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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林希只见过两次母亲的眼泪，第一次是父亲去世的时候，第二次是今天，母亲坐在自己对面告诉她那个死去的父亲其实和她毫无血缘关系。
她吃惊但并不愤怒，也许是母亲的眼泪太平静了——她说三十年前她和初恋被迫分离，但仍旧爱着，所以七年后再见就有了段林希，而现在她同那个男人还爱着——平静到让段林希觉得她的眼泪完全只是为了求她认可她即将做出的那个决定而使用的武器。
其实大可不必的。她看着母亲这样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她作为一个无辜了二十三年的这场感情比赛的帮凶本来就没有立场说什么，她的存在对死去的父亲就已经是一种背叛，而作为背叛本身，她姓段而流着另外一个人的血，这已经是一个事实，她回不到三十年前去阻止自己母亲和自己亲生父亲相爱，甚至她应该感到庆幸，起码她还有个没有去世的父亲，尚能在母亲颓老之前给予最大的照顾。
更何况，如果说母亲身上发生的这些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她的爱情在性别选择上也同样犯了道德的禁忌——起码作为她身份煊赫的母亲的女儿来讲，喜欢女人是应该被立法禁止的。
我们都是不诚实的。她看着母亲这样想。
她母亲带她去她生父家，那是下午，冬天还没来，尚有一丝秋天感伤的余温，车里却开了暖气，她穿着不算正式的衣服，却用了祭奠者的黑白色调。
总要有一个交代——她会喊那个人为父亲，但不代表她忘记是谁养了她二十年，母亲临行前点了点头，看不出眉目里收敛的是什么心思。
她想母亲也许要嫁给那个男人了，不过这和段林希无关，母亲不需要征求她的意见，从二十三年前就不需要，何况她的生父有足够的金钱将这件不怎么光彩的事情粉饰成一段感人的爱情罗曼史，而她也会理所应当的被当成爱的结晶——至于她心里的那个父亲则无足轻重了。
段林希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很会做戏了，见到那个男人的一瞬间，她犹豫了很久，甚至红了红眼眶，最终嗫嚅出一句爸爸，她看到那个男人脸上显而易见的惊喜神情，他手足无措的说着好好好，拥抱她的时候很用力的像是要把她勒回自己的身体。
她从来没觉得这是背叛，那句爸爸从生理上来讲，始终是应得的。
太好了。她甚至这样想，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下，她的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一会小忻要回来，我们一家人一起吃个饭。”她爸爸握着她和她母亲的手这样说，段林希小心的揣度着她母亲的神色，丝毫未现尴尬，她听她母亲说了这家还有一个孩子，她父亲和原配生的，但不成想今天居然遇得到，不过母亲如此嚣张的登堂入室，想必对方也应该和自己存着一样的心思，不会闹得不愉快——虽然心里坦然，但她还是一副扭捏的样子，戏总得做的全些。
好像是尽显天伦之乐的样子，她生父对她忏悔这些年的不闻不问，承诺她的以后，她觉得这是个合适的美差，也就装作感动的样子柔情了一把，父女二人眼眶红了又红，像是苦情电视剧的片场。
她的心在嘲讽，却不得而知是在嘲讽什么，也许是虚伪，也许是麻木，但她自我辩解着她别无选择，所有人都需要这个，它便是好的。
然而这种快乐就像是一根绷的太紧的皮筋，在刘忻到家的那一刻，猛然断裂了。
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刘忻很礼貌的同她们母女问好，甚至算的上热情，看的出来母亲很吃这套，然而段林希却不行——假使刘忻可以选择失礼和彬彬有礼，段林希就只有失态一种选择。
不过其实也只是几秒钟的眼泪罢了，刘忻看出她的苗头，猛的抱住她，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别闹。段林希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乖，就把自己还没流下来的眼泪生生的憋了回去，其实她应该大吵大闹的，可是应该并不代表正确，她需要顾忌两个老人，然后她要想想该怎么接受自己和刘忻成为姐妹这件事。
