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回归
不能铭记历史的人必将重蹈覆辙。------乔治·桑塔亚那
１
　　十一月末傍晚砭人肌骨的寒雨穿透了天空中厚重的灰色云幕，飘逸的落在了中央山山间的小径上，将道旁的雪松都洗得都失去了光泽，在黯淡的天光下显出一种浑浊的质感，就像是隔上了一层毛玻璃，朦朦胧胧的让人辨识不清。
　　在古代诺德语中，中央山叫做“霍斯加”，意思是“无双”。它就是单独的一座山峰，孤零零的戳在大陆正中央，三国交界的地方。从来没人知道它到底有多高，也从来没有人登上过它的顶峰——甚至连山顶都没人看到过。因为，云层就横在它的腰间，像是生生地把中央山分割成上下两半一样。云层的下面，紧紧接着的就是山上亘古不化的皑皑白雪，与白色的云连成一体，雪线下面便是翠绿色郁郁苍苍生气勃勃的松林。天气好的时候，就能在很远的地方看到这座山，伟岸雄壮，就像一个孤独的撑起天空的巨人。

　　对于这样一座无法用语言形容其伟大的山峰而言，它总是以最重要的角色出现在这片大陆上每个种族的神话故事当中。在北方那些诺德人的眼里，中央山云层上面的部分，就是“神居住的国度”；而在丹莫人看来，中央山是他们传说中创世神的化身；奥尔特人则认为山顶上面就是世界之树……不只是神话，还有各种文学作品、绘画、电影等等，不一而足。
由于中央山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美丽景色，在那场谁都不愿意提起的惨烈战争之后，这里就成为了度假胜地，络绎不绝的游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享受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的确，心灵上因巨大痛苦而造成的缺口需要用足量的欢乐去弥补、医治。哪怕是强颜欢笑，看上去总比哭丧着脸要好一些。而在山间景色最好的地方，躲藏着大片的别墅区，就像是仙境一样清幽出尘。能在中央山拥有一座别墅，不仅仅是财力的象征，更多的则是表示出一种身份和地位：在这种远离尘世的地方，自然只能住那些“不属于”尘世的人。

　　中央山在战争期间饱受折磨。无数的树木被炮火炸毁，更多的则是被砍伐以充作薪柴，让那些在中央山的严冬里面苦苦挣扎的士兵得以侥幸生还。因而不少参天古树就这样毁掉了，毁在那些不知道比它们年轻了多少的人手里。在那些寒冷的冬天里，中央山上除了弥漫着火药的呛人气息和浓重的血腥味以外，还总是飘荡着松木燃烧所发出的令人放松的清香，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反差。
　　不仅是植物，动物也难逃兵燹。很多种中央山上特有的动物都因为战争而几乎灭绝，而且由于战争时期常有的补给困难，动物们无可避免的成为了饥饿士兵们蛋白质的绝佳来源。在乱世，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何况那些动物。

　　交战各方还在山上挖了好多洞穴，作为掩体或者仓库使用。在战争结束五年后的今天，还时常有新闻报道说上山的游客又发现了某国战争期间的军火库。更有甚者，有人不小心引爆了炸弹，造成伤亡，引来一大批记者和政府官员，然后就是炸弹所属国的公开致歉和赔偿。
到这个时候就分两种情况了。如果只是被炸伤，那么该官员就会亲自去医院探望伤员，并且会把赔偿的红包直接送到伤员手上。在这之后，伤员和官员就会一起转过头来面对记者。闪光灯亮的犹如白昼，快门声音就像是鼓点一般，人们的嘴角弯曲会精确到某一固定角度。如果你有兴趣翻翻旧报纸，还能惊奇的发现这种新闻的写法几乎都是大同小异——这种事情在战后实在是太频繁了，大家对这个都是轻车熟路。
　　如果游客运气不太好被炸死了，那事情就简单多了。只会在第二天报纸的角落里开辟一个小小的讣告栏，简单的说明一下事情情况而已。大意是某某国家的某某游客在中央山某处游览时发现了某国的军火库，不慎引爆炸弹造成几人伤亡，希望大家以后遇到这种情况时不要轻举妄动，先跟护林员联系，珍爱生命云云。大家对此都见怪不怪了，太平常了。在报纸上看到这样的讣告时，大家还会轻蔑地嘲笑那个倒霉的死者：“这个白痴，不知道炸弹是会爆炸的吗？”

