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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SHO没有杀NAGI，而是在他的额上打了个记号。
SHO不大喜欢做净化的工作，他嫌麻烦。人间别的破事太多，这一两个偷偷跑出来的恶灵还不值得他浪费宝贵的时间。
他将NAGI带回王府。
这一世，他的身份是人间游手好闲的王爷。他的职责不过是忠实记录主的意愿。他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身份安然地呆在这里，等这一群生物从生息繁衍走到尽头，再换一种身份继续下去。
他把NAGI带回去，吩咐下人洗干净他身上的血渍，然后带进他的房间。
下人们窃窃私语，不知道洁身自好的王爷今天是发了什么疯，竟会从外面捡回来这么个脏兮兮的乞丐。
王爷已经三十好几了，王妃贤惠而美，可他们一直膝下无子。有人偷偷议论说王爷人事不力，只是个绣花枕头虚有其表，也有人说王爷其实性好龙阳，对女色没有兴趣。
众说纷纭，而SHO也从不阻止这些闲言碎语。
人类的语言对他而言如同草芥被风吹过时发出的碎响，没有任何意义。
他坐在房间里，默默看着那些人类的文字，直到下人们把NAGI打理干净，送进他的屋子。
NAGI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SHO不催他，也不急。悠闲地翻完那一页，接着将书放下，走到NAGI身边。
NAGI的手指紧紧地绞着床单，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水。SHO觉得他那样子有些好笑，摇摇头，轻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NAGI猛地一颤，咬紧了牙。
“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那身子动了动，接着NAGI偷偷将眼睛眯起了一条缝。
天使啊，那么遥远的东西，他只从最老的恶灵嘴里听见过一两次，现在居然就活生生地坐在他身边。
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
NAGI的牙咬得咯咯直响。老恶灵给他描述过天使的样子，六翼的翅膀，身材伟岸，放出的光芒美得无法直视。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路西法就是这样的存在，虽然他从没见过路西法，可他知道那人和他们都不一样。NAGI不大喜欢自己的真身，那团黑色的雾气背后掩藏着最可怕的容貌。听说这是上帝给他们的惩罚。
上帝是父亲的父亲，那么遥不可及的东西，稍微抬抬眉毛就能让他们烟消云散。NAGI置身地狱，规避着一切可能的攻击，并在闲暇的时候努力思考逃离这个地方的办法。
他想看看路西法到底长什么样子，想看看天使长什么样子，想看看天堂还有上帝是什么样子。
可当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天使站在他面前时，他竟怕得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他僵直地躺着，过了会儿，他忽然一个激灵，感到SHO的指尖抚过他的额心。刚才像被火灼烧过的地方一下又酥麻地痛起来，他猛地起身，警戒地缩在床脚，抓着身上的衣服寻思自己是否有一线生机。
在他做这样的思想斗争时，SHO一直安静地看着他。SHO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希望这个恶灵代替他做一些人间的工作，比如篡权夺位，搅和这个注定倾覆的朝廷。而他这么希望的原因也很简单，尽管在人类伊始他已存在，但他始终无法理解人类这种卑微的生物。
他是天使，天父的儿子，他的每一次呼吸都能在地面刮起飓风。人类对于他，就像细菌对于人类一样微不足道。所以无论如何热爱天父并服从他的命令，SHO还是找不到融进人类的门路。
