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大概永远忘不了那些人空洞的眼神,瘦骨嶙峋的影子和颤巍巍的双手。它们高大而又残忍,猎杀对于它们来说轻而易举。恒跌跌撞撞,好像随时会摔倒,摔得粉身碎骨,然后那些粉末又被漆黑的旋风卷走。黑夜像嗜血的蝙蝠盯着猎物一样紧紧困住他,直至快要窒息。他根本无法入睡,只得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天花板上的班班血痕,眼睛不时无神地望向角落里闲置已有几个年头的蜘蛛网和老鼠洞。他看上去像是渴望着什么,似乎也没有。
他并不知道这是梦还是自己的幻觉。黎明到来前的一瞬永恒的黑暗被一划即逝的刺眼的白光静止,像黑色的乌鸦羽毛包裹着他,完完全全笼罩在他周围。黑暗中的他不得不瑟缩起来,才能大量那些暗中蠢蠢欲动的不明生物。忽然钻出地面的黑手像蜘蛛网一样缠住他,他动弹不得,只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挖出来似地难受。黑影们又聚成一群,带着恐怖的气息从四面八方不断接近,企图将他吞噬。它们对着他指指点点,忽然间,手指就变成罪恶的火,争先恐后地烧毁一切。
这是什么?恒并不知道。但他仍清楚地记得九年前的大火毁掉了他的一切。那时,月色本轻巧地洒落在小屋的每一处,像每一个标准的温馨故事里所讲述的,父亲、母亲和他在寒冷的冬日夜晚围坐在火炉边,盖着温暖的毛毯。他靠在妈妈的肩上,听她给他念幸福快乐的故事,每一个字都轻柔美好地回荡在温暖里。而父亲拿着报纸,喝着咖啡,还与恒逗笑一会。
夜无论怎样都不肯过去,以往和现在完全两副模样。而现在,恒还剩下些什么?满身的灰烬吗,被火燃尽后剩下的附在衣服和心灵上的产物吗?又是黑色的……恒讨厌黑色,那看上去贪婪无比,并且他很肯定黑暗每时每刻都在吞噬着什么。动物的内脏、血肉……也许还有更恶心的东西。又或者下一秒他就有可能成为黑暗的祭品?它们把他捆在罪恶的柱子上,用火把他的灵魂焚烧殆尽,接着把他五马分尸,并在又一个夜到来的时刻让那些小孩子的门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动……
当恒从回忆中猛然惊醒,时间已从午夜飞至清晨。空气中带着刚下完雨的泥土的湿润气息和百灵鸟的啼叫穿梭在庭院的走廊上,他从房间里向外望去,除了几只睡眼惺忪的精灵忙碌于各色盆栽的上空,其他什么都没有。没有巨人,没有长着长毛的食人兽,没有呲牙咧嘴的地衣女……这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他换好一身整洁的衣服,白衬衫和黑裤子让他看上去很精神。但事实上恒从未从那灾难性的打击中爬起,有些事、有些污点需要永远记得,那份感觉就是这样,斑斓杂乱、横七竖八地窝在心底。恒竭力不将它表现出来。每个人心底都有黑暗,它就相当于恒的夜,将那股控制不了的恐怖释放出来,想想都令人胆颤……
恒毕竟初来这里没有多少天,劳斯夫人很好心地收留了他。恒真的感谢这位年迈的夫人特意为他提供居所。劳斯夫人没有孙子,她的儿子和儿媳在很久以前的战争中被充当兵力,只不过还未出征就不幸死亡。从一定的角度来说,他们一样可怜,可怜人与可怜人互相同情,只是互相榨取温暖罢了,他是这样想的,灾难改变了他许多看法,也包括性格。可劳斯太太待他如同亲人。
“早安。”恒微笑着问候每一个人,甚至那位严肃的身着黑色燕尾服的大管家也露出了罕见的微笑。劳斯太太坐在餐桌前,享用着早餐。“早上好,恒。”她笑得眼角出现了弯弯的皱纹。“昨晚睡得好吗?我猜不怎么样。可怜的孩子,你脸色真差。”这让恒一惊,自己隐藏的一切最终还是暴露无遗吗?
可他还是说:“不,尊敬的劳斯太太,我睡得很好。感谢您为我提供居所,作为回报,我会帮您做力所能及的所有事。”是的,恒在心里说,比起拖欠人情以后惹上麻烦,倒不如现在顺水推舟把一切都解决,还可以考察周围的环境。他可不想这所房子也跟他的家一样被烧毁。恒有一种感觉,灾难一定会重演,而且会更加悲惨。因为跟那夜里的黑影一样,那家伙也是冲着他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