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辨材
请别误会,梁山的法令虽然还远远没有“替天行道”后那么严,也不至于打发烧火的又去巡山。
很长一段日子里我只做一件事情:守着灶膛,在参差不齐的木料中埋头挑选。松木多脂,攥紧了能蹭一手油;榆木老沉老沉的,跟山下的愣头青一样硬挺;白桦白杨细腻无华,机理匀停,教人不舍得往灶里填……这些做栋梁打家具都好,烧火就可惜了。好在满山遍野都是没人生没人管的杂树,足以对付整个寨子的吃喝取暖。当我在伙房挥汗如雨时,其他人正拎着长枪衮刀,高调地从日影中跑过。
“这是头领们对你的信任。”甲安慰道。其实他也不好说什么。工作不分贵贱?——鬼才信。
我抬头看看天,阴沉得好比积年的锅底。冷气从脚底窜上来,像疯狗似的,一口一口啃着骨头。
“可不敢陪你多坐了。我得打柴去。一场雪下来,有的麻烦呢。”
大约是暴雪封山的第三日吧,林冲进了宛子城。
不到年关,天冷得出奇。隔着硗薄的窗户纸,可以听到檐下结冰的声音。灶上的大锅盛了山涧里的冰雪,化开了洗漱用。合用的柴火都烧光了,我丢了根废弃的椅子腿下去。众人各自去歇了,我独自守着,脸被火舌舔得发烫,腿脚却僵了,昏昏欲睡不知今夕何夕。就在一绺头发快要牺牲时,被人摇醒。
“还有吃的吗?”是甲,范阳毡笠压得很低,遮不掉颊上的赧然。
“这么晚了啊……”我抱怨道,“酉时末就歇伙了,你早干嘛去了?”
“老兄——若是我一个,怎么混都混过去了。”甲望着满灶台空空如也,无奈地使了个眼色,“可是外面还有人呢……”
我庆幸没说出多余的话。
林冲是个高个子。杜头领号称“摸着天”,只及他耳垂。伙房里横七竖八,腌臜得没法落脚。我慌忙跳起来去取笤帚,又招呼林冲向火坐。趁他背过身去烘衣服,我拧了甲一把,“什么情况?”
三个音节飞快地从他舌尖掠过。我不及反应,林冲已经转过来,目光平静,是那种滚水冷却后的沉寂。
——你了(liao)的。赶紧的吧。甲低头嗔怪。
当初我们几个上山时,王头领命令杀个人来献纳,要求割下耳朵做表记,特别强调,是左耳。
正值酷暑,分水的钢刀贴在脸上也不见清凉。我从东山奔到南山(后来这种蠢事我再也不做),不见一个单身客人过。眼看一天时限将满,我都快绝望了。结果还是甲从他干掉的那具死尸上割下右耳给我,“或许能蒙混过关。”
王头领立在树阴下,看着小喽啰把“聚义厅”的匾额高高挂起。“三笔写不成一个‘义’字!……”他高声道,杜宋二头领诚惶诚恐地听。
甲将那盘血糊糊的表记呈了上去。
王头领在鼻子里笑了一声,掉头去和旁人闲话,“这匾还不够正……”
我们都留下了。只是从此之后,投名状就由人耳换成了人头。
当晚我用那锅开水下了点挂面,将就的手艺,填不了空落落的心,至少还可以垫垫胃。碗中油盐两可,热汽殷勤地裹住了林冲的须眉,逼出一层薄汗。他抬手抹了一把,面上的金印愈加清晰。
外头的雪不似先前紧了。它们收了寒意,敛去锋芒,温柔地扑打着高高低低的马草堆,仿佛来寻旧识。
片时饭罢,林冲把空碗放在灶台上,一滴油汤不甘地滑落碗底。甲连忙站起来。
“叨扰了。多谢。”诚挚的言辞不失磊落。
朴刀斜倚在墙脚,滴下的雪水积了榆钱大小一滩。
我忽然手足无措,目光垂下去。林冲那双黑色鹰爪靴大约是新的,手工极好,靴头沾满了雪泥。
客房在半山腰处,照旧是甲引了去。夜像一匹贪吃的兽,吞噬了两个渐行渐远的身影,连同一点灯火,隐没在雪色迷蒙中。
我瞟了眼灶膛,这么久了,炭火居然还在发挥余热,逸出明显有别于油膻的清香。我这才想起,那是富人家的紫檀。
甲再次来到伙房已经是第二天的深夜,颧骨冻得通红。室内外的温差使他连打两个喷嚏。他擤了擤鼻子,掸落肩上的雪花。
“今天是你一个人了?”我心头一松,“任务完成了?”
甲便有了些愧色。
我恍然,“头领与了几日限?”
“三天。明天是最后期限。”甲叹了口气,“林教头不会再来了。”
“你昨儿就不该引他过来。”我脱口而出才发现有些歧义,不觉悔上来,“他是体面人。”
甲闷头不响,忽地叫道:“你还记得吗,朱头领入伙的时候……”
我将备下的饭食端上来,热了两三遍,早已失去鲜味,“只能说,他运气不好。”
——三天限不算短了。如果王头领真心接纳,根本就用不着投名状。到这步田地,你还能指望怎么样呢?
忠厚的甲明显误解了我的意思,“运气……!你怎么会觉得能杀人是好运气?”
如果是别个这样说,我定要啐他一句装幺。可他是甲,我欠他的情。我努力把话咽下,却觉得喉咙里被塞进了一团火炭,嗞嗞地化成戾气,“当初若不是你仗义,我早就不知死在哪条沟里了。——可这,真是你的想法吗?”
我简直不相信他跟林冲混了两天就被洗脑。
甲抓起大饼,狠狠咬了一口,“林教头跟我们不一样。”
我感到没有刚才那么愤郁了,才指着灶膛道,“在我们这地儿,迫不得已的时候,连紫檀木的家具都劈了当柴烧。若真需要,柴刀也能上阵砍人。你可知道啊……为什么要白白耽误了自己?”
甲用力握住我的肩,“早点休息。”这话分明是叫我慎言。”
“备下的饭菜你给我,我送过去吧。”
虽然我觉得这么迟去送还不如明天当早饭,也懒得淡操心,打点好食盒陪甲出门,附耳低低交代:“别在南山道上等了。”
甲点一点头。我两只眼望着他顶风冒雪去了。返身回房时,忽然发现一脸揶揄的乙站在黑暗中。
乙是王头领的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