与其如此，倒不如找一个和人类差不多的物种代替他完成那些细微又无趣的工作。
他盯着NAGI，慢慢地对他伸出手。NAGI明显地往后缩了缩，SHO的手指按上他的额。在那一瞬，NAGI忽然尖叫一声，猛地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狠狠一口咬下去。
SHO有些诧异地挑起了眉。NAGI咬得非常用力，牙齿嵌进了SHO的骨头，甚至传来咯吱咯吱摩擦的声响。
SHO歪歪头，有些不能理解NAGI究竟在做什么。
NAGI却不那么想。他用尽全力，将全身所有的恶息导入牙齿，灌进了SHO的手腕。他知道那根本不会起任何作用，可他就是想尝试一下，至少能让SHO麻痹一两秒，给他足够的时间逃跑也是好的。
I
他们僵持了许久，直到NAGI觉得牙口酸软才慢慢放开。SHO收回手，伤口处的皮肤在离开NAGI牙齿的那刻立即恢复原状，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NAGI绝望了。他纯黑的虹膜闪了闪，暗下去。
SHO歪歪头，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会儿，又抬起脸来对着他。
“那么，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NAGI一顿，小心谨慎地盯着SHO打量。那人脸上没有愠怒，没有不屑，平平静静，就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
“我逃出来的。”
NAGI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和一个天使坐在同一个房间里这样心平气和地谈话。SHO专注地瞅着他好一会儿，哦了声，往前靠了靠。
NAGI浑身一阵战栗穿骨而过，他拼命往后缩了一下，SHO却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干什么！”
“你，什么名字？”
其实在SHO看来，NAGI的名字无足轻重，之所以问及也是学了人类的规矩，算打个招呼。他之前没和恶灵相处过，关于这个族群的点滴也是从队友们的战利品中略知一二。当年那场天启大战打得如火如荼，米迦勒将路西法投进了地狱的深处，最后的时刻父亲却没有剥夺路西法六翼的面目。
那人大概是父亲最得意的杰作了，即使叛逆，还是舍不得毁灭。
路西法被禁锢后创造了恶灵，可不知为什么，身为天堂极致美丽的前大天使造出来的东西竟是如此丑恶未经开化。也许世界上只有父亲能创造出人类这种完美的生物。
不过美丑对于SHO而言并没什么区别。那些低到尘埃里的蝼蚁长相是美也好，是恶也罢，对他的工作毫无助义。
他耐心地等待着NAGI的回答，看见那人瑟缩着肩膀不断发抖，本想好心地为他稍作祈福稳定心神，却不料被一口咬在手指上。
那触觉犹如被风拂过，虽然NAGI咬得用力，他却觉得好笑，也敛下了收拾对方的心思，安静地看着那卑微的物体在他面前如何挣扎如何算计。
两人面面相觑了许久，NAGI终于败下阵来。
“要杀要剐随便你，大不了被打的魂飞魄散！”
“我不杀你，也不剐你。”
NAGI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兹兹发热，他咬咬牙，瞳孔变了又变，恶狠狠地开口。
“我叫NAGI！”
“很好，我是SHO，炽天使。”
“你想怎么样？”
“我会给你一具皮囊，你附上去，帮我完成一些事情。”
“你求我帮你？”
NAGI眯起了眼睛，有些摸不着头脑。SHO依旧安静地看着他，面无表情。
“我没有求你，如果你不想做，我杀了你再去找下一个就行。”
“你！”
NAGI气结，SHO的样子并不像在开玩笑。他谨慎地看着SHO，觉得眼下答不答应似乎都是死路一条，想了半天，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你把皮囊拿给我看看。”
SHO满意地点点头，起身。NAGI不经意地又往后闪了闪。SHO没在意他这些细小的动作，走到门边，叫进一人，轻轻附身耳语一番，接着又关上门回来坐下。
