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若是论见多识广，方兰生自是比不得发小欧阳少恭，每每想起这事，方兰生就会抱怨那些年少恭带着桐姨游山玩水却偏偏落下了他。被落下的方兰生苦闷地在书院学习圣贤书，心不在焉，被琴川广大民众私下嘲讽几句他对剑仙的渴盼，对大侠的憧憬。
所以这一回方兰生很是开心，打定了主意，哪怕寻找玉衡再如何艰辛，他也会一直陪着少恭走下去。不仅仅为了发小，更是为了方兰生心中一直以来求而不得的那个梦。
访仙山，遇剑仙，行侠义，走天涯。
儿时的梦如今近在咫尺。
再难跨过的坎方兰生也要跨过去。
——比如面前这件棘手的事情。
方兰生盘腿打坐，拨动手中紫檀佛珠，暗念南无阿弥陀佛，小心打量初醒的百里屠苏，心中求了千百遍佛祖。——佛祖保佑，木头脸千万不要计较昨夜我只图口舌之快说出的伤人话。
百里屠苏直视神色紧张的方兰生，面色一如初见时的清冷，眉间一点朱砂分外夺目。
方兰生此生都不会忘记初见木头脸的情景。阴森的山洞牢狱内，黑衣少年缓缓步入，神色清冷，周身一股凛然正气，眉间朱砂红艳逼人。方兰生委实惊艳了一把。这是他头一回见到负剑独行的侠客，一时间移不开眼。
若不是后来百里屠苏的那句“闭嘴，很吵。”只怕方兰生当即便要缠着他拜师学艺了。
和传奇志怪小说中的剑仙侠客不一样，方兰生很快明白了这一点。他不是偶遇仙人求得仙术的书生，百里屠苏也并非遨游天地畅快人间的剑仙。百里屠苏背负的太多，他并不开心，他更不会传授仙术。
可大侠就是大侠，哪怕百里屠苏冷漠寡淡、不近人情，每次都气得方兰生直跺脚，方兰生也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心底有那么点景仰他，哪怕只有一点点。
与哥哥一般的少恭不同，百里屠苏是方兰生想成为的那种人。
也是不小心就得罪的人。
方兰生一夜没合眼，绞尽脑汁也只想出几句佛门说梦的禅语，深深领会书到用时方恨少的真谛。自己都未能领悟的东西，想说动那根木头，只怕是痴人说梦。硬着头皮开口，百里屠苏无甚反应，依旧一面木然。
“……今天那个……天气不错、真不错。”方兰生说完，下意识瞟了一眼天空，确信天气真的不算差，松了一口气，“呃……我爹常常唠叨那什么，不晓得你听过没？”
对面没反应。
“人生生死死是大梦之境，其实我们活着就和做梦似的，”方兰生豁出去了，“所谓‘昨日梦说禅，如今禅说梦；梦时梦如今说底，说时说昨日梦底；昨日合眼梦，如今开眼梦。诸人总在梦中听，云门复说梦中梦。’”
百里屠苏看方兰生哭丧着脸一张脸，完全自暴自弃的模样，心中有几分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此时的方兰生于他而言，只是个过客。今日之缘，明朝逝水。再多一丝牵扯都是罪过。
“啊，总之什么都是梦啦，有不开心的事，想想反正都不是真的……”方兰生努力不让自己逃避木头脸冷冰冰的视线，心惊胆战说完最后一句，“虽然我也觉得太玄妙了，不过时常拿来安慰一下自己还不错……你、你觉得呢？”若不是腿麻了，只怕方兰生此刻早就逃得不见踪影。
“……”百里屠苏此刻眼中的方兰生蠢极了。
“……你觉得呢？”再问一次的方兰生不仅蠢，还挺可怜。可惜百里屠苏并不动容，漠然回了一句：“你还没睡醒？”方兰生意料之中地抓狂，气得直哆嗦，百里屠苏心如止水，不为所动，只是当对方吼出“本少爷一晚没睡，好不容易想了些话安慰你”的时候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跳，而后一切如常，面无表情。
今日之缘，明朝逝水。百里屠苏下意识默念，右手的拳头松了又紧。

看了宣二好激动~\(≥▽≤)/~
虽然人物动作还是挺僵硬的，可是好喜欢羽妹子！！！
老天保佑我在二代出来之前完坑_(:з」∠)_

昨夜想到了一个新梗，于是又大修……
没有大纲果然好累，明天再更文_(:з」∠)_

【叁】
花满楼内装潢华美、美女如云，方兰生却不敢抬头张望一眼，生怕见到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方兰生紧紧盯着脚底一小片地毯，不曾想前面的百里屠苏已站定，一头便撞上去。
“哎呦！”百里屠苏纹丝不动，倒是方兰生晃着朝后倒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红玉在一边偷笑，这猴儿可真是个迂腐书生，进来之后眼睛就不知往哪儿放了。
也许是知道自己不看路在先，方兰生爬起来，头一回没怒视木头脸。见百里屠苏转身看自己，反而低头不语。方兰生装作欣赏地毯，却仔细听着瑾娘和少恭的每一句话。少恭……何时结识了这样一位异人？
几年未见，少恭似乎更加神秘了。小时候也是，虽然少恭大自己不过几岁，却会偶尔露出历尽沧桑的神情，那时方兰生还年幼，只觉少恭与旁人不同，为人谦逊处事老练，面上总挂着谦和的笑，并未多想。如今细想，少恭他……究竟是经历过什么？
不知何时他也能练就那般温润如玉的气度，是不是将少恭所过之处一一走过，便能体会那般心境？
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少恭恳请瑾娘为木头脸一卜命数吉凶。
算命……？
