素，几笔勾勒。
妇人唇角勾起了些微弧度。“三金，起来了，念儿在等咱们吃饭。”妇人在陆三金耳边轻声叫着。“啊！秋月！”陆三金大叫一声，一下子站了起来。妇人被吓了一跳，闻言脸上有些黯然。“青妍，你先去，我还有点事，马上就过去。”陆三金笑了笑，轻轻推着妇人向门外走去。妇人颔首，“那你快点，别让孩子等得太久，他刚从外地回来——”“我知道。”陆三金打断了她的话，关上了房门。
妇人的嘴巴还微微张着，话还没说完，剩下的语句化成了几不可闻的叹息。透过窗子向书房看去，陆三金站在书桌前，挥笔写着什么，速度极快。
“念儿，这次从云南回来有什么收获？”饭桌上，妇人一边不时为儿子添菜，一边问他。
“娘，我这次到束河倒茶叶，那里的风景真是美极了！”陆庚，单字一个念，此刻他顾不上吃饭，兴奋地讲述着自己第一次出门做生意路上的所见所闻。
陆三金倒了一杯酒，反问自家儿子，“只是风景好吗？这一路，有没有学到什么？今年茶叶的收成如何？”眼见自家儿子撇了撇嘴，有些不高兴，妇人立马说道：“孩子刚一回来你就问生意，饭桌上不许谈公事。”又看向儿子：“念儿，你接着说，给娘说说都遇到什么好玩儿的事了？”
“娘！你知道吗，我这次去束河办事，给你们买了好些礼物呢，本来想托镖局提前给您送回来，可是特别奇怪，我去了当地最大的龙门镖局，可他们一听我是平安票号的少东家，死活不肯接生意！”陆念皱着眉头，“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咱们平安票号跟他们只是寻常生意往来，并没有结什么梁子，他们凭什么不做我的生意！我当下一生气，就和他们理论开了。”少年说得眉飞色舞，妇人含笑听着，“后来呢？”“后来他们当家的出来了，是个比我大七八岁的年轻人，看到我就楞了！一直盯着我看了好久，还问我是不是平安票号的少东家，问我叫什么名字。还把他们镖局里的一堆人都叫了出来，有个老头子眼神色色的，还有个花痴大夫，和一个愣头愣脑的厨子，一对练家子夫妻。我也不明白他们这是什么阵势，结果他们看了我半天，谁也不说话，只有那当家的说了一句‘镖局新丧’，三个月内不做生意，我这才发现他们人人都穿着素服。”
“好了！”少年话说到这，正准备喝口茶润润嗓子接着说，突然被陆三金这一句沉声吓了一跳，茶杯“砰”地一声摔了粉碎。“你做什么一惊一乍的。”妇人埋怨道。陆三金将杯子中的酒一饮而尽，眉头拧成了川字，眼睛直直地盯着陆念，嘴唇蠕动着，却半天没出声，起身离开了饭桌，出房门前飘出一句话来：“回来了就去歇着，把账本好好看看。”
“娘，爹他怎么了？今天好奇怪，是他让我去云南贩茶，还让我好好游历，回来把见闻讲给他听的啊。”少年一脸迷惘，不解地问着自己的娘。“没事儿，可能是生意上不顺心吧，你这一路也累了，早点去歇着吧。”
陆三金回到房里，摸出一个信封，皱巴巴的表面上，“平安票号陆三金亲启”几个字十分清晰。
陆三金看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是糊糊的字。是他那年在大厅，手把手教糊糊写的这几个字，秋月就在一旁坐着，给糊糊裁制新衣。
他还记得那晚没有月亮，夜很黑。他还记得屋子很暗，秋月怕他们坏了眼睛，特意又点了一支红烛。他还记得糊糊不好好写字，和自己谈条件，被秋月追着揍，自己挡着秋月，不小心挨了一拳。他还记得秋月紧蹙的双眉，懊悔埋怨自己不小心，更怨他太过宠溺糊糊。他还记得他笑着说其实我想宠的是你，语气自然到他都有些讶异。他还记得秋月听了以后慢腾腾红透的脸颊。他还记得好多好多，一点一滴全是她。
“秋——秋月——”这两个字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再从自己口中说出，却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在心底被呼唤着。压抑了许多年的情愫早已变成石块，一块一块将自己的心里垒筑成一座大山，名为盛秋月的大山。期待着随着这一声名字的出口，心中的沉重能好受一些，却没成想，名字一出口，是自己都没想到的颤抖。心中山的轰然崩塌一同埋葬了长久跪在山脚的自己。