　　滑雪季节离现在还有将近一个月，因此山路上没有什么游客，安安静静的。细细的小雨里，时而传来一声清脆而悠远的鸟鸣，远远的在山间回荡，把这里衬托的更加静谧。雨渐渐连绵起来，升腾起了一片薄雾，让人感觉仿佛是在仙境当中行走。山路两旁高大的雪松遮住了大半的光线，把视线里的一切变得更加昏暗。地面上则铺满了落下的松针，一片金黄和棕褐中夹杂几许难得的绿色，在雨水的浸泡下变得松软起来，踩上去舒服极了。有的松树枯死了一半，垂在那里，像吃剩下的红烧鱼，上面还有着炭化的痕迹，那是燃烧弹留下的回忆。路旁裸露的山体上也是一样，仍然保存着战争的历史。一些烟熏火燎的图案印在石壁上，如同是在经受火刑的黑色长蛇，痛苦的盘绕卷曲着。另一些则看上去像是远古时期人类的壁画，充满了神秘气息。
这些树木和山石忠实的纪录下了那一切，就像是一个专门展览痛苦的博物馆一样，平静的陈列着触目惊心的事实——让这片大陆上所有人都不堪回首的一切。战争过去才短短五年，然而各国政【和谐】府却在极力的消除它所带来的影响，或者说是极力的想掩盖那一切，把那场战争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于是许多人感觉战争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但是，那些树木和石头做下的纪录却还是清晰地留在那里，刺痛所有游客的神经，并且强迫式的让他们回忆起当年的愚蠢和罪恶，就像是这些纪录穿着尖尖的靴子在狠踢他们的脑袋一样。

　　一个黑发男子从路的那头走了过来。他的步伐很慢，但是沉稳有力，每一步的间距都惊人的相同，仿佛在丈量他脚下的大地。男人并不是很英俊，面部线条粗犷简洁，典型的诺德人面孔。但是他脸上隐隐透出一种沧桑感和受尽苦难的不妥协。而那双姜黄色的眼眸，在始终是警觉的、什么也不放过的锐利的目光中，闪耀出冷静，还有就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霜。他结实的就像是一颗子弹，每做一个动作都能看到大块的肌肉在衣服下面牵动，把身上那件褐色夹克撑的鼓鼓囊囊。皮靴上沾着不少泥点，看来是走了很长一段的路。而他肩上墨绿色的大背包却很干净，但是那个背包看上去已经很老了，打着不少的补丁。
　　男人继续向前走着，偶尔停下来，环顾四周，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是在记忆中找寻往日的印记。他顺手从上衣口袋里面摸出一个扁扁的金属酒壶。这酒壶十分精致，壶身上有着细腻的花纹，壶盖上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鹰。他轻车熟路的拧开壶盖，仰起脖子，粗大的喉结上下滚动，热烈的与壶嘴亲吻着，靠这个吻来驱散山里的寒气。然后，他仔细的盖上盖子，将酒壶放回原处，抿了抿厚实的嘴唇，继续前进。

　　走了不多久，眼前突然光亮起来，山中松径的尽头与一片空旷的开阔地融为一体，真实的露出了灰色的天空和远方埋在灰色云层里的山体。开阔地的中央是一栋木石结构的三层小楼，颇有些古代奥尔特人建筑的风格。房顶上粗短的烟囱徐徐吐出一缕白色的轻烟，如同滴在水里的墨汁一样在细雨中升腾、散开，然后和灰色的天空融为一色，消失不见。男人突然毫无来由的觉得很温馨，就像回家了一样，整个身体都放松了下来，然后一股暖流布满了他的全身。他轻轻的笑了，上次有这种感觉大概还是在五年前吧？
　　男人依旧迈着那慢慢的步子走了过去。小楼前竖着一个做成酒杯形状的木质招牌，上面只有简洁的四个字“深蓝咏叹”，周围环绕着精美的郁金香花纹浮雕。这里应该是个旅店什么的，男人觉得今晚便在这里休息好了。他伸出手，慢慢拧动黄铜把手，轻轻推开了“深蓝咏叹”的门。