百里屠苏随瑾娘进了内堂，方兰生看着少恭，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为何少恭总是对木头脸分外照顾？翻云寨一见，少恭便对木头脸多番夸赞，而后更是相约一同寻找玉衡。平日里少恭虽如常往一般护着方兰生，却也不忘处处顾及木头脸。
为何……少恭会对那块死木头如此上心？
有时方兰生甚至会生出无法介入那二人的念头。就好比在船上，少恭抚琴却只有木头脸能道出曲中深意，方兰生听不明白少恭的曲子有何不同，只有远远避开，盯着江水发呆。
木头脸对少恭来说……很特别吗？
方兰生想不明白。
风晴雪几人开始闲聊，提起方才瑾娘将阿翔误认作芦花鸡还发出几声低笑，方兰生却没那个心情。他时不时看看少恭，见后者气定神闲，嘴角含笑，终是没有勇气前去一探心中疑惑。还有那木头脸，看那凶相就知道命途多舛，八成也算不出什么富贵命，何苦自寻那烦恼？
待内堂的二人出来时，方兰生只望了一眼便暗叫不好。瑾娘面色凝重，一看便知算出的不是什么好卦，倒是木头脸面色如常，望不出悲喜。
“如何？”欧阳少恭问得有一丝急切，方兰生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大凶！从未见过如此凶命！”瑾娘闭目摇头。
众人皆是一惊，襄铃更是不可置信地抬手掩唇，睁大眸子望着她的屠苏哥哥。
方兰生神色一黯，他虽料到木头脸没什么富贵命，却没想到会是大凶。小心翼翼看看木头脸，他还是那般淡然，仿佛瑾娘所言与他没有一点瓜葛。
“这位公子命里乃是“死局逢生”之相，空亡而返，天虚入命，六亲缘薄，可谓凶煞非常。”
“可知天时循环，万物荣枯有序，顺者昌，逆者亡，事有反常，必为妖孽！”
“此等逆天命数，又有几人承受得起？非但不吉，反是大凶。”
“命运不同，运可扭转，命却天定。改命一说，岂是凡人之力所及？”
瑾娘所言，字字诛心。方兰生听得脊背发寒，想要辩驳，却无能为力。他猜木头脸虽神色无异，心底一定也不好受，哪有人听闻自己命带凶煞会高兴？
“百里公子，勿怪瑾娘直言，公子命虽大凶，运却多有变数成谜，异怪之象实乃我生平仅见，故不敢相瞒。”窥伺天机委实不易，瑾娘此时已一脸倦容。
百里屠苏一点头，明白对方已然尽力，伸手示意道：“你已说了，命由天定，日后如何，与你今日所言无甚关系。”说完一转头，恰恰看见方兰生一脸煞白。眉头一跳，蓦然想起多日前欧阳先生那句话。
——“他只是嘴上说说，心地还是极善的。”
方兰生也许为人并不坏。百里屠苏这般想到。
欧阳少恭与瑾娘尚有私事要谈，几人便先出了花满楼。百里屠苏见众人无不是眉头紧锁，不免有几分动容，出言劝道：“…………毋须在意此事。”说罢，一声唿哨，带着阿翔走了。
“怎么能不在意呢？”风晴雪面露忧色，方兰生也跟着点头，真是道出了他的心声。虽说木头脸平日爱装模作样，对自己即阴险又凶暴，很是讨人厌，可上天如此对他，未免也太过狠心。
上天如此不公，为何还能说出毋须在意这种话？
红玉见风晴雪和襄铃仍不能释怀，便邀她二人去集市散散心。回头见方兰生一人呆呆立在花满楼廊下，笑道：“猴儿若是心心念念，何不跟上去瞧瞧？”
“谁心心念念了？！我、我可是一点不担心木头脸……”嘴上这么说，方兰生还是一路小跑，蹑手蹑脚跟上木头脸。
江都乃水运要道，比起琴川自是繁华不少。集市上人来人往，方兰生小心闪避过往行人，还要提心别跟丢了木头脸。他头一回跟踪他人，难免出错，不是撞上路人，就是撞上商贩的小摊，被小贩拉着一顿臭骂。
百里屠苏早就察觉方兰生一路尾随，却不点破。他给阿翔买好肉，便悠悠然逛着集市，嘴上虽不说，他心中到底还是有些怅惘。幼年得师尊相救，拜师于天墉城门下，终被目为异类，不为同门所喜。此番算得大凶之命，虽是天意，却不免令他有几丝黯然。
终究是过不得那寻常日子。
到底还是异数。
几人之中唯一有这福气的方兰生却不知珍惜，偏要跟着他们寻找玉衡。岂不知此行万分凶险，他一寻常书生又怎能承受？
想起方兰生此前的满面愁容，百里屠苏猜想对方或许并不是那么讨厌自己。他边走边想，脚步不禁放慢，后背却蓦地撞来一个人。
回头一看，正是方兰生。
方兰生揉揉脑门，方才为了躲开打闹的孩童，不由走得急了，谁料木头脸却放慢脚步，一头便撞了上去。这可是今日第二回撞上了。他尴尬地揉揉后脑勺，干笑几声：“木……木头脸，真巧啊……天气，天气不错……”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道：“既然来了，便一起走走吧。”
方兰生万万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回应，愣了半晌，点点头，一脸呆相跟在后面。
平日二人无甚交谈，今日也是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方兰生即便聒噪，对着木头脸也打不开话题，他不明白为何风晴雪对着这块木头就那么兴致勃勃。可要是不跟着，他委实不放心，生怕木头脸有个三长两短。
本少爷今日便大发慈悲，好生看着这块木头吧。
方兰生跟在后面，视线一刻也不敢离开木头脸，总觉得那挺拔的背影看上去有几分寂寥。走了一路也没有察觉，这是他第一次心平气和与木头脸独处。
身后方兰生安静异常，百里屠苏有些诧异，要不是那股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始终伴在身侧，他几乎要以为青衣书生的跟随只是自己的错觉。
二人一路无言逛完集市，刚进客栈便见同伴尽数聚在大堂凑钱住店。
