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在那里等了你十八天。
后来的好几年，我也年年都去那里，期望你能出现。
后来我才知道，你每年都去了。
但是，你每一次都没有出现，只是一人到旁边的小酒馆里喝得大醉。
后来，我不再去了，你还去那里，每年。
没有什么比知道这个更伤心，我宁愿永远在那里，永远见不到你，也不愿你来了，却根本不愿见我。
欧阳峰不知何时走来，站在了他的背后。
你喝醉了，慕容兄。
慕容兄？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慕容兄，我是大燕国的公主，慕容家的小姐，我的名字叫慕容嫣。你曾经说过要娶我为妻，又怎会不认得我呢？
我有说过这样的话吗？
当日你作客姑苏，我跟你在桃花树下喝酒，你借醉抚摸我的脸，你说，如果我有个妹妹，你一定娶她为妻。你明知我是女儿之身，为什么要这样做。
喝醉之后说的话你怎可以认真呢？
“因为你的一句话，我一直等到现在。我曾经叫你带我走，但是你没这么做，你说你不能同时喜欢上两个人。你爱的那女人是慕容嫣，那你为什么现在又喜欢上另外的女人？

……
“你知不知道。。。我曾经找过那个女人，因为有人说你最喜欢的女人是她，我本来想杀了她。后来我没有那么做。。。因为我不想证明她就是。
“我曾经问过自己，你最喜欢的女人是不是我。现在我已经不想再知道啦。如果有一天我忍住问起，你一定要骗我，就算你心里有多么不愿意，也不要告诉我你最喜欢的人不是我……
慕容嫣：告诉我，你最喜欢的女人是哪一位？
欧阳峰：……
慕容嫣：你不肯说么？
欧阳峰忽然记得了：以前，也有人这样问过他的，但是他没有回答。
慕容嫣：你还是不肯说么？
换了是黄药师的身份，我觉得这几个字其实并不是很难说出口。
欧阳峰：……就是你了。

什么都忘却的人，很可怜吧。
而什么都记住却不得不让自己相信已忘却的人，是更伤心的吧。
人生总如美酒，贪恋了片刻的欢娱，带来一世的哀伤。少喝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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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过去了很久。
黄药师很久没有出现在这片沙漠中了。
欧阳峰还一如既往的重复他的日子。
“看来你的年纪也有四十出头了，这四十多年来，总有些事你是不愿再提，或是有些人你不想再见，有的人曾经对不起你，也许你想过要杀了他们，但是你不敢。哈，又或者你觉得不值，其实杀人，很容易。我有个朋友，他的武功非常好，不过最近生活有点困难，只要你随便给他一点银两，他一定可以帮你杀了那个人，你尽管考虑一下。”
其实杀一个人不是很容易，不过为了生活,很多人都会冒这个险。
但欧阳峰是绝不肯冒险的人。
他很少自己出手。

高手之高，因为他知道什么才是重要的，那就是胜负。而不是理由。当你有本事一刀便刺中另一个人的心脏时，你就不需要任何理由，那些太尉府的刀客显然更明白这一点。
“我……”那女人捻着自己的粗布衣角，她的手指很细很长，衣角的线密密的，“我……不会那样做的……”
欧阳峰便不再说话，转了身又去看落日。
那女子象是想表明却也无人听了似的，张了几次嘴，终于怯怯的转身站到屋外拴马桩下去了。
要杀十几个人本也不是什么难事的，欧阳峰嘴中的草叶翘翘，太尉府的刀客本也算不了什么，可就是算不了什么，杀了也于名声无益，偏又要从此与官府纠缠不清，所以大侠们是不愿的，而一篮鸡蛋加一头驴的价钱，杀手们也是不愿的。象黄药师那样为了自己的影子被踩住就杀人的邪性子是有的，可为了鸡蛋和驴杀人他们又是绝不做的。天下会有这样一个人，犯傻了来接这宗活么？欧阳峰忽然也很想看看。
沙漠的白天灼去人所有的性情，到夜晚，却有许多暗影浮上来，在月下银白色的沙海里游走，那是人的心事。欧阳峰喜欢在它的小丘顶上木屋中，看着那沙的曲线上明明暗暗的影子滑过。
这天他走出门外，眼光一划，忽然被吓了一跳。却分明有个人影定定的站在他的院门口。
那一瞬间并没有百十暗器一齐打来，欧阳峰脑袋转了千百道，从一年来的路人一直到圣水宫光明教二十年内的谋划，方才想起白天的事情来，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那是白天不能从他脸上看见的那种笑。
不知她是真得想为她弟弟报仇还是没事可做呢？难道站在这里便能报了仇去？她还在相信着，相信什么？相信木屋里人的怜悯，还是相信沙漠终会把那个一个百年难遇的人送到她面前？
欧阳峰就在屋外门廊坐了下来，舒服的把头支在栏杆上，看着院门口那个女子，她的衣服在夜风中一摆一摆的，象一棵树。
欧阳峰心里象被什么冰了一下，他知道他又想起了什么……似乎曾有一个人，她也是那样站在夜风中，衣裙飘着，望着，看向那边，渴盼着……他几乎已经看清了那张面孔，看见了那眼神。
欧阳峰一跃而起，几乎要狂奔过去，但他停下，他回头，发现自己还坐在廊下，面上写着慵懒和无谓。
没有人会在等他，他是没有故乡的人。