“你怎么——你怎么能——”情绪在摸出信封那一刻再也不受控制，心中的呐喊质问不满在出口的一瞬间支离破碎。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努力想要大声的质问出来，喉头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来。于是只能在心底说出，没有想象中的愤怒，是不可名状的委屈，‘你怎么能先走？’陆三金双手撑着书桌，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坐到了椅子上，展开那张薄薄的信纸，上面模糊一片，眼泪留下了一个个圆圆的水痕，交错重叠。陆三金就像能看到字迹一样，眼睛发直，直到发烫。过了许久，又将信纸放回信封，贴身收好。定了定神，拿起毛笔，挥毫。
妇人回到了卧房，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回想起晚饭时陆三金一反常态的表现，觉得有些放心不下，披着外衣又来到了书房。自己的问候依旧没有回应，妇人再次轻推开门，房内没有陆三金的身影。左右寻找了一番，只看到桌上还摊着未干的画卷。妇人扫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开视线。
画中是一位女子，柳叶弯眉，灵动而英气的眼眸，嘴巴微微翘起，一身劲装。飞扬的神采透出极大的自信，可不知道为何总体又露出几缕愁绪。妇人常来书房为陆三金收拾画卷，他爱极了风景山水，却从未画过人物。然而下一刻的发现更使她说不出话来。画卷左侧题了一句诗“当时明月在”。落款一个“悔”字，力透纸背。妇人还来不及细想什么，“噼”的一声，桌上的烛火灭了。随声而落的，还有妇人犹有余温的外衣。
彼时陆三金正站在自己院中的柳树下，早春风大，吹散了夹在柳叶间的丝丝飞絮。陆三金闭上眼，想回忆盛秋月的模样。却发现十几年刻意的遗忘，总以为永远不会忘，原来早已忘记了。忆不起心中人的眉眼，却想得起当年的种种情景。柳絮纷飞，像极了那一场雪。
盛秋月带着陆三金一路走一路说，这是十方街，摊子卖的全是广东特色的小吃，好多都是祖传的手艺。盛秋月走到哪儿，哪里就有一声“秋月姐”，并附上小吃一份。陆三金看着得意洋洋的盛秋月，也故作惊奇地说秋月，你可以啊，很得人心嘛！那是，我是谁！我可是黑道大姐大，盛秋月！哪个在广东混得不知道我？盛秋月鼻子翘了老高，伸出拇指指着自己，随后又把小吃递给陆三金，三金，你跟着我可有口福啦！陆三金当即点头如捣蒜，作狗腿状，秋月姐，跟着你，有肉吃！小的以后都听候您差遣！盛秋月被陆三金逗得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很好。
陆三金自幼出门经商，也算是吃遍天下美食，身为一个大男人却爱吃甜食，这点被盛秋月嘲笑了很久。来到广东后，各式各样的甜品让陆三金花了眼，不知道为什么粤菜很对他的胃口。秋月，我是广东人也说不定啊。你看咱俩多配啊。陆三金跟盛秋月打趣。快点吃吧！这么多零食也堵不住你的嘴呀！盛秋月恶狠狠。真好吃，陆三金一脸满足，诶我说秋月，芳姑煮菜那么好吃，你怎么一点都没继承？陆三金提起盛秋月的厨艺，怨念不是一点半点。做女儿的必须样样跟娘一样啊？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你想退货？看到盛秋月又摸出了刀，陆三金赶忙摇头，不不不是，我就那么随口一说，你就那么随便一听就好了，不要当真不要当真，我怎么可能退货呢！盛秋月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走吧，当家，让你看看我们顺德的好地方。盛秋月神色有些古怪的往前走，忽略了陆三金接下来的话。你是我的非卖品啊。陆三金看着盛秋月的背影有些发愣，也没瞧见盛秋月的脸色。当他跟着盛秋月来到所谓的“好地方”时，表情像活活吞了个榴莲。