“你先住在这里，有什么吩咐我会来找你。现在你有什么问题？”
NAGI咽了口口水，盯着他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轻轻出声。
“我想看看你的真身。”
也许是没想到他会要求这个，SHO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松动。过了会儿，他摇头。
“不行。”
“为什么不行？”
NAGI一急，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
“我是天使，能量太大，会化了你。”
NAGI脸色微微一暗，不甘心地嘀咕了一句。
“还说自己是天使，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SHO迈出去的脚步一顿， 又收回来。NAGI撩起眼看他，SHO转过身。
“如果你这件事做好，我当然有办法让你看见。”
“那得到多久？”
SHO微微颔首想了想。
“十年。”
三．
吃完饭收拾了东西，已经过了九点。医院到了熄灯时间，铁门闸下，隔绝一切和外界联系的可能。
NAGI仔细地检查了一下SHO房门上画着的界符，这才推门进去。
SHO正坐在床上，对着头顶上方那个窄小的气窗出神地望着。
“在看什么？”
NAGI走过去，SHO没有回头，咧出笑容伸手指着气窗。
“NAGI，那上面是什么？”
NAGI坐在他身边，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雾霭的天上甚至连星辰都显得十分黯淡。他停了许久，微微笑笑。
“是猎户座。”
实情他说不出口。他没办法告诉SHO，SHO曾经也在上面，是最亮的那一颗。SHO依旧出神地看着，过来许久，他敛下眼，牵住NAGI的手。
“NAGI，我们出去散步吧。”
NAGI是这所精神病院的义工。他不索报酬，在这里工作八年了。当初他带着一言不发目光呆滞的SHO出现时，院长曾想过拒绝他入院的要求，直到NAGI从包里摸出很大一捆钞票砸在桌上，带着不容置疑的神色阴冷地开口。
“要么拿钱接收他，要么我现在就杀了你。”
可能是因为他的神色太冷凝结了周围的气息，院长竟这样不明不白地同意了。从此SHO被安排在单人病房，NAGI白天出去上班，晚上就回来照顾他。
八年前的那一幕任他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SHO到底是为了什么，米迦勒悲悯的神色时不时回放于眼前，路西法咆哮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
你这个卑贱的生物，卑贱的生物。
NAGI有些晃神。他们两人的影子拖在身后，长长地挂在水泥路面上。院子里没有别人，狭窄的地方被高墙围绕。SHO用力抓着他的手指，一直仰头望着天。尽管SHO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还是那么本能地渴望回到天堂去。NAGI低着头看着地面，直到SHO忽然低头亲了亲他耳边的头发。
他愣了愣，皱着眉站定。SHO咧出温暖的笑容，眯着眼看着他。
“我说过，别这么亲我。”
NAGI硬着嗓子开口。SHO瘪瘪嘴，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继续笑着。
“NAGI啊，你真好看。就算全身都带着刺，还是让我想要接近你。”
NAGI又是一顿，接着转过脸去，冷冷地开口。
“不喜欢听人念诗。”
他当然明白SHO说的刺是什么意思。SHO是天使，就算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天使了，他还是有这样的能力，可以一眼看穿这幅皮囊下藏着怎样的灵魂。
SHO说他全身都是刺。可不是么，腐臭的，肮脏的黑色的刺，从四面八方伸过来，甚至没有具体的形状，最后都会归于虚无。