文字蛮多，看到这里的同学，你们辛苦了。给看到这里的人。

那拎鸡蛋的少女还在等着，她也在看着他么？她为什么还居然相信，能等到她想等的人？这世上的蠢人是何其多啊。欧阳峰心中狠狠的笑着，甩门进了屋里。
沙漠的夜很凉，欧阳峰在半睡半醒之间忽然想起，这里原不是家乡。
他梦见了很多东西，大雪，还桃花。
为什么他也会梦到桃花呢？白驼山本不应有桃花的。
他忽然睁开眼，说出了那个名字：白驼山。
梦里似乎还有人在问：你究竟爱不爱我？
少女在欧阳峰那没有院墙的院门外站到第四天的时候，一位远路来的剑客从她身边走过，来到了欧阳峰的木屋。
欧阳峰：你的眼睛有问题吗？
剑客：从小我的眼睛就不好，大夫说我三十岁就会失明。
欧阳峰：你今年贵庚了？
剑客：刚好三十岁。
现在眼睛还好么？
太阳大的话还可以看见东西。
那还来干什么。
剑客：每年的春天，乡下的桃花都会开得很灿烂，我想在我失明之前，再去看一次。
又是桃花。

我的家乡也有桃花的……”欧阳峰笑着说。
“哦？那是哪里？”
“那地方叫白驼山。”
“……白驼山怎么可能有桃花呢？”
“你不相信？”欧阳峰眯起眼睛，他忽然有点想杀人。
“既然你是从那里来的，那么或许是有的，但这对我都不重要……再来点酒。”
欧阳峰给他倒上了。
“为什么你这地方，会有这么多好酒呢？”剑客喝完，还深吸了一口，不放过寒夜中飘浮的浓香。
“大漠的夜很冷，不多备些酒，很难熬过去的。”
“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地方？”
“去哪里？”
“比如……白驼山。”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从那里出来？”
剑客不开口了，显然他明白江湖行走，不应该太追问别人的底细。
欧阳峰等着他问，见他不开口，反有些失望了，心里突如而来的杀气也消了下去。

第二天，剑客坐在他的门口，并不起身上路。
欧阳峰叼着草茎踱了过来：“你在等太阳不那么晒？”
剑客摇摇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的盘缠用完了。”
“哈，”欧阳峰冷笑，“那你遇上我正是时候。”
“我不想接受别人的赠助。”
“我也从不白与人钱财。”
“我听说你是专门帮人解决麻烦的。”
“很对……”欧阳峰看着远处在阳光下刺眼的大漠，眼中又现出了他谋划棋局时的狡猾。
“从前，我有个朋友，在这里杀了一群马贼交手，听说马贼的兄弟最近会回来找他报仇，可惜我那个朋友已经走了。附近的人担心会殃及池鱼，愿意出一笔钱找个高手杀了他们。”
剑客沉默了，算是接下了这笔任务，于是他每天出去等马贼。有时候他无聊了，就会去挑战附近的一些高手，当他回来时，便总会有些故事可说。
“我说，留下只手行不行，他说，要留就只有留下命，我没有办法，只好一剑杀了他。”
欧阳峰怔怔看了他一会，突然暴发出狂笑。
门外的少女抚了抚长发，黑暗中看不清她有没有露出笑容。