盛秋月带他来的地方名为“柳波庵”，是顺德佛山地区香火最旺的一座寺庙。寺中常年供奉观音菩萨，周围的老百姓有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习惯先来拜拜菩萨。地方上的乡绅、父母官遇到重大事情，也会到这里先行祭祀。
我不信鬼神之说的。陆三金很是无奈地看着盛秋月，站在柳波庵门口，他好几次险些被来来往往的信众挤倒。喂，不许胡说！盛秋月紧张的一下子捂住了陆三金的嘴，眼睛朝上看了看，当心被听到，这里真的很灵的！说完盛秋月双手合十，拜了拜。陆三金撅了撅嘴，他还没从刚刚盛秋月捂住他嘴巴那会缓过来，心上人的手并不像一般女子柔软，带着常年练武磨出的茧，却别有一番滋味。只是当时两人的情形好像不大对，陆三金还没来得及想出到底哪里奇怪，就被盛秋月一把拉进了庵内。
排队领了香，盛秋月站在菩萨殿外等着上香。陆三金从进了庵内就一直沉默着，看着百姓虔诚的神色，伴着庵内袅袅的烟雾和和尚们唱经的声音，他渐渐也被感染了。仿佛到了佛家所说的西方极乐，云雾弥漫的周围传来天外梵音，他鬼使神差的也去拿了一根香，跟盛秋月一起跪到了蒲团上，菩萨啊菩萨，希望你保佑我爹长命百岁，娘健康平安，平安票号生意兴隆，三木变得更懂事，早日挑起家里的担子，三水文静一些，过几年能找个好人家早点嫁了。镖局早日东山再起，恭叔可以找到合适的另一半，璎珞扭曲的三观早点恢复正常，八斗不要白白奋斗，敬祺和青橙也好好的，糊糊早日长大。最后的最后，希望您保佑我和秋月，能永远在一起。陆三金闭着眼睛喃喃自语，末了还磕了三个头。盛秋月拉起他的时候还奇怪，你不是不信吗？怎么拜的时间比我还长？太贪心的话也不行哦。陆三金笑得露出了虎牙，入乡随俗嘛！我相信菩萨会听到我虔诚的声音的。
陆三金已经回到了屋子里，月光碎了满地，还是二十年一日的冷清。此时他终于信了盛秋月的那句话，果然是他太贪心了。前面的许多愿望菩萨都一一帮他实现了，唯独剩下最后一个。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当年第一个说的是要和秋月永远在一起，每当念头一到这里，他变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他不喜欢假设性的东西，其实他也知道结果。心里疼痛的感觉已经消了大半，他明白自己渐渐平静了下来。坐在桌旁拿起毛笔，饱蘸墨汁，几次想下笔也不知写什么好，墨水滴到宣纸上，绽开一朵朵墨色的花。想了半晌终究放下了笔，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推开了房门。
陆三金早已不是年轻冲动的毛头小子了，年龄越大，他越看不惯别人冲动的性子，可这一次他明知自己冲动，但又无法按捺。骑在马背上，去往心中想了无数次的地方，他的心情好像回到了那年第一次不听娘的话，调转马头回去找秋月的时候，激动，高兴，紧张，心砰砰直跳，那种迫不及待的感觉让他觉得既陌生又熟悉。这次稍微有些不同，还带着二十几年的沧海桑田，天人永隔的万分悲恸。
此心，悔不当初，此行，山高水长。
天亮了。京城陆府门口站了两个人，一大一小。
“娘，爹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
“他去了属于他的地方，很快就会回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