欧阳少恭见方兰生回来，面露喜色。他出门向来是寂桐打理财物，这次身上所带钱财不多，之前坐船又用了八成，所剩无几。身边几位女子皆是不理俗事之人，身无分文。他知道小兰有随身带钱的习惯，见他回来，放心不少。
“小兰身上可还有住店的钱？”
被少恭这么一问，方兰生愣住了，他的钱袋早就在梅花渡口被木头脸丢给了小贩，一文钱不剩。想想今日木头脸有些可怜，方兰生摸摸头，扯了个谎：“我的钱袋……在船上不小心掉水里了……”
“呆瓜就是呆瓜，还是这么笨。”
“猴儿当真粗心。”
“兰生也没有钱，那可怎么办？”
三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说起来，方兰生咽了口唾沫，思量一番，认为自己没说错。余光偷偷瞟向木头脸，见对方正打量自己，一紧张，不小心被口水给呛到。
百里屠苏见方兰生那呆相，不动声色扯了扯嘴角，掏出自己的钱袋。可他揭侠义榜赚来的钱大多给阿翔买了上好五花肉，余下的和欧阳先生凑了凑，只能勉强住两间。
红玉领着风晴雪和襄铃先上楼，还不忘回头冲方兰生窃笑。
方兰生立在楼梯下，神思有些恍惚。
……和木头脸住一间？

试了一下第三回终于把文字版发出来了_(:з」∠)_
果然是那天RP不对吗……
手机党的姑娘们实在不好意思……
周末贴第四回~

【陆】
刚从澡堂回来的方兰生面对人生一大艰难抉择。
——两张床，三个人，这该如何是好？
昨夜入睡时分木头脸还未回来，方兰生便很自然跑去跟少恭挤着睡了。想着木头脸夜里回来的晚，特意空出一张床来也不会多想。今夜木头脸和少恭早早便躺下，这可如何是好？
少恭和木头脸定是各占了一张床，不会再留着空床给他。
方兰生自是没有胆子跟木头脸睡一处，可明着跑去找少恭，又显得自己有意回避木头脸。今晨才说了些伤人话惹得对方煞气发作，夜里又刻意避开，难免会被认为是有意针对。
傍晚时分木头脸还不计前嫌帮自己烘干了衣服和书籍，方兰生实在不愿被人说他恩将仇报无情无义。
究竟要怎样才能自然而然避开木头脸又不让他多想？就没有哪位神灵愿意显灵帮帮他这个无辜的书生吗？！！！
正冥思苦想百般纠结，却见客房内一黑，门内之人已灭了灯。
方兰生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定是少恭怕自己难堪，才把烛火吹灭了。真不愧是相识多年的发小，还是少恭最好！
感动之余乐呵呵推门而入，故作呵欠连天，磕磕碰碰摸黑上了床。想来他这般睡意连天迷迷糊糊摸上一张床，那木头脸也不会有何意见了吧。
方兰生刚躺下便嫌挤，想往里挪一挪，身边的人却纹丝不动。
少恭也真是……不会这么快就睡着了吧？
担心被对面的木头脸听见，方兰生只得小心翼翼凑过去低声耳语：“少恭……”话一出口才察觉不对劲，借着门外零星烛光，面前人一双眸子灼灼生辉，眉间赫然一点朱砂。
方兰生吓得差点咬到舌头，恨不得夺窗而逃。怎怎怎……怎么会是木头脸！！！昨晚这张床睡的不是少恭吗？！！！何时换成木头脸了？！！！这是要吓死人啊！！！
脑子虽然蒙了，话却得接下去。
“烧过的水洗澡就是舒服啊，木头脸你改日也试一试吧。哈……那个……我先睡了……”自以为接的天衣无缝，方兰生暗自吞了口唾沫，转身睡下，也不管木头脸占了大半张床，仅仅只留下容他侧身卧下的床沿。
心头一阵狂跳，方兰生心想方才真是凶险万分，还好及时改口，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千算万算，偏偏算漏了少恭与木头脸换了床。
还好他机灵，万一被木头脸听出来自己想叫的是少恭，那可真是……
方兰生自以为瞒天过海，熟不知此前在门外抓耳挠腮的种种举动早落入屋内二人眼中。客栈入夜仍有旅客落脚，大堂和长廊上皆悬挂灯笼照明，投在门上的影子早就出卖了他。
他在门外抱头抓狂，他在门外摇头晃脑，他在门外垂头丧气，一举一动无一不看在百里屠苏眼里。黑衣少年看在眼里，默不出声，反倒是欧阳少恭见了不由摇头苦笑，这小兰真是……又该闹笑话了。
夜已深，百里屠苏本以为方兰生在门外动作也摆的差不多了，时辰也不早了，是时候进屋了，可那书生偏偏不知疲倦继续纠结。实在看不下去，百里屠苏隔空弹灭灯火，合眼躺下。想来方兰生定是会去找欧阳先生，也就安然睡了大半张床。
岂料那摸索磕碰的声音愈来愈近，方兰生打着夸张的呵欠在身侧躺下，一股檀香味扑鼻而来。百里屠苏瞬间瞪大了双目——这已是他最诧异的神情。
不仅是方兰生此举太过诡异，更重要的是——百里屠苏此前从未与人同睡过。
年幼无知尚被唤作韩云溪之时，身为大巫祝的母亲管教严格，未曾流露半点母爱的温暖，更别提在黑暗的夜里与子同眠，为其祛除暗夜的恐慌；为师尊所救，拜入天墉城门下，始终独来独往，即便有陵越师兄与芙蕖师妹的关照，也依旧形单影只，踽踽独行。
此刻方兰生毫无预兆在身侧躺下无疑如落地惊雷。
若不是此前为缓解煞气与风晴雪握过手，只怕百里屠苏要惊得翻身下床。
好在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加之夜色深沉，旁人也看不清他神色，哪怕捏紧了拳头，浑身僵硬，身边的方兰生也觉不出他的紧张。
正努力消化方兰生这一诡异举动，却见他悄悄翻身凑近耳边说出“少恭”二字。原来是找错了床，百里屠苏神色一敛，已不见方才的惊疑未定。
看着那近在眼前的清澈眼眸，心底隐隐有几分失落。他将之理解为那是羡慕欧阳先生与方兰生的情谊之深。十数载的总角之交，委实值得他这种独行之人感概。
