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若为此弦声寄入一段情
北星遥远与之呼应
再为你取出这把桐木琴
我又弹到如此用心
——《琴师》
·听琴
国号既定,犯吴城,旧将军以死守。城破,烧之,人寰惨绝。当是时,或献琴师于上。众口传为世家遗子。上奇,命型枷,抚琴御前。
——《旧唐书·彭国传》
他的琴,是桐木做的,因其年久而斑驳,故曰疏影。
恨啊……他抱着怀中的琴,即便在帝王面前也不愿屈膝。
“朕特许你在朕的面前不跪下行礼,但你必为朕抚琴一曲!”高高在上的君王身着黄袍,摇晃着手中的酒樽。
“皇兄,既然琴师不愿今日抚琴也就罢了吧。”御旁的人起身劝道,低着眉目偷偷看了他一眼。
他是当今帝王的结拜兄弟,是与他一同打下江山的将军。凭着当初一起在草庐里喝酒的那份豪情,他有把握说服皇兄。也许有把握吧,毕竟那“兄”前还加了一个皇字。
琴师的眼中的目光有了些松动,然而瞥到了他身上绣着龙纹的玄服之后,嘴角却勾起冷冷一笑。
“可我许久没有听到古琴的声音了,江白。若是不想抚琴……朕也自有办法。”
“来人,赐笞刑。”
即便久经沙场,对于这样的场面江白还是蹙了蹙眉。而琴师却没有发出惨叫,只有竹板落在他身上的沉闷声音。
江白身旁的家仆哆嗦了一下捧着酒杯的手。
洒出了少许,家仆慌忙跪地谢罪道:“黑染该死。”
“你退下罢。”江白低下了目光。
黑染深深一顿首,满眼都是感激之情。将军让他退下,看似是厌烦,实则是避免帝王对他的责罚……况且将军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
帝王望了他一眼,拿起酒杯:“大将军还是像往常一样菩萨心肠啊?哈哈……就凭这一点,我敬你一杯。”
“菩萨渡尽众生,臣弟怎敢相比!。”他亦举杯笑道。
所谓伴君如伴虎。他应该适应。
“朕要听琴。”左右人散去,帝王依旧固执地要求着。血泊中的人依旧冷冷地盯着帝王,倔强的头颅始终不肯低下。
弹罢。江白不忍地盯着血泊中的琴师,微微伸出双手。也许是看到了他的动作,血染白衣的人艰难的坐起身来,转身抚琴。
眼前展开了一幅画面,迤迤逦逦,朝着他十年未归的家乡延伸。
吴越之音!乡音!乡音!
“很好,朕是有多久没听过这样的曲子了!”一曲终了,帝王饮下了杯中的酒,又道,“朕就赐你乐令殿如何,哈哈……”
他没有谢恩,紧紧地将那琴抱在怀中,赤裸的双脚踩在地上快要干涸的血里,眼睛理得目光死死钩住帝王狂放地笑容。
为我解开脚腕枷锁的那个你
哼着陌生乡音走在宫闱里
我为君王抚琴时转头看到你
弦声中深藏初遇的情绪
月光常常常常到故里
送回多少离人唏嘘
咽着你喂给我那勺热粥
这年月能悄悄的过去
——《琴师》
月华流泻到窗楹上,像坠入死潭的水,再也不动。
家乡的月光不一样。
冷色那透过树的枝枝桠桠,点点滴滴斑驳大地,若一过风,影随树动,光点也似湖面上跳跃的微波。
在树下看不清琴弦也罢,宫商角徵羽自幼便刻在心里。
从现实里传来的一道疼痛,让他吸了一口冷气,蓦地睁开眼。
烛影晃动中,他勉强看清那人是身着玄服的江白。
“疼?”江白短促地问道,熟稔地把绷带系紧。
“皇兄明明吩咐了那些人好生照料你,却不知是谁暗中做了手脚,那些人都不见了踪影。”江白的声音回荡在空荡的殿中,他这才发觉身上的伤口已经被他洗净包好。
“脚镣我已解开,但只怕明日还需戴上。”江白又道,“你恨他。”
他低下头,掩在袖中的手祖攥成了拳头。
将军叹了口气。
皇位上的那个人,起初不是这样的。他本是本本分分的一个武将,只因看过太多的生死,生死在他眼中便成了儿戏。一起把酒言欢的同僚,成了尊卑分明的君臣。他是君,我是臣。他是亲眼见证帝王是如何从豪迈变为乖张的。
“吃吧。”江白端起桌上的热粥递给他。
他盯着江白的眼睛,抿住了嘴唇。
将军仍然将汤匙悬在他的口边,手上的老茧和伤疤层层密布,温和的眼里却并无戾气。这汤匙是比刀剑轻多了,但江白却觉得自己拿不稳当。
胃很不争气地抽搐着,他仍旧强忍着饥饿扯出一个冷笑,伸出手便要掀翻将军手中的那碗粥。
“昏君乱臣。”他咬牙骂道。
“吃吧。”将军避开了他的手,又重复了一遍。
“哼,杀人的……”
“吃完,再骂。”他硬是将汤匙塞进了他的口中。
咽下口中的热粥,身体的冰凉缓解了些许。
琴师刚要开始新一轮的辱骂,但突然抬起头,慌乱地寻找着什么。
“那把琴在桌上。”将军将碗搁下道。
疏影是他与家乡的唯一联系。家已经毁了,疏影不能再毁了。
“还疼?”江白又问道,未等他回答便靠到他的床前,闭上双眸,哼唱着记忆中断断续续的歌谣。
琴师愣了愣,这样陌生又熟悉的曲调,夹杂着他浓浓的家乡味道。也许是累了,琴师也阖上了眼眸,却依然用心记下江白哼唱的曲调。
琴师。玉七。
后来的日子,香车,宝马,华服,金银,堆满了乐令殿,他不过是拨弄了琴弦而已。
琴师还是习惯穿自己的素服。只是无论穿着什么,还是要带着沉重的脚镣,那是帝王不允许取下的。
那是奴役的象征。
帝王时时都与江白一起听他的琴,不久给予他更高的权利,随时出入宫闱,不受任何人限制。
琴师从不跪拜,每奏完一曲,便昂首站立在原地。
帝王也不追究,量他一个小小的琴师,无权无势,无依无靠,又能掀起多大的浪?
宫中的每个人都看得明白为何帝王如此宠信琴师。然而有些不该说的始终不可以道出口。
你我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