　　旅店大堂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客人。毕竟还没有到度假的季节，来中央山的旅客还是不多。吧台后面，一个女服务生正百无聊赖的打着呵欠，她旁边则是一个小女孩，用甜美的声音哼着一支不知名的曲子，手上折着纸飞机。男人把背包从肩膀上卸下，长长地舒了口气，好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他挑了里吧台最近的一张桌子，刚坐下，女服务生就来了精神，拿着菜单轻快平滑的走了过来，就像没有用脚一样。
　　“先生，您要来点什么？”女服务生用一种装饰华丽的声音，轻声问道。
　　服务生是个丹莫女孩，有着别样风情灰黑色的皮肤，红色的眼眸里闪烁着狡黠精明的光芒。男人开口了，嗓音很深沉：“随便来点什么吧……来点肉，嗯，再来一瓶蜂蜜酒。”“当然，请稍等。”
　　

　　趁着服务生去准备食物的空档，男人在旅店大堂里面闲逛起来。靴子在地板上发出“蹬蹬”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着。桌椅和地板都是松木的，干净的出奇，锃光瓦亮得能当镜子用，应该是刚打过蜡。同样是松木的墙壁上恰到好处的点缀着几幅画，但是根本看不出画的是些什么，就是纯色彩的涂抹和混合。有的画色彩搭配很漂亮，而有的却是反差强烈。男人不是很懂画，但是他能感受到在这些画的背后呐喊着的是作画人的心情。他没来由的觉得这些画很熟悉，好像以前看过，或者说以前感受过同样的心情。墙角立着一个黑色花岗岩的大雕像，将近两米高。男人打量着这个雕塑，不禁哑然失笑，这雕像居然是魔神山奎因的。虽然把魔神雕像堂而皇之的放在这里确实有些离经叛道，会被一些保守的教会人士视作异端、魔神崇拜者然后嚷嚷着要把店老板送上火刑架。但是在战后教会势力分崩离析江河日下的今天，代表着“饮酒，放纵，享乐”的山奎因无疑要比教会供奉的死板说教九圣灵更加受人欢迎，特别是对于那些亲身经历过战争的人而言。
　　“不过，这雕工还真的是很精细呢。”男人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音量嘟囔着。
　　这时，女服务生端着餐盘回来了。男人重新回到桌边，搓了搓手，然后拿起那瓶蜂蜜酒，拔出瓶塞，一口气喝下一半，舒服的叹了口气，开始吃晚饭。他吃的很快，一大盘油亮亮的牛肉和雪白的面包就好像凭空消失一般进了他的胃袋。然后他又要了一瓶蜂蜜酒，点起一支粗大的雪茄，安静地吸着，若有所思。

　　“嗨，这是个什么情况！”男人懊恼的拍了拍巴掌，然后颇为无奈的抓抓头，换了个方式，问小女孩：“小朋友，能不能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呢？”“别告诉他！”丹莫女孩出声喊道，“你是逃犯吧？一看就是副亡命徒的样子！告诉你，赶快离开这里，你要是敢做些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那就准备接受三国的联合追捕吧！”男人分辩道：“你冷静一下可以么，我根本就不是什么逃犯，只不过是一个寻找老朋友的旅客而已。”
　　“我……我叫艾莉茜娅，艾莉茜娅·星歌。”女孩显然是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吞吞吐吐的回答。
　　女服务生当场暴走：“艾莉茜娅！你怎么能把名字告诉他？！这个男人相当危险！他是凶恶的逃犯，无恶不作……”“姐姐，”女孩打断了一脸愤慨的女服务生“我觉得，这个叔叔不像是坏人呢。”小女孩嘟嘟粉嫩的嘴唇，坚定的说。
　　男人的眼睛突然睁得像铜铃一样，仿佛没听到丹莫女孩暴跳如雷的话语，只是不停念叨着：“星歌……星歌……五岁……对，对，对！一点也没错，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了！”他的脸上突然发出欣喜的光芒，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同小女孩一样的姜黄色瞳孔里闪烁着狂热的兴奋，“你的妈妈，是不是叫做菲奥娜·星歌？她现在在哪里？”