原以为方兰生发现是自己便会过去找欧阳先生，可书生只是傻乎乎说了句极蠢的话就翻身入睡。并没有离去的意思。
此举再次出乎百里屠苏的意料，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方兰生头一回没有逃开。
百里屠苏静静盯着天花板，直到门外的客栈灯笼一一熄灭他也没有睡着，与方兰生相识以来的种种画面逐一闪过眼前，不满的、抱怨的、怒视的、嫌弃的、委屈的、不甘的、胆怯的……以及……担心的……方兰生？
想起白日方兰生的甘霖善法，百里屠苏心底微微有些暖意。
——莫非是在担心自己？
转头看过去，书生似是熟睡，身子在床沿摇摇欲坠。眼见就要翻下床，百里屠苏伸手把人揽过来，一愣神，怀里的人竟烫得吓人。
百里屠苏摸摸书生滚烫的额头才知晓，原来他并非熟睡，而是烧昏了头。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方兰生也烧了三天三夜。
病中的方兰生少了聒噪，精神萎靡，倒有点符合百里屠苏心中的病弱书生形象。病怏怏躺在榻上，不会连珠炮似的吐出一大堆话，更不会气鼓鼓瞪人。安分不少。百里屠苏认为方兰生若是一直这般不言不语，他们二人的关系或许不会这么差。
红玉几人原本对方兰生病情很是担心，可欧阳少恭把把脉望望舌，胸有成竹说并无大碍不过是风寒发热，过几日便痊愈，她们也就跟着百里屠苏揭侠义榜挣盘缠和药费去了。
欧阳少恭留下来照看小兰，发小除了喝药便是昏沉沉睡觉，他也乐得清闲，翻出小兰只剩大片墨迹的《博物》，提笔从头写起。游历人间不知多少载，见过不知多少风景，遇过不知多少奇人，除了那个人，这还是他头一回提起兴致细细回顾。
念及佳人，心中一片恍惚，笔尖滴墨浸透了纸张也未察。
“少恭？”方兰生唤得迷迷糊糊，却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发小不知沉迷于何年的岁月，神色极尽温柔却难掩寥落。有一瞬间，他以为少恭再也不愿醒来。
可欧阳少恭还是回头，莞尔一笑，柔声询问，眼底寂寥已然褪去。
“我……口渴了……”
喝完水的方兰生再次入睡，做起了模模糊糊的梦。梦里的人隔得好远，仿佛是少恭，可那冷漠的神色又像极了木头脸。方兰生喉咙里火烧火燎说不出话，只得一直远远跟着，不知不觉一同走过无数名山大川，眼前景色变幻，赏心悦目，方兰生流连于美景，也就渐渐忘了上前确认身份。
眼前的背影未曾停留也未曾开口，方兰生跟在几步之外却很安心，仿佛彼此之间的默契早已不需要言语。走得乏了，他就坐下休息，前面的人虽不停步，却也走不远，近得只要迈出几小步便能追上。
有这样一个彼此信任的伙伴同游山水，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方兰生梦里傻笑几声，醒了。
神思依旧有点迷糊，只见到床边似乎坐着个人，支着脑袋假寐。那人黑发黑衣，悄然融入夜色，看不清道不明。
——哦，是木头脸啊。
见黑衣少年好端端坐着，方兰生放了心，也不枉费自己去寺院替他求了长明灯和平安符。迷迷糊糊轻笑一声，又沉沉睡去。
他没看见黑暗里百里屠苏双眼睁开一条缝，极为困倦，却还是帮他换了额上的湿帕子。
方才……是在笑？
百里屠苏不确定自己听到的那声轻笑是不是错觉，也无意纠结，白日冒雨揭侠义榜委实耗费精力，换了个姿势，继续浅眠。也没察觉自己累了一天，回来还要照看方兰生有何不妥。
这一夜，百里屠苏睡得浅，却分外心安。
屋外的雨打在瓦背上，落在浅坑里，细细淌过青石板，仿佛儿时不曾出现的摇篮曲。

今天雅安地震了，阿弥陀佛，天佑中华。

【玖】
方兰生读过不少志怪小说，狐妖化作人形在破庙里遇见落难书生的戏码见过不少，却万万没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遇上狐妖。还是襄铃。
当下脑子一片空白，并非像那些除魔卫道之人对人妖殊途耿耿于怀。只是……真相来的太过突然，超出意料之外。脑子昏蒙，说出的话也乱七八糟，心下明了襄铃的狐妖身份，却还是愣愣道：“莫非这毒还能把人变畜生不成？！”十足的呆头书生。
红玉看方兰生一脸呆相，轻笑一声：“傻猴儿，说你傻还不认。小铃儿本是狐妖，化身狐狸有何不妥？”
“襄铃……是……狐妖？”待到红玉点明，方兰生才慢慢消化这个事实。蜷在风晴雪怀里的金色小狐狸，的确乃襄铃所化。一旦接受此事，方兰生倒觉得那只狐狸越看越顺眼，浑身都是宝。心中感慨不愧是襄铃，就连原形也这般可爱。
听木头脸说襄铃变回原形是妖类疗伤之法，暂无大碍，方兰生挠挠头，松了口气。刚感叹这木头脸懂的还真多，又转念一想，凭什么就乖乖信了他的话，心底多少有些不服。于是双手合十想施法救治，却听那妖藤发出几声滚雷般的啸声，竟开始渐渐恢复伤势。
几人刚经历一场恶战，个个疲惫不堪，再度迎战委实困难，只得带着襄铃迅速掉头。
一路冲到出口，石门依旧紧闭，身后动静愈发接近。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出不了藤仙洞便唯有和那妖藤死斗。红玉见同伴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禁摇头叹息，却也只能亮出双剑，准备再战。方兰生见女妖怪都亮出武器，也不甘示弱，摩拳擦掌道：“大不了和它再拼一次！谁怕谁！”
