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把瓶盖从碗里抢救出来,玄霄阖了阖眼,缓声道:
“很难想象,你有子嗣是个什么样子。”
“是吗?”云天青不甚服气地斜了唇角,“我哪里不行?阿空那样的家伙,我不都打理得服服帖帖么。”
“那是--”玄霄思索一下,“溺爱。”
少年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模拟考怎么样?”
“没进没退。”
“志愿,想好填什么没有?”
“嗯,昨天跟班主任谈了谈,最后我还是想......”
他都已经准备好了接受从云天青嘴里蹦出来的任何惊世骇俗的词句,然而少年仅仅笑了一笑:
“想当老师啊,和你一样。”
“――你绝对不应该当老师。”玄霄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为什么?”
对着少年惊异的表情,他有一瞬间的恍神。开玩笑,要让云天青那种说好听叫血里有风说不好听叫拔屌无情的个性去投入教书育人这种说难听叫循环往复说更难听叫无尽八月的日常,大概不超过一天,不是校长狂叫着投水自尽,就是这小子狂叫着撞墙自杀。
......但这和他有毛线关系。甚至于,他对重楼被云天青逼上绝路的画面还有点小期待。
随后玄霄就摇摇头:
“没什么。喜欢就去当吧,或许是我想错也未可知。”
云天青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重新挟来两筷子鱼,一边咀嚼,温软瞳眸却渐如覆霜花叶,浅浅蒙上一层迷茫。
“唉你说,”他咽下鱼肉,“你相不相信上辈子的事情?”
吃完残存的荷包蛋,玄霄头一次有点担忧地看着这个变小了的师弟。
“天青,你已经十八岁了。”他蹙着眉,“不要学寒空成天看那种无聊小说。”
“没有,我是说真的......”云天青放下筷子,脸上是不太容易在一个十八岁备考生身上看到的困惑神情,“我很容易做梦,尤其是最近......梦见的东西越来越奇怪。”
几乎是云天青落寞地垂下眼尾的同时,某张恨君不是蓬的黑脸就如逢花期般灿烂地盛开在玄霄的脑海里。
“哼,有脑子的都看得出来,云天青魂魄残缺,记忆更是东拼西凑,说不完全。怎么这个把月过去,你还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
不以为意得说着足以毁天灭地的发言,那黑脸晃着晃着,晃到了玄霄的面前来,拈着玻璃茶杯啜了一口,眉毛鼻子全拧到了一块,“这泡的什么?!给本座重弄!”
茶具飞过,可惜这回目标对象没那么乖顺,只是冷冷地侧过身,任它以优雅的抛物线摔成一地晶莹。
“你说,”玄霄几乎是咬着牙,“天青他、魂魄不完全?”
“哼!我道世人皆赞你天纵奇材,想来总有超凡之处,不料到了关键时刻,原来也和一般凡俗无甚区别。”
尽管同样情商堪忧,然而此刻,高蹈于银河系以外的魔尊大人似乎已经对这位朋友的情感生活绝望了,光顾着可惜茶杯,根本不想正面理他。
“重楼!你——”
最不爱听嘲讽的琼华前领导煞着脸跨前一步,却见魔界现领导眉目夷然,一身西装无风自动,连狮鬃般的红发也开始从大背头向陆行鸟头变型。
若严格遵守两位领导遇强则强的个性,那么他们应该互不示弱地大瞪其眼、大发其功,任由各自的发型爆炸成一片向日葵花海,最后把无辜的教学楼轰得只剩地基。但面前骤然尖锐、几乎连空气都要沸腾起来的热度,令得玄霄几乎是一瞬间就想起,吸纳不到天地精华、召唤不出羲和爱剑的自己,目前能搞起的火系仙术,大约也就只剩下替云天青热杯牛奶的程度。
我们也说了,玄霄,特别是现在这个寄人篱下的玄霄,百年来在基层、不对在魔界积攒下的工作经验不仅使他重拾了自我,还顺带拯救了情商。所以,对着现领导不怒自威的脸,他平静地伏下了象征性竖起的毛,再开口又是一派恬然沉静:
“周末在天青家包饺子,你可想吃什么馅。”
空气霎时温和下来。
“黄花菜。”
重楼呼出一小撮火焰,回答得清爽无比。
“――你梦见了什么?”
