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他便真来我独孤府教导我。
我晨睡初起。隔着水晶帘，我对他笑，他不笑。
他要求我写几个字给他瞧瞧。我自然答允。
我唤来嫣红为我磨墨，小小为我铺纸，运笔于心，写下墨汁淋漓的“逐鹿”二字。
我看见他眼睛里明晃晃的诧异。
但就像一个真正的聪明人那样，他什么也没说，就好像我写的只是“白菜”二字。
我扔下笔，就像一个真正刁蛮的郡主那样，撇撇嘴，要求他舞剑给我看。
他先是不肯，但是随后我就大哭起来，他最终还是不得不屈服。
他没有用黄金剑，舞的只是我的一柄普通青钢剑。
然而剑气四射。拥剑在手，他的一举一动都充满杀伐之气，我想起他手底下不知多少亡魂，生生浇灌出这等煞气。
嫣红和小小在我背后颤抖。
我扬眉一笑，挑起另一柄剑，不顾身后的惊呼，跳入场中。
他亦是一惊。
我的剑术稀松平常。他一让再让，但还是在第三招时挑飞我的剑。
手腕生疼。
短短三招的对决，我看着他紧蹙的眉，终于明白，他将是我这一生最大的敌人。

一晃四年。我十岁，他二十岁。
他已经是史上最年轻的太师，皇帝舅舅赐姓宇文。
宇文太师。我听见市井传言，“妖瞳不死，隋家莫亡”。
显然他隋家走狗坏名声多过于保家卫国的好名声。但即便如此，依旧有官员为了讨好他源源不断地送各色美女给他。
我去他宇文太师府时，看到一整府的莺莺燕燕。
我知道他不是好色之人，满府的美人，他从来不拿正眼去看。
但这许多妖娆美人，依旧让我生气。
我冲进他书房，他正在看书，见我进来，依旧气定神闲。
放下书，他问我所为何事。
我对他笑，他不笑。
我不以为忤，手持团扇，轻轻为自己扇风，开口就要他府中美人。
他浑不在意，立刻答应把这所有的美人都送予我。
好一个视红粉如骷髅。
我将所有美人都关在我独孤家道塔，慢慢饿死。
他从来不问我美人去处。
他的眼中，从来只有天下。

他开始做噩梦。我知道，这是他神器的本能开始苏醒。
我在皇家书房再一次遇见他。
我对他笑，他依旧不笑。
我们许久未曾见过了。他常年征战在外，二十六岁的人，又是勇武又是俊美。
他开始寻找上古神器的下落，但是一日东皇钟不化作原形，他就一日集不齐十大神器。
失却之阵与虚空之阵，缺一不可。但是赤贯星与两次天狗食日，即将到来。
时日无多。
我看清他眉眼中难得一见的焦虑，
这一刻，我决定，我要利用他。
巴别之路可以替代虚空之阵，而我绝不会让他成功摆出失却之阵。
但是布阵中的六颗万灵血珠让他却步。
一颗血珠需要六万人的血肉，六颗就是三十六万。如此血腥，成就我巴别之路。
我知道他最终会同意的。
他从来都不是迂腐的伪善之人。
不牺牲这三十六万人，神州所有人都将遭逢大难。结界一旦破损，那就是我魔族天下。
他决定了，造下这无边杀孽，便能救万民于水火。
大地六芒星贯通的一刻，究竟是我魔族大兴之日，亦或是他太师补天之时？
且看我们各自手段的高低。

接下去一年，他奔波在各处，寻找神器，收集万灵血珠，起通天塔。
偶尔回大兴，亦是风尘仆仆。
我借着接风洗尘之名，延请他过府一叙。
我十六了，幼年是娇花牡丹，今日已是倾国倾城。
世人说我善妒者众，不照样为我倾倒？大兴子弟，尽是我裙下之臣。
我亲自为他斟酒，皓腕霜雪，他神色八风不动，依旧是稳如泰山。
他怕是根本不明白我这是什么意思。
俏眉眼做给瞎子看。
酒过三巡，我下在酒里的药开始发挥作用，我眼看他玉白的面容潮红，呼吸也开始紊乱。
他不谙人事至极，竟以为自己酒醉，欲起身告辞。
我不甘心地扯住他的衣袖，主动吻上去。
他双眼迷离，热烈回吻。
我感觉到他的情动，正以为接下来一切水到渠成，他却倏忽间推开了我。
喘息一会儿，他定下神来，告罪离去。
枉费我一番心机，他竟是柳下惠再世。
既然如此，我也只能罢了。

隔日，我同那御史大夫的三公子共游西市。
他是个知情识趣的，又长得俊逸非凡，比宇文拓不知强了多少。
在府邸下车时，他牵着我的手，小心扶着我。
我对他笑得好不开心，他亦回我一个温润的笑。
确实比宇文拓强了不知多少，起码笑得好看。
我不经意间就看见街角一片熟悉的衣角飘过。
会心一笑。
今日故技重施。
三公子酒酣耳热，定力全失。我对他温柔一笑，他就迫不及待地吻上来。
如此销魂。
我抱着他，倒在榻上。帘幕随着我的心意重重放下。
正缠绵悱恻间，三公子忽然一身不吭地就趴下了。
宇文拓竟站在眼前冷冷看着我。
我拢了拢散开的襦裙外衫，半撑起身子看他。
我质问他可知擅闯郡主府是何罪，哪怕他是当朝太师，我亦可禀明皇帝舅舅，治他大不敬之罪。
他问我为什么。
我就说，自古嫦娥爱少年，三公子如此品貌，我心慕已久。
他不相信。
我继续说，我是因为昨日被他拒绝，存心放浪。
他还是不信。
我最后说，皇帝舅舅需要我去拉拢臣子之心。
不出我所料，这回他信了。他从来都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复杂，就像这宫廷中的每一个人。
他问我昨日是不是也是如此。
我答是，然后对他笑，他不笑。
事后回想，我总觉得他那时候的眼神，很不寻常。

决战的时刻终于到来。
我被打败。
躺在地上，我感受着自己的魔力同鲜血一起飞速流失。
世界寂静。
我孤身来到这遥远的东方，共一十七载，为了我的王，亦为了我族无上荣光。
我尽了力，无愧于心。我的王会原谅我的失败，我已经将我的一切祭献，没有半分的余力让自己死得更加体面。
诚然我并不在乎我现在即将拥抱的死亡。
宇文拓问我，是否还有愿望。
我告诉他我想回到故乡。
没说出口的是爱恋。但这份感情，我注定要埋在心底。
他知或不知，这一刻已然不再重要。
曾经心心念念的结局，虽然最终不如我意，但我依然坦然接受。
别了，我的爱。别了，我的梦想。
仙人许诺我在伏羲琴中荡涤魔性，九十九年以后，我可以重生。
但那又怎样呢？如今的我即将消逝，并且再也不会回来。
记忆不可复制不可传递。如今这样执着于魔族大兴，执着于那一点爱恋的我，终究不会回来。
这便是我一生的终点。我努力对着宇文拓笑，他依旧没笑。
泪却流了下来。
完稿于7月24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