百里屠苏闻声瞟了眼方兰生，数人之中就他脸色最难看，偏偏还在逞强，握剑的手便不由紧了紧。倘若真要决一死战，自是不能让方兰生站在最前面。心中正琢磨着战术，却听身后一阵轰鸣，那紧闭的石门此刻竟缓缓开启。
众人不可置信地望着石门轰然开启，门外站着裴公和其他几个年老的村民，面露愧色。见他们仍然生还，裴公慌忙招呼他们快些出洞。虽说担心有诈，可眼下再无良策，几人戒备打量四周，未见埋伏，这才出了洞。
“感谢老天，总算还赶得及……你们……都还好吧？”裴公关切问道。
欧阳少恭正欲答谢，却被小兰一通抢白。
“半点也不好！简直是九死一生惊心动魄险象环生险遭不测死里逃生！”方兰生回想洞中死斗，心有余悸，不由自主便抱头跺脚，“那个痛苦不堪啊——”若不是少恭即时出声阻止，只怕他又要滔滔不绝抱怨起来。
裴公自知理亏，神色愈发惭愧，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一旁响起熟悉的人声，众人闻声看去，来者竟是洛云平。
“裴公你、你们怎么能——”洛云平全无歉意，只是无奈摇头，“诶！我见房里没人，就担心是来了这儿！果然……”话未说完，就见眼前闪过一个拳头，方兰生被百里屠苏死死拦住，仍是挣扎着想冲过来揍人。
“洛云平你这混蛋！差点把我们害死！”青衣书生大吼，想挣脱黑衣少年的桎梏冲上来，可力气终究略逊一筹，只得连带黑衣少年一起狠狠瞪了几眼。
洛云平不反驳，他自知算不上什么好人，披着孝道骗外人入洞作为妖藤食饵，不知断送多少人性命。可是……那些妖藤，曾经都是他的亲人。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他洛云平做不到。事到如今再无挽回的余地，他紧了紧拳头，心下竟是一片坦然。
当初做此决定时，便已是下定决心哪怕双手沾满鲜血也绝不放任妖化的村人不管。如今看来，仍是不知究竟是对是错。况且……对错已不再重要。
他心意已决，道出实情便再简单不过。青玉坛门人，玉衡，长生，妖化。以及愈发沉重的罪孽。到头来不过是他咎由自取。
仿佛是在回应他心中所想，洞内妖物咆哮渐近，一根妖藤已探向洞外众人。
百里屠苏手中剑已出鞘。
却有另一道凛然剑气从天而降。
天墉城。
剑仙。
方兰生一时间看呆了，也就忘了木头脸的桎梏，只剩下满脸崇敬。此前天墉门人在芳梅林前来捉拿木头脸时，夜色深沉，加上战斗一触即发，方兰生并未仔细留意。如今几个天墉道人从天而来，一剑击退妖藤，委实令他震惊。
翻云寨初见木头脸时只觉得是个身手不凡的少年侠客，令人眼前一亮。而此番见到这几位御剑而来的白袍道人，方才惊觉何谓剑仙。
——那是方兰生的毕生向往。
他没醒悟那也是来捉拿木头脸的，只是呆呆盯着为首的道人，除了惊叹还是惊叹。
百里屠苏不知道自己在方兰生心里莫名就被人比了下去，看他一脸呆愣盯着大师兄叹息，还以为又是犯了什么呆傻的痴病，丝毫未察觉自己眉头打了一个结。死结。
“师兄。”百里屠苏波澜不惊，倒是身边方兰生开始大呼小叫。
“诶？！！！木头脸这是你师兄？！！！”方兰生惊吓程度不亚于被孙奶娘追杀，一时忘了还在跟木头脸赌气，音调骤然拔高，“你你你……你说这是你是师兄？！！！”若不是被对方狠狠瞪了一眼，只怕下一句更讨打的话也要出口了。
——怎么你跟你师兄差这么多？！！！
陵越此番前来本为带回师弟，可既然遇见妖物横行，自然也不能任其逞凶伤人。长剑亮出，本欲连洛云平跟妖藤一道诛杀，却见他惨然一笑，只身进了藤仙洞。
神色之间竟有几分决绝。
“……最后一次……就由我来做余公他们的食物吧。”洛云平回头一笑，仍是那体恤村人待人和善的年轻村长。只是这次他要面对的……是那早已妖化的孤苦老人。
求仁得仁吗？陵越心中感慨，自知已阻不了洛云平。以此了结，可谓用心良苦。想不到妖亦有如此性情，虽行差踏错，却不失有情有义。
石门再次落下，诸人心有不忍，却不能扭转这结局。
陵越目光落在百里屠苏身上，心想这次他的师弟大抵也不会心甘情愿跟自己回去。果然见百里屠苏迎上的目光里没有半分犹疑。
“与我回去，未有师命便私自下山，成何体统？！”
“师兄见谅，屠苏如今身负要事，不能回山。”
陵越知道劝不动，他这师弟是什么性子他一清二楚，若是随随便便就能带回天墉城，那便不是百里屠苏。而他……心中亦存有一丝期盼。
五年前的那场比试至今仍历历在目，此后再未有机会一较高低，实乃一大憾事。今日免不了一战，他心底其实是高兴的。求之不得。
剑气迫人眉睫，眼看一场恶战在所难免，百里屠苏推开方兰生，却见对方不满地皱起眉头，颇有几分不平：“木头脸你什么意思？本少爷可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那恶狠狠的气势也不知是冲着谁，眉宇间透着一股怒气，却在说话间亮出了佛珠。
百里屠苏微微一愣，随后有些感激，甚至是感动。他此前一直以为方兰生是非常讨厌自己的，讨厌到多看一眼都是罪过。如今他虽言语恶劣，却已是将自己视为同伴。只是这么一想，脊背便挺直了几分，看上去意气风发坚不可摧。
——原来就在自己都未察觉之时，身后已站着这样的同伴。
“此乃天墉城派内之事，你无须插手。”
本是为避免殃及方兰生，想开口劝下他，岂料对方听后更是气鼓鼓地往前踏了几大步，就连欧阳先生也走上前来，向陵越师兄道明原委。
可惜，就算是欧阳少恭出面也未能让陵越回心转意，红玉看不过便开口讥讽。