数声咆哮汹涌掠过胸口,玄霄强行冷静地问。
云天青偏过脸思索:“好像是我在大雪山上飞,后来怎么摔倒一个大黑口袋里,我在里面坐着,一开始还有倒霉蛋和我说话,说什么我也忘了,到后来周围什么也没有,特无聊,坐了半天,终于看到眼前有点光亮,跑过去一看,似乎有个人,那背影,哎嗬,跟拍古装剧似的,森系得很,头发也不好好梳,咦?对了,就和你当初在我家楼下――”
“――天青。”
尽管心里已经把中指比到天上去了,玄霄还得是淡定从容的样子。
他不可能找错人。玄霄想。当初他不可能找错人。就算这个师弟摆明了浑身疑点,有时候安静的模样甚至有点邪逼,但他绝对不可能找错人。治愈为什么云天青看起来平和过头,如重楼所言一般记忆残缺、魂魄不全,定然是他在跳轮回井的时候出了问题。
而唯一能够说明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当然就只有那个姓李的......
此刻,望着仿佛有什么逐渐被打捞上来、离前世苦痛只有一步之遥的云天青,不打算安慰又不好表示出不打算安慰的玄霄几乎想也不想,就开始故伎重施:
“周末包饺子,你想吃什么馅。”
云天青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酒心的吧。”如是说着,看到玄霄的表情后又赶紧咧嘴,“――开玩笑的。你随便弄。”
#024
在遇见某两个命中注定的劫数之前,云天青一直安定地扮演着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和青春文学里的初恋应有的样子。年轻貌美,低调而温和,一身白衣脚踩单车飞驰而过,带着初夏阳光的味道、洗衣粉的清香和龙卷般盘旋的高分考卷,驶进无数柔光浮泛的梦里。
尽管那个时候生活似乎对他有些宽宏大量,除了偶尔梦见一些令人困扰的怪画面,他的人生一片静好,静好得连年轻人矫揉造作的悲苦都没法深刻体会。但云天青觉得这就是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对。
只有在写作业的间隙,年轻貌美的少年神情怔忡地看着窗外堵截了层层高楼的黛色远山,视网膜里落下云雾缠绵与飞瀑隐约,青春的反骨和命运的毒牙才会一齐在耳边摩擦出温柔低语。
不如现在、就从这里、逃出去?
然后他就扳扳喀哒作响的后颈,漫不经心地说话。
“哎你说,野人的生活好不好呀?”
同桌面无表情地从桌膛中抬起头。
“把地理卷子借我我就告诉你。”
他哈哈笑,卷子递过,却一点也不关心对方的答案是什么了。
逃出去又怎么样呢?曾经他想方设法腾出一个不太忙的周末,被颠簸的公交送到那些魂牵梦萦的崇山脚底,踏足石阶的那一刻花叶上雨珠滚落,所有轻声细语统统消失成风。
那时候的云天青望着眼前的竹林和视线之外更深更远的竹海,笑了一笑就回到城里。
逃出去又怎么样呢?就算揣摩过那些沉默的深林寒涧,在最澎湃的刹那幻想远走高飞再也不回,要知道脱离了日常的自己根本什么都不是,撑死算一头发疯的辰牡,在长夜里举头四顾、跣足狂奔,最后茫然若失地饿死。
接着他还得写作业。
心有猛虎细翻教辅的生活终结在某年暑假,《汝本为魔》的线下见面会上。学生仔云天青第一次看到李寒空,就感到命运的毒牙空悬那么多年,终于精准无比地啃进了颈动脉里。
那天实在不是什么好天气,天空布满积雨云,沉闷得没有一丝生气。云天青和脸比天还臭的重楼先生打了招呼,正对着他能把T恤穿成紧身衣效果的腱子肉若有所思,突然就听到一声带颤的惊呼。
“天青...云天青......!!”
转过身,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鬼噼里啪啦穿过高墙似的人群冲到他面前,半仰起脑袋,圆眼睛中异彩连连。
“天青!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等云天青回答,他又指着云天青胸前标着ID的铭牌大呼小叫:“【雨霁天青】?妈呀你就是那个【雨霁天青】?!难怪了,我说怎么每次抢人头从来抢不过你!”
云天青轻轻瞥了一眼对方的【上青破云】,没有说话。
顺带一提,重楼先生用的是本名。
“等等,说正经的!”他一拍脑袋,复又诡异地盯着他,“你不是在鬼界等人吗?怎么会跑来这个地方?为什么、为什么看起来比我还大?!”
“呃......”
云天青看着小鬼一副似乎下一秒就要喊他爸爸的样子,尴尬地左右看了看,“...小朋友,你是谁?”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