剑客每天回来越来越晚，故事也越来越多。欧阳峰知道，他在这样地方越来越有名，也越来越危险了。终有一天，他可以不用去找那些马贼，他们也会找上来的。
剑客和欧阳峰在谈笑的时候，那个拎着鸡蛋的少女就在没有院墙的院门口静静的听着。欧阳峰发现，剑客从来没有一次正眼望着那个女孩。他不由在心中叹息了一声，人心总是象盲人的眼一样不可洞察，却又是象盲人的耳朵那样敏锐啊。
“你为什么老看着她。”
“你在说什么？”
“你一直在看着她，这我知道。”
“因为……她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她曾经也我想起了一个人的。欧阳峰想，但这并不等于我会去帮她冒险。
剑客沉默着，多喝了一碗酒。

那天，盲剑客坐在沙丘上，太阳很刺眼，他闭上眼。但光芒还是不断的从他周身挤进来，刺扎扎的在黑暗中闪着，把什么照的忽明忽暗。
他看见了他的故乡，他的桃花正在光芒下热烈的开放着。
可当他快活的奔过去时，那桃树下却早就站了一个人。他的手在树枝上轻抚过，花便一朵接一朵在他手触间绽放了。
剑客拔出了他的剑，却被剑光晃了自己的眼睛，他不知道剑下去飞扬起的是什么，人血，还是桃花。
他听见了沙粒开始振动的声音。
不用睁开眼，那股喧嚣着的风已扑到了面前。
“终于来了。”他自言自语道。
光线在弱去，今天夜色忽然很快的就到来了，他抬起头，沙丘变成青蓝色，远处地平线上一道细而极浓的红光流淌着。
马贼们三五成群坐在废弃的木棚中，断毁的土墙下，大碗的喝着酒，这时剑客走了过来。
那些握刀的汉子们停止了说话打量着他，剑客从他们中走过，好象走在无人的荒漠。直到他走到那百十人的中心，忽然停住。
所有的马贼都把手放在了刀柄上。
剑客脸上那一刹却有了微笑。
“我和黄药师决战的话，你会为谁而哭？”
她不说话，也许，是死去的那一个吧。

风声扑到了剑客的后耳，他身也没转，反手一剑，剑尖一沉，什么溅到了他身上。
学武艺是为了什么呢？杀人又是为了什么呢？明明想爱着过一辈子，最后却为什么都变了呢？
第十四剑，已经有十五个人倒下去了。
不论再出多少剑，生命都会结束。黄药师那一天杀了多少马贼？他不会输给他。
光线在流晰，象沙粒，象时间，他抬起头，无数道风在他周围飞舞，除此之外，大漠空无一人。剑客看见纵横的杀气撕开沙漠，把光影切得支离破碎，天空大地一片片飘过眼前，黑沉的天际那红光，已被压成了极细的一线。剑客游动的剑刺过每一片纷飞的碎片，身形想冲破强风回溯向那过去的时光，他的剑在空中发出尖锐的鸣叫，碎片划破他的身体，上面有欢悦的身体，如花的笑颜……他忘我的前行，直到一道风声将他阻挡。
“我以前听人说过如果刀快的话，血从伤口喷出来的时候像风声一样，很好听，想不到第一次听到的是我自己流出来的血。”
那天，剑客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消失。每天，欧阳峰看过很多人向沙漠的另一边出发，看着他们走向沙丘的背面，象流沙慢慢的没入地的深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来处和去处，但在沙漠，你总是连脚印也留不下来，没有人记住你的起点，如果连终点也迷失了，又用什么在证明自己的存在过呢？
所以欧阳峰想，有些过路的人，在他们从自己的脑海中消失的时候，他们也就真正的消失了。
关于盲剑客的记忆，也只有他说过的桃花而已。
但是，在门口的少女心中定会又有另外一些。
欧阳峰懒懒的靠在门口，看着小土丘腰上等待的少女，从前，她在漫无目的等着可能是任何一个人，而现在，她的眼神已经改变了。