可即使这样，SHO还是说他好看。SHO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会说他好看的天使了，NAGI别过脸，在SHO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着他牵着自己的手指，忍不住自嘲地笑起来。NAGI从来没想过，作为一个下等的恶灵，原来他的肩上也站着一个天使，他最爱的小天使。
但为什么这个天使永远不爱他，为什么自己又永远奢望着他爱他。
NAGI还记得在第一个十年的末尾，在他所扮演的人类终于被束缚到高台行刑时，SHO伫立于远方，那硕长硬朗的身影站在高台之下，静静地看着他。等他们的目光重叠，他似乎看见SHO对他微笑了下，像说你做的不错。
那一世他附身的皮囊祸国殃民，加速了朝代的更替。似乎这是上帝的旨意，他问过SHO原因，可SHO只是摇头，说自己也不大明白。
NAGI回过头去，阳光炽热。监斩官的声音高高传来，回荡在云间，他挣扎着抬起头看了看，云端上方不知藏着什么玄机。
而后手起刀落，他人头落地。NAGI就着血雾轻轻地飘进SHO特意敞开的袖口里，从缝着金线的布料中抬起头看着SHO。
“小天使，今天可以给我看你的翅膀了不？”
SHO嘴角挑起个微笑。
“给你说过很多次，在你这种族群还没出现之前很久天父就创造了我，不能叫我小天使。”
“别管那么多，总之，你该给我看你的翅膀了吧？”
“为什么那么想看我的翅膀？”
“因为我没有。”
“你想要翅膀？”
“当然想。”
“为什么？”
NAGI苦恼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要翅膀，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非要看小天使的真身。这十年中，他每天都会潜入小天使的房间，伺机去看他究竟什么时候会化出真身来。可SHO没有一次让他得逞。
于是到最后，NAGI将这种莫名其妙的渴望归结于和SHO的角力。
“不为什么，反正你答应我的，必须给我看看。”
SHO耸耸肩，顿了会儿，用腹语对他开口。
“你见没见过路西法？他的翅膀比我好看太多了。”
NAGI皱起眉，咬着手指仔细想了会儿，摇摇头。
“没见过，只听说过他。下面有个传说，我小声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其实啊，他们都说他早就死了。”
听完他的话，SHO的身子忽然狠狠一滞，不由自主出了声。
“他……死了？”
NAGI有些奇怪地爬出他的袖子，缠在他手腕上。SHO的脸色大惊失色，没了魂似的讷讷自语。
“他怎么会死了……这不可能啊……”
NAGI第一次看见SHO这样，不由得也跟着他紧张起来。
“你认识他？”
“路西法怎么会死了，他不可能死的——”
“喂！”
NAGI窜上SHO的耳朵，萦绕在他的耳畔狠狠用力吼了一声。SHO一顿，这才回过神来，脸上又瞬息变回先前那种宠辱不惊的样子。
“你一定弄错了，路西法不会死。”
NAGI切了声，闲闲地伸手绕起了SHO的头发。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死，反正我是没见过他，我认识的恶灵里面也没有见过他的。”
“路西法是前任大天使，父亲没有让他死，他就不会死。”
“这是你那个什么父亲告诉你的？”
SHO顿了顿，摇摇头。
“我没有见过父亲。”
NAGI也愣住，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哈哈地笑起来。
“原来你也没见过你父亲，和我一样啊。那你都没见过他，凭什么说你现在做的事情都是他的吩咐？”
“因为——我生来就知道自己要做这些。这些想法都是天父放进我脑子里的。”
NAGI不置可否地哼了声。
“那你的喜怒哀乐呢？你开心不开心，难道也是他预知好的？”
“当然。”
NAGI瞥了SHO一眼，忽然凑头过去一口亲在SHO的脸上。彼时他不过一团人类所无法看见的黑色的雾气，所以就算他用力亲吻了SHO的面颊，带来的也不过是风拂过一样的触感。
他本来只想气气这个从没有任何表情的冰山脸，至少想让SHO的脸上因他而露出一丝惊愕的神色。可真当他亲下去了才发现，这个动作没有别的任何原因。