“唷，我闻天墉城执剑长老乃是得道高人，座下两名弟子，大弟子颇得其师风范，今日一见，不过如此，”红玉依旧捏起袖脚掩住面上笑意，语气却比平日调侃猴儿不知尖酸刻薄了多少倍，“原来仅是得了紫胤的骨，未得紫胤的神，动辄搬出长幼辈份、声名颜面之说，实在无趣。”
“紫胤”二字一出口，在场天墉城弟子无不闻言色变，就连百里屠苏也有片刻错愕。
天墉城执剑长老剑术超然出群，却素来深入简出，又怎会被红玉得知名讳？
陵越见红玉衣饰古朴，一袭红衣颇有秦汉遗风，周身隐有凌厉剑气，绝非凡人。拱手问道：“敢问姑娘何方高人？尊姓大名？”
“高人可不敢当，不过是个小小女子，看不顺眼的事儿，随便说上两句。”红玉嘴角噙笑，昂首而立，愈发显得风姿绰约仪态万千。就连平日开口闭口女妖怪的方兰生也不得不感慨此刻的红玉当真气势逼人，就连那天墉城道人也该自叹不如。
几人一心提防着天墉城门人，一时未察洞口有人悄然靠近。
变故来的突然，众人猝不及防，只见一道黄光射向欧阳少恭，顷刻将其禁锢。
“少恭？”方兰生惊呼一声，冲至发小身边，却对他身上的定身术无可奈何，一时急得只能跺脚，恨自己不中用。
欧阳少恭摇头苦笑，抬眼望去，见来人果然是青玉坛弟子，眼底便多了一分厉色。
“有请丹芷长老速回青玉坛！”为首弟子一拱手，态度三分恭敬五分戒备，还有两分似是畏惧。貌似恭敬低头，其实不过是为避开欧阳少恭目光。
方兰生正疑惑青玉坛如何得知他们行踪，却见少恭盯着那青玉坛弟子身后一片熟悉的衣角，神色竟有几分骇人。顺着看去，见那身影缓缓步出，身形佝偻，步履蹒跚，满头银丝。——竟是桐姨！
怎么会……方兰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目光在少恭和桐姨之间徘徊。
“……寂桐，是你将我行踪通报雷严？”欧阳少恭声色头一回有几分寒意，直盯着相伴多年的家仆。
方兰生见了他眼底厉色，不由一愣……少恭那样暖玉一般的君子也会露出这样的神色吗？便是这片刻的分神，一片金光闪过，少恭已不见了踪影。
唯有耳边仿佛还回响着发小最后那句暗含自嘲的“……早该知道……”
“少恭！”诸般疑惑抛之脑后，方兰生也不管身后如何剑拔弩，拔腿追了出去。
心中千般懊恼万般悔恨。
……明明都下决心要保护好少恭了。

【拾伍】
接连几日大晴天，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红玉说百里公子身子才恢复，不宜过早动身，待休息几日再动身前往衡山青玉坛也不迟。
方兰生便趁着天气好，出门置办路上所需的物什，若事情办完了还有闲暇，就钻进厨房跟周大厨研究菜谱。入夜之后照旧出门揭榜，只是不再深夜晚归。这几日他体内的妖气虽不躁动，可要好好施术总还是比往常多费些功夫。气力消耗快了不少，不得不早早回客栈睡下。
百里屠苏夜里依旧跟着方兰生，不远不近，刚好不被察觉又让对方在视线所及之处。
跟了几夜未见异常，百里屠苏也有些松懈。远远望着笨手笨脚的青衣书生，他嘴上虽不说，可心里其实轻快了不少。方兰生时而笨拙，时而又显得颇有佛门风范，本身就是件有趣事。只是以前百里屠苏从未留意过，也不关心。
方兰生哪知道每晚都有个木头脸远远护着，夜里回客房还道是木头脸早睡着了，念了一通经便睡死过去。
对于方兰生夜夜诵经这一点，百里屠苏很是感激。他跟了好几个晚上便清楚，方兰生揭榜回来是很累的，走着路都快要睡过去，可回到客房还是振作精神帮他压制妖气。也多亏方兰生夜夜诵经，百里屠苏难得一回安眠几夜，次日清晨练剑都精神抖擞神清气爽。
多半要等他练完剑，吃过早点，方兰生才在红玉的笑声中睡眼惺忪爬起来，双目半睁半闭环顾一周，眼神迷茫，慢吞吞下床穿衣。回过神来见红玉还在一旁掩嘴窃笑，神色一变，像是被占尽便宜的小媳妇，一个鲤鱼打挺钻进被窝，慌慌张张叫红玉快出去。
红玉笑完便拉着襄铃和风晴雪上街去了，留下房门大开的客房。屋外人来人往，方兰生在里头嚷嚷半天也不敢穿着亵衣起来关门，只得求助于百里屠苏。
“木……木头脸……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帮我个忙……”语气既委屈又可怜。
百里屠苏忍住笑，再一次帮方兰生关上房门。
路上的物什已置办得差不多，方兰生在厨房吃过周大厨特意留的早点，舒展舒展筋骨，打算上街好好逛一逛。这些时日一直东奔西跑，他还真没好好看看这个安陆小城。不知为何，一来到安陆，就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可琴川是个水乡，安陆是座山城，方兰生着实猜不透那亲切感从何而来。
还未入秋，安陆就已是一片金灿灿的落叶。琴川是江南水乡，即便隆冬腊月也有苍翠绿叶迎风招展。安陆的黄叶落在方兰生眼里也就显得有些稀奇了。他挑了几片好看的落叶，翻开书袋想夹进书本，却望见写着少恭笔迹的《博物》。
好好的心情瞬间颓败，面上也难掩沮丧之色。
也不知少恭如今怎么样了。青玉坛那些卑鄙小人不知有没有为难少恭，那混蛋雷严要是敢害少恭，他一定打得雷严他亲娘都认不出他来。
胡思乱想了一路，不知不觉来到西北角的城门。方兰生走得也有些乏了，见不远处有个凉亭，便跟路边的店家讨了碗水，进去歇歇脚。
街上人来人往，卖货郎敲着梆子沿街叫卖，山风吹起行囊上的纸风筝，咕噜噜打着转。两三孩童围着卖货郎打转，奶声奶气求着他折一只草蚂蚱。反正眼下也没什么生意，那卖货郎便走到凉亭边扯了几根青草，变戏法一般折出只蚂蚱，活灵活现。学着蚂蚱“咕咕”叫了几声，抛给其中一个还淌着鼻涕的男童。