欧阳峰并不想洞察身边所有的事情，所以他不知道少女是否曾在夜中来到剑客的面前问过他一些问题，也不知道剑客是否在他最后一次走过少女身边时突然将她拥吻。这些都是别人的事情，剑客的想法，少女的心情，正如远方的桃花，并不曾为欧阳峰所开放。
那天晚上，欧阳峰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来自于那个盲剑客。
如果日落后还不见我回来，麻烦你替我找一个人，他的名字叫黄药师，告诉他我乡下还有一个人在等他。
桃花，黄药师的桃花，盲剑客的桃花。
白驼山究竟是有没有桃花的呢。
他分明记得是有的，而盲剑客却是那样的肯定的嘲笑他的记忆。
他想也许终会有一天，他要回到那里去看一看。

等欧阳峰发现时，洪七正靠在床上打量着自己的手，眼神与以前大不相同。
“你杀了那些太尉府的刀客？”
“没错。”
“她给了你什么价钱？”
“价钱……”洪七想了想，“我拿了她一个鸡蛋，而且已经吃掉了。”
太尉府的刀客一定死不瞑目，原来这么多条命加起来，只不过值一个鸡蛋。
“为了一个鸡蛋而失去了一只手指，值得吗？”
欧阳峰看着洪七的表情，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不值得！但是我觉得痛快，这才是我自己。本来我应该没事，但是我的刀没以前快。我以前快是因为我直接，认为对就去做，从来不会想什么代价。我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变，直到那个女孩来求我，我才发觉我完全变了，我竟然没有答应她，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答应。”
洪七抬起手看着，摆动着那个已不存在的手指：“那天，我很失望，我觉得我已经和你混在一起，变成一个人，没有了自己。我不想跟你一样，因为我知道欧阳峰绝对不会为一个鸡蛋去冒险，这是我和你的分别。”
欧阳峰有些怔怔的看着他。
那天，他第一次觉得，既便把什么都算到，也没有什么意义，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该是你的也总是你的。如果一个人笨一点，他至少不会太早知道什么是不属于他的，所以他什么都会去争取。
洪七逞这一回英雄的代价不只是一个手指而已，很快他就发起了高烧。在梦中，他飞龙在天亢龙有悔的喊个不停。
“你能不能救他？”弟仇已报的少女又来到了欧阳峰面前。
“我以为你该已经走了。我是不会救他的，因为他不听我的话。他弄成这样子，全因为你，不如你去救他。我知道你不到山穷水尽是不会来求我的，我在这儿等着你来求我。你曾经说过，你不肯为别人牺牲自己，我看你这次会不会说得出做得到。”
欧阳峰觉得自己装的太象了，以至于似乎真的有些生气。在江湖中太动感情并不是高手应做的事，他只是有些心烦，不知是因为洪七的那番话，还是忌妒他得到的牵挂。
少女又沉默了好久，然后说：“在他好之前，我不会走。”
“如果你总是能找到这么多站在我门口的理由，看来你要站一辈子了。”
少女垂下头，神情象当初想报弟仇时被欧阳峰嘲笑一样。欧阳峰忽然相信她会一直等下去，并且洪七也会如她所愿的康复。虽然这没有什么理由，但在一个地方等下去真得需要理由么？失去希望的人，才会给自己太多的理由。她和自己之间，原来算错的是看彻世事的欧阳峰。
“你为什么不自己进去看看他。”欧阳峰走开了，想去寻一根草茎，这东西在大漠真得不是很好找，但没叼着它自己的冷酷形象似乎总是大受影响。
少女只在帘前站了一会，就转身回来了。
那之后，她再没有出现过。

帘中，洪七正高兴的吃着一个苹果，一边笑着的，是他村里来的妻子。
欧阳峰相信，在某一处，也有一个人正在等着那个少女。她和洪七，洪七的妻人，盲剑客，身上都有着同一种东西，使他们可以忘记沙漠的可怕，冒着迷失的危险，执着的等待与穿行。
“风很大，你最好向顺风向南走。”
洪七看着欧阳峰笑了笑，牵着驮着老婆的骆驼，迈开大脚向他自己选的方向走去。终是逆风而行。
欧阳峰长叹一声，知道这个时刻终于来到。
江湖上的后人都会知道一个九指的大侠洪七公，失去指头象是洪七成为侠的一个仪式，切去他指头的那一刀挥过的同时，那扇门才真正打开了，汹涌的生命之流将洪七一下裹向了早在时空中等待的那个他，从此在江湖呼啸不息。

这篇文临近结尾了，最后一曲，献给看到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