他就是想接近SHO而已。
NAGI忽然觉得心里像有一团火烧起来似的，虽然没有具象，可他还是很快别开了脸，有些惴惴不安地等着SHO的反应。终于，在那个动作之后一会儿，SHO开了口。
“你很开心？”
“啊？”
“不然为何亲我？”
那话问的有些过于理直气壮，NAGI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要你管，亲就亲了，有本事掐死我！”
SHO摇摇头。
“我说过，我是天使，不会掐死你。如果我要你死，那也是净化你。”
“谁和你说这个了！”
NAGI心口气结，狠狠扭头瞪了SHO一眼——当然，如果那时他有眼睛和头的话。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为何亲我？”
“你不是天使么，自己，自己不会猜啊！”
脸更热了，NAGI咬着牙狠狠在SHO肩上跺脚。SHO认真地想了想，又摇摇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算了，这种小事没有意义。”
NAGI一愣，猛一下被失落的感觉压的有些抬不起头。他气呼呼地盯着SHO的脸，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不是所有事情都是你的天父安排的！比如我刚才亲你，如果是他的安排，你肯定知道为什么。但现在你不知道，说明他也有预料不到的事情！”
SHO听完他的话摆摆手，语气倒有些认真起来。
“你说的不对。你怎么知道你现在的这些想法不是天父放进你的脑子里的？”
“我的头是我自己的，跟他有什么关系？”
“所以才说你们这些生物愚昧，”SHO叹了口气，仰起头，用一种敬仰的神色望着一碧如洗的上苍，“天父是无所不能的，你应该对他怀有敬畏。”
“哎呀，你烦死了！”
NAGI揪住SHO的头发，SHO转过头看着他，止住了这个话题。这十年间他们一直重复着鸡同鸭讲的状态，NAGI也逐渐从日常小事中明白SHO究竟为什么需要找他代替自己扮演人类。
SHO无法理解正常人类的感情，也没有任何欲念，他的一举一动皆因信仰他那个从不出现的父亲。
NAGI数次躲在SHO的房间外，看见他虔诚地对天祷告，在没有任何回音时，SHO脸上总会露出落拓的神色。NAGI从不喜欢看见他那一瞬而逝的失望。
“快带我回去，你变翅膀给我看。”
“现在不行，要到晚上。”
“晚上万一看不清楚怎么办？”
“我是天使，可以让你看的很清楚。”
说罢，SHO回身而去，顺手抹灭了那方人间对他所有的记忆。
也许是SHO的表情过于真挚，促使NAGI认真思考了一个晚上自己究竟是怎么来人间的。
老实说，他已经不大记得了。脑子里唯一能回忆起的是一束光，他顺着光走，挤过无数的恶灵，在门缝将要闭合的一瞬跑了出来。
出来后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个小孩子，珠圆玉润，舔着手指，站在他跟前。他当时饿极了，那美味的孩子如同热气腾腾的佳肴一般呈现在他眼前。
他毫不犹豫撕开了小孩的身体，从鲜血开始，一点点敲骨吸髓。等吃饱了，他便依附在小孩身上，追着那小孩灵魂里残存的记忆，回到了他家里。
他在那个村里住了一年。起先没有人察觉异样，到了后来，村子里的人开始怀疑有鬼怪出没，请了先生。他站在那个茅山道士身后，好笑地看着那家伙挥舞毫无作用的木剑嘴里念念有词。在表演结束后，那人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没有任何异样。
他看着村里的人千恩万谢把银子递到那人手里，觉得十分可笑。人类都是愚蠢的，可为什么这么愚蠢的东西可以蒙泽天恩，住在阳光普照的地方，NAGI觉得上帝太不公平。他一边啃着那个道士的脑袋，一边蹲在村口盯着天上的星星看。大概那是他第一次想要见真正的天使。随后，他身后传来一声尖叫。他回过脸，那个平时将他疼入心肝的女人惊惶地站在不远处，呆呆地看着他。
他起身，放下手里的骨头，擦了擦嘴角上的血。彼时月光极亮，天空呈现一种湛黑的蓝色。NAGI的身形被一层单薄犹如白雾的光晕笼罩，莹莹地发着亮。