　　“你认识我妈妈（小姨）？”女孩和服务生同时惊奇道。“好吧，我就暂时相信你一次。小姨去龙桥采购东西了。毕竟旅游季节快到了，旅客也会渐渐多起来，如果不提早做好准备的话，到时候就来不及了。”丹莫女孩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妈妈还说要给我买艾斯维尔的月亮糖哦。”小姑娘插嘴道。“你啊，就知道吃！”姐姐又一次揉了揉女孩的头发。女孩嘴顿时撅得老高，用怨念的语气哼哼：“讨厌啦，萝拉姐姐！不要总是摸人家的头，会长不高的！”丹莫女孩哼了一声，又赌气似的使劲揉了揉她脑袋。
“孩子的父亲呢？”男人接着问道，看向艾莉茜娅的目光变得无比温和慈爱。“我……从来没见过爸爸。妈妈总是说爸爸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了，但是他一定会回来的……”小姑娘突然变得很是悲伤，姜黄色的大眼睛里面噙满了泪水，泫然欲泣。
　　“你这人怎么这样！”萝拉狠狠剜了男人一眼，连忙蹲下去安慰小姑娘，可是已经晚了，小姑娘啜泣起来，大滴的泪水吧嗒吧嗒的滴落在地板上。男人也慌了，手忙脚乱的凑上去，伸出大手笨拙的给小姑娘擦着眼泪。“别捣乱，一边去吧。”萝拉猛地推开了男人的手，抱起小姑娘，一阵风似的去了楼上。男人叹了口气，突然觉得一阵挫败感涌上心头。他知道那个答案，但是能证明答案的人却不在这里，这让他进退两难。他不敢说出来，女孩还太小，不知道能不能接受这一切。也许，自己真的是很失败吧，不管是作为儿子，朋友，还是爱人，甚至是父亲，他让所有的人都失望了。这种挫败感实在是太令人厌恶了，厌恶得让他作呕，让他害怕。
　　“不，我已经在弥补了不是吗？我不会再这样错下去了。明天……明天噩梦就结束了啊……”男人用力捏紧拳头，手上的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起一片惨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就像是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浑身翻腾着一股可怕的气息。
　　萝拉从楼上走了下来，坐到他的对面说：“好了，我把那小家伙哄睡着了。”“对不起
……”男人身上的可怕气息突然消散于无形，沮丧的说道。萝拉摇摇头，生气的说：“小姨说她和姨父是在战前就认识了，但是直到战后他们才真正的在一起。后来，姨父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情’，就离开了小姨，再也没有出现过，但是那个时候小姨就发现自己怀孕了，然后就有了艾莉茜娅。”男人的拳头再次握紧，脸色阴沉而哀伤。大堂里再次陷入沉默，只能听见壁炉里木柴燃烧发出的轻微爆响。
　　“喂，那么，这次回来就不打算再走了吧，我不负责任的姨父，林茨·帕拉多克斯·布拉沃先生？”萝拉用上了男人的全名，开口责问道，“或者，那件‘重要的事情’比苦苦等了你好几年的爱人和女儿更加重要？”林茨猛地抬起了头，瞳孔紧缩，脸色铁青，痛苦的说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我还以为……唉，对不……”萝拉又再次打断他：“跟我道歉能有什么用？再说了，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弥补小姨和艾莉茜娅这些年受的苦吗？反正明天小姨就回来了，你还是好好跟她说吧！”说完，萝拉气鼓鼓地瞪着他，红色的大眼睛里仿佛能喷出火来。“我知道该怎么做……我欠的债实在是太多了。”林茨又叹了口气，仿佛苍老了许多。“给我准备个房间吧。”
　　

嘛~~第一章第一部分写完了~~求拍砖

２
　　林茨猛地睁开了眼睛，触电一般从床上坐了起来，身体颤抖着，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汗珠，连睡衣都被汗水打湿了一大片，瞳孔里面没有一丝神采。又是那个同样的、困扰了他五年之久的噩梦。它总是时不时的出现，将林茨最不愿意回首的那些往事近乎粗暴的展开在他的眼前，然后强行的按着他的脑袋沉入其中，仿佛刑讯逼供一样。过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吞了口唾沫，四下打量着，确认周围的现实是温馨的卧室而不是噩梦中的修罗场之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然后翻身下床，走进浴室洗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