那几个孩童得了草蚂蚱便打闹着跑远，卖货郎笑得很开心，背起行囊走远了。
方兰生支着头看得出神，直到那卖货郎走得不见了踪影，才回神。
小时候，少恭也用青草给他做过蚂蚱。趴在一杆稻草上，仿佛下一刻便会跳过来。那只趴在草上的蚂蚱被方兰生插在窗口，每天起床都会去看看，枯黄了就小心收在抽屉里。
如今他已不是为了一只草蚂蚱高兴几天的垂髫小儿，可见了那些孩童的天真笑颜还是不禁勾起嘴角。不经意也被那发自内心的开怀感染。
很久没有那样开怀笑过了。
抬头看看天，走过亿万年的苍穹依旧浩瀚无边，方兰生晃晃头。
……怎么突然感伤起来，本少爷可不是那伤春悲秋的穷酸书生。他揉揉脸，掸掸衣摆上的尘土，走到街对面还了碗，还顺道跟店家讨教起一道新菜式。
几个安陆本地人匆匆路过店铺，满面愁容，方兰生隐隐听他们话里提到“自闲山庄”几个字，下意识就追了出去。明明是闻所未闻的地名，心底某个地方却在意得不得了。飞奔的身影甚至有些气势汹汹。
那几个本地人被这拧着眉头冲过来的青衣书生吓了一跳，还以为光天化日的这人要拦路抢劫，却又见对方身形猛然一滞，面上凶色一变，挠挠头，憨头憨脑的呆相。
方兰生也感到奇怪，方才有片刻似乎身体不受控制。莫非那妖气消停几日又要作怪了？拢在长袖里的手不由握紧佛珠，他还当真以为躁动的是妖气。
他自知这面带凶相的冲过来不好，连忙笑着道歉，说自己一时心急了点，也顾不上礼数，还请几位大哥见谅。
方兰生态度诚恳又满脸笑意，那几个本地人见他也不像歹人，虽有狐疑也不再追究。一番攀谈之下，方兰生也套出了大半的消息。原来是安陆西北自闲山庄封印的厉鬼近日频频在碧山出没，还闹出好几条人命，这几人正要寻个道士去捉鬼。
听到“捉鬼”二字，方兰生便两眼放光。他方家的伏魔大法简直就是恶鬼的天生克星，眼下有个这么好的机会给他一试身手，怎能放过？当下便毛遂自荐。
那几人打量他一番，看他一副书生打扮，身板又瘦小，摇头念书差不多，降妖捉鬼就差远了。二话不说就回绝了方兰生，看他这模样，不又是多了一个去送命的？
方兰生不依不挠缠着那几个安陆县人，最后是近乎无赖地求他们把这个捉鬼的差事交给他。可那几人对他就是一万个不放心，纵使方兰生如何滔滔不绝也毫不动容。
不死心的方兰生死缠烂打游说了一路，最后跟进一个大院，正对大门搭着一个戏台，好些穿着戏服的人在台下搬着道具。而台下还站着几个眼熟的人，仔细一看，竟是木头脸和风晴雪。两人正跟一个酒鬼交谈，更确切一点，是风晴雪一人笑嘻嘻跟酒鬼说着话，木头脸站在一旁眉头皱得有点高。
那酒鬼对着木头脸一口一个“恩公”，而风晴雪对着那酒鬼一口一个“大哥”。
方兰生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什么状况？
正想过去打个招呼，就见那几个安陆县人径直朝那酒鬼走去，他们路上提起的道士竟是那站都站不稳的酒鬼。方兰生千万个不甘心，那酒鬼看起来究竟哪里靠谱了？！！！这几人回绝了自己一路就是为了找这么个酒鬼？！！！
本少爷看起来难道连这个路都走不稳的酒鬼都不如吗？！！！
“这几位兄台，我再如何不济也比这个醉道士强吧，你们怎么这么信不过我？”方兰生心直口快，有话便说，一说就停不下来，“我看这醉道士别说捉鬼了，说不准走到半路就滚下山坡醉死过去，根本用不着厉鬼出面收拾他……”
“诶，你这小书生，咱俩素未谋面的，怎么一见面就诅咒我？”那道士也不是省油的灯，说起话来毫不留情，“我看你也像个读书人的模样，心肠怎么就这么狠？”
方兰生说错话得罪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当下挠挠头，气势矮了一截：“呃，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清楚，倒是一旁木头脸开口询问那几人所为何事，转移了话题。那醉道士也不再为难他，灌了口酒，心不在焉听着。方兰生低着头不说话，心想木头脸这是在帮他？
那几个安陆县人见百里屠苏一副江湖人打扮，剑眉星目，腰悬长剑，很有一派大侠风范，靠谱了不知多少倍，说得就比此前方兰生听到的详细多了。不仅把自闲山庄当年的来龙去脉交代了，甚至还提到一个发光之物。
几人听了皆是心头一惊，听他们所言，那不就是青玉坛弟子拿着玉衡碎片在山庄附近吸引魂魄？如此一来，自闲山庄封印松懈一事自然也是青玉坛之人搞的鬼。
为了收集魂魄竟不惜放出厉鬼，枉送几条无辜的人命。倘若坐视不管，日后定酿成大祸。
百里屠苏当仁不让应下这份差事，还与醉道士约定了次日辰时三刻在山庄门口会合。那道士得了报酬，笑嘻嘻自报家门，拎着酒壶而去，远远听见他醉醺醺吟着“醉饮千觞不知愁”。
方兰生望着那三步一晃的身影，很是刻意地在心里嘲笑一番这酒鬼还真是本性难移，想压下心头那道不明的慌乱，握着佛珠的手却越握越紧，掌心微微发汗。
不知为何听见那几人细说起自闲山庄的往事，他就有些六神无主，总觉得有什么不愿回想起的事情渐渐浮上水面，暴露于日光之下，发出阵阵腐臭。
山那边吹来阵阵凉风，吹得方兰生脊背一寒，隐隐听见身后传来几声微不可闻的呼唤。
“晋郎……晋郎……”
那是谁？
方兰生几乎就要回头了，却听得风晴雪“咦”了一声：“兰生你脸色好差，不舒服吗？”
他恍恍惚惚抬头，对上眉头紧蹙的木头脸，对方难得一回表露出几分关心，说道：“起风了，回去吧。”说罢走出几步，见他纹丝不动，又耐着性子回头道，“走了。”
“方兰生。”