他一直没动这家人，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给他温暖的感觉。他挤出笑容，想告诉女人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可就在他开口之前，女人的脸一下变得狰狞又扭曲。
“魔鬼！”
女人冲着他吼。NAGI的眸子暗了暗。尽管那女人并没有判断错他的属性，但语调里的厌恶仍会叫他难受。风吹过来，沙沙地响。女人一边后退一边朝他掷石头，砸在他身上，碎成两半。那触感不痛，如若无物，却又在另一个地方似乎痛得厉害。他不明白，只能定定地看着女人，闻到干涸在嘴角的血渍一点点发出醉人的腥味。
回忆终止于SHO推门进来的声音。NAGI起身，SHO走近他，给他丢下另一具皮囊。
此时他和SHO在一起已经又过了很多年。
恶魔和天使对于年数都没什么概念，人间流转了多少王公大臣，和他们并没有太大关系。从那天之后SHO再没有给他展示自己的翅膀，无论他怎么撒泼耍赖，SHO总会安安静静一句不行结束整段对话。
他们从东方走到西方，再从西边走回来，这块土地已经改朝换代，到了大隋。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他。”
SHO丢下一具皮囊，安静地盯着NAGI。NAGI从床上蹦下地，撩起那皮囊的一角看了看，一头钻进去。等穿好了，他才回过头来。
“小天使，这次我叫什么名字？”
“宇文化及。”
NAGI抬抬手，努力适应这身皮囊。
“需要做什么？”
“用二十年时间倾毁隋朝。”
“一定要二十年？不能二十一年？不能一十九年？”
NAGI笑嘻嘻地转头看着SHO。SHO认真地盯着他，一板一眼地开口。
“不行，多一分秒少一分秒都不行。”
“凭什么？”
SHO顿了顿，摇摇头。
“这是父亲的意思，你只管去做就行。”
听完他的话，NAGI来了点精神，猛地转过身伸手搂住SHO的脖子，将自己吊上去。
“小天使，你见着你父亲了？”
SHO不动声色，将他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转身走到桌边坐下。
“没有。”
NAGI不依不饶地跟过去，从背后环抱住SHO背，贴上去。
“那你从哪里知道的？”
“我当然有我的办法。”
“又是不能告诉我的？”
SHO毫不犹豫地点头。
“不能。”
NAGI气结，猛一把松开手，狠狠捶了SHO一拳。SHO有些惊讶地转过头，看着他。
“怎么？”
“你就是瞧不起我，我是恶灵，但你数数我帮你做了多少事情了？我什么时候出卖过你？你到现在都不相信我！”
“我不能说。”
“那你说你信不信我？”
SHO认真地上下打量他一圈，回过脸，慢慢抿着那杯茶，过了许久也不出声。NAGI越等越气，扬起手对着SHO飞出一道毒气。
SHO风轻云淡地在那气体接近之前挥了挥手，净化了空气，放下茶杯。
“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
“不知道应不应该信你。”
“为什么！我哪里做错了？就因为我是恶灵？”
“嗯，因为你是恶灵。”SHO起身，伏头看着他，“我没有参加那场大战，也不知道你们这个族群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既然天父将你们锁在地狱，那一定有他的道理。我是天使，必须保护人类。但至今为止你已经吃了不下三百个人，我本应该在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净化你，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我暂时不能那么做——”
“暂时？”NAGI耳尖地听见一个关键词，几乎吼出声来，“你的意思，到时候我没利用价值了，你会毫不犹豫净化我？”
SHO似乎有些迟疑，却也没有反驳，定定地看着他。NAGI心中一下五味杂陈，愣愣地和SHO对视着。旧年的回忆忽然倾巢而至，那女人尖叫又惶恐的面容呈现于眼前。过了一会儿，NAGI终于别开脸，敛下眼睛，有些自嘲地笑了声。