然而这一刻，想要发泄的段林希突然发现这个怀抱已经变得陌生了，所有难过愤怒就突然失去了立场。
你只需要一个理由，而不是因为还爱她。
她冷静的想，从她怀抱里脱身，歪着头用惊喜的表情说好久不见。
刘忻温婉的笑着，点点头说是啊，好久不见。
在家长知道她们曾经在英国认识之后脸上笑容愈发强烈，他们觉得这种关系是一种完美的双保险，可是她知道她们之间远远不只是认识的同学关系，不过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晚餐气氛仍旧一片祥和，段林希偶尔漫无目的的把目光投射在身边的人脸上，她就像是带上一个精致的面容，模糊的笑容决绝的割裂了和过去的所有联系，她说不出是好是坏，就像她说不出自己的改变到底是什么性质，只能确定是因为时间锻造的，这已经让人无可评述了。
晚饭之后两位老人进了书房说要谈谈，留下两个小辈在餐厅大眼瞪小眼。
段林希知道自己该问她什么，但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而且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姐妹的关系确定了，所有的的过去都应该消失，不应该再需要一个解释。
刘忻用一种无懈可击却又令人火大的姿态邀请她去参观这座别墅，段林希没有回应什么，只是站起来和她一起走了。
前面带路的人脚步很慢，讲解枯燥，而身后的人兴趣缺缺，难得这样的组合还能坚持下来没被任何东西打断。
“这里是游泳池，夏天的时候可以……”
“刘忻。”段林希没有看她，“以后我会住进来，有的是时间了解。”
她觉得那两个字从来没有如此生涩过，像是口腔里塞满了沙子，她用了全身力气才说出她的名字。
“可是，”刘忻望着天空，以一种优雅的姿态，“我不知道还能和你说什么。”
“哈，”一句话成功的激怒了段林希，“我可是要一直出现在你家的人，那你就沉默一辈子吧。”
“事实上，我也没有想到我的愿望会这样达成。”
“……你在说什么……”她低下头，突然想起她曾经的愿望。
——我总有一天要让你光明正大的进我家，管我爸爸叫爸爸，管我妈妈叫妈妈，他们会疼爱我一样疼爱你。
“你记得的，可我没想到是这种方式。”
她转过身，眼神对焦在段林希身后的某一点。
“我以为能瞒你一辈子。”
段林希自从刘忻说了分手之后始终不曾得到过的答案在此刻昭然若揭，她应该觉得知足，可是不行，这个答案过于残忍了。
“你早就知道？”她已经努力控制自己的眼泪了，但没什么效果。
“你不能否认这个事实，无论说什么都不能，你身体里和我流淌着一样的血。”
“你应该告诉我……”
“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告诉你，你是我有血缘关系的妹妹这件事情？”她抬手擦了擦段林希的眼泪，就像时光毫无瑕疵的从多年前衔接到现在这个场景，蒙太奇运用的天衣无缝，可中间确确实实空出了很久的空白格，她们都不能否认。
“你会觉得恶心的，被我吸引只是因为流着同样的血，爱上我只是人体本能的被血缘关系所蒙蔽了大脑，你不会觉得罪孽么？”
她温柔的笑着，曾经亲吻过的漂亮的唇里吐出这样恶毒的话，段林希并不想听下去，因为人总是本能的去逃避令人惊恐的真相。
“够了！你不是没话跟我讲了么！我累了，我想回去睡了。”
刘忻继续那样刻薄的笑着，“与其最后看着局势不可收拾，不如在我能停下的时候结束它，但我停下来，它还是发生了，我不知道还能和你说什么是因为我现在喉咙里只有三个字，但它们不能被说出来，你知道，这是不被允许的。”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通通都给你了。”
她站在那里，美的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妖精。
九月冰凉的水刺骨的抱紧了段林希，但倒下去之前，她发誓她看到她说了那三个字。
刘忻说过的，最动听的三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