“我懂了，反正你们天使高高在上，当然不需要和我们为伍。你放心，我准备准备，明天就去朝里。”
SHO依旧没有说话，NAGI站了会儿，叹了口气，松开抓着他衣角的手，转身朝门口走去。等他推开门一只脚踏出去悬停了片刻，又转回脸来。
“SHO，也许你不相信，我是真的把你当成伙伴。”
“我信。”
“可惜你不这么看我。”
过了一会儿，等那阳光轻轻顺着NAGI的肩膀滑落在地上，挣扎于SHO的足前时，SHO终于开了口。
“我会努力试着去做的。”
NAGI出神地听着杨广絮絮叨叨说着关于他和宇文化及的许多事情。一同在极尽奢靡的环境中长大，从小被教育无人可以信任。
那时年少，宇文化及是扬州三城有名的轻薄公子，杨广是得天独厚的深宫太子。两人同榻而息同被而眠，直至杨广登基，宇文家功高至伟。杨广待他更胜从前。
NAGI一边听着杨广忆旧的絮语，一边努力蚕食着那皮囊中所剩不多的回忆。
那些回忆都是零散的片段，一帧一帧扫过去，断断续续，没有完全。NAGI眯起眼睛，走进那一片近乎荒凉的灰白色记忆。
他看见这具皮囊骑着高头大马，脸色苍白却有藏不住的傲气。头发拢在身后，身影单薄，手中高高扬着鞭子，纨绔不羁。
NAGI见他回过头来，笑容隐隐安于唇边，他轻轻开口，吐出两个字。
“杨广。”
身后的人颤了颤，锁在NAGI腰上的手一紧。NAGI有些不舒服地回过头去，杨广怔愣地看着他。
“你终于——又叫了我的名字。”
NAGI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将那回忆代入了现实。他觉得杨广的模样着实奇怪，嘴角分明在笑，却又那么难看。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抚上杨广的脸。
“你难受什么？”
杨广瞅着他，目光深邃。
“我不难受，我只怕你会难受。”
NAGI没有接话，脑子里的回忆再次涌现。他看见扬州三月的烟花，那么大地绽放在天上。他侧过头去，看见羸弱的宇文化及站在平民打扮的杨广身边，意气风发。
“杨广，到时你坐了天下，可别忘了我。”
他们说话的声音模模糊糊，像隔着一层薄膜。NAGI用力去听，却怎么也听不到当时杨广的回答。
也许那个人已经忘记了，谁知道呢。
他耸耸肩，一回头，却已身在宫殿之下。云阶高耸，杨广身着帝服拾阶而上，宇文化及和众大臣一同在下跪拜，三呼万岁。
他看见宇文化及的头死死地磕在冰冷的地板上，面无表情，闭着眼睛。
NAGI觉得那一定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吃起来时带着苦涩的味道，他并不喜欢。
“从今以后，你是君，我是臣。这大逆不道的念想，也只能丢了去了。”
耳边似有人轻声开口，NAGI循着声，却找不到人影。束发的少年一转眼容颜苍老，眼角起了细细的皱纹，身边莺歌燕舞如常，却再看不到那洒脱的模样。
他走进回忆深处，坐在宇文化及身边。杨广搂着新妃在上，宇文化及坐在殿下，捏着酒盅仰头看着他们，轻笑着高声说，吾皇万岁。
那话说不出地谄媚卑微。NAGI看见杨广皱起了眉头，忽然一下掼开了妃子，急急地从龙椅上跑下来。
可之后周围的景色就如同墙上剥落的石灰，猛地扭曲变形，逐渐消失了。
NAGI呆在原地，看着世界最终被自己同化为一片黑暗。
“化及，你还从未说过，你心中还是否有我？”
NAGI转过脸，盯着杨广的眼睛看了半晌，脑子里嗡嗡地回响着那最后一块灵魂碎片被他吞噬前的声响。
他的嘴唇嗫嚅，轻轻开合。
“有。”
而那灵魂的残渣似乎变成了另外的什么东西，顺着他的眼眶滑了出来。NAGI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湿乎乎的。
杨广忽然怔住，一把抓了他的手，将他摁进怀里。
NAGI不知怎么地，忽然觉得这人很可怜，被自己吃掉的那人也很可怜。他抬起头，从门的缝隙中看着外面的天。
SHO就在那天的某一处静静地和他对视着。他迫不及待想要回到SHO身边去，问问SHO知不知道这些回忆里的东西是什么，那从他眼角掉下来的东西又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