木头脸叫他方兰生，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是了，他是方兰生。那个不知谁在呼唤的晋郎不是他。
方兰生干咳几声，快步跟上那个笔挺的背影。
长剑黑衣，书卷青衣，一前一后，渐行渐远。

方兰生被逼到门口，抬眼便是那双淌血的空洞眼窝，脑子一片空白，竟也忘了继续诵经。盯着黑漆漆的眼窝，逃不开躲不掉。当初怎么就觉得自己能捉鬼呢？厉鬼这种东西，可是跟山精走兽截然不同的存在。
“李君何以弃我……”
女鬼的哀叹近在咫尺，方兰生眼前一花，远远见到有个娇俏女子在招手，笑意盈盈，比枝头桃花还要好看千百倍。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执起她的手，两人看着漫山遍野的桃花，郎情妾意，情投意合。
春去秋来，叶落花败，方兰生看客一般立在一旁，亲眼见他二人相识相知相伴，最终那女子落得个空守闺阁，身死情灭。
山盟虽在，情已成空。
怎能不恨。怎能……不恨……
耳边一声悠长狼啸，方兰生暗叫不妙，那狼妖的妖气竟与这厉鬼的恨意生出共鸣。月下狼妖，红衣厉鬼，嘹亮长啸，哀怨叹息。一时间他也分不清胸腔中的恨意究竟是狼妖的还是厉鬼的，只觉眼前光影变幻莫测，时而是仙风道骨的执剑道长渐行渐远，时而又是提笔挥毫的清隽书生眉眼含笑。
方兰生咬破舌尖，得了片刻清醒，眼见那红衣厉鬼一双白骨的手就要抚上脸颊，惊得冷汗直流，双手却偏偏被妖气缠住，留出一线缝隙，始终未能合掌。
几时料到会行至这般山穷水尽之地。方兰生心下一乱，大喊一声：“姑娘！在下方兰生，并非你要等的李君啊！”
临空传来一声清喝，仿佛是在回应他。
“方兰生！”
剑气凛然，逼退厉鬼，一道身影撞破房门，抓着方兰生就是向后一个翻腾，顷刻间拉开几丈远的距离。百里屠苏眉目凌厉，猛然一抬手，二人周遭便燃起一个火圈，那红衣厉鬼远远飘着不敢靠近，只能发出骇人叫声。
“冥顽不灵！”百里屠苏话音一落，玄真剑已出。清明剑阵光芒一闪，厉鬼无处遁形，他提剑待斩，却被方兰生拦下。
“那个，木……木头脸！”方兰生忘不了此前见过的回忆，生出些同情，不愿眼睁睁见她被斩杀，“这位姑娘也是为情所困，你放她一马，让我来超度吧！”
百里屠苏眯起双眸，握剑的手却紧了几分。此时的方兰生周身遍是妖气，莫说念经超度，就连自保都不可能。自己出门不过片刻的功夫，方兰生就落得如此地步。若不是他偶然路过城门，听那守卫念叨着有个青衣书生拿着奇怪的榜单走了，只怕方兰生这人也就不再存活于世了。
日后也再不会有。
“你退下。”百里屠苏此时能咬牙切齿说出的也就这么几个字。偏偏方兰生又恢复咋咋呼呼的本性，完全不看他脸色，滔滔不绝起来。
“木头脸你什么意思，觉得自己厉害了不起啊，看不起本少爷是吗？！我方家的伏魔大法可不是那街上卖艺的戏法，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超度给你看看！”方兰生说着又要合掌诵经，可那双手就是无论如何都合不上。
百里屠苏搭手过去，凝神聚力，方兰生体内妖气便源源不断被他吸走，那合不上的手也就轻轻松松合上了。而百里屠苏的脸色已经不是难看二字足以形容的了。
“诶？木、木头脸你……”方兰生面色一变。
“闭嘴。”百里屠苏声色俱厉。
似是这座宅院被百里屠苏破了阵法，原本还好端端的一个院落顿时破败不堪，破瓦残垣，一副经久未有人气的模样。
方兰生见了瞪大双目说不出话，原来这里也多年没有人烟？那方才前来开门的老汉又作何解释，还有里屋那个哭泣的老妇？竟是一家三口早已不在人世？那……那榜单？他想掏出侠义榜看个究竟，却只掏出一张风化的白纸，一捏就碎。
“这……这究竟是……”方兰生想不明白，为何就连榜单都是假的。
“障眼法。”百里屠苏说话间已冲出火圈，剑法如电，手起剑落，红衣厉鬼刹那间烟消云散。那凄厉的哭号还未停息，就见左右两侧扑来两道影子，却是那老汉和老妇。
那二鬼见小女亡于百里屠苏剑下，顿时怨气暴涨，恨不得将眼前人撕做碎片。百里屠苏眼也未抬，挥剑就要斩过去，却见眼前金光一闪，老汉和老妇皆被定在半空不得动弹。
回头一看，方兰生双手合十，紫檀佛珠与青玉司南佩皆焕发耀眼光芒，面色苍白，眼底却是不容置喙的坚决。
“别……别杀他们……”方兰生咬着牙，显是忍着极大的痛苦，“待我……超度……”
“我知他们害人性命罪无可恕……可是……”
可那都是为了枉死的女儿，方兰生不是没有看见那段泣血的记忆。被女儿冤魂日夜纠缠的二老，无法安抚女儿的怨气，救不了女儿脱离苦海，唯有双双自尽化作厉鬼，相伴于女儿左右。想了张榜寻人捉鬼这么个法子，引了不少揭榜而来的道人僧侣，以他们的血肉来安抚亡女之怨。
如此渐入魔障，永无解脱。
金色梵文随着平板的诵经声在虚空浮动游走，阴森的院落也染上几分零星的佛光，百里屠苏右手指节发白，死死握着剑，控制着自己不去扭头看那被定住的两只鬼。
看了，便会忍不住一剑劈下。
他只好看着方兰生，看他虔诚诵经，满头虚汗，超凡却又无力，咬牙切齿超度完两只厉鬼。逞强到最后的结果便是顷刻间跌坐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百里屠苏走过去，也不扶起方兰生，就那样居高临下盯着他，看得方兰生心里发毛。
“木……木头脸？”方兰生不知是否又得罪了这个瘟神，问得小心翼翼。
“你妖气缠身，自保都无能，死到临头还妄想救人？”百里屠苏见方兰生喘着粗气，虚弱不堪，妖气又有渐长的势头，眉头不禁拧成一个死结。也不知是在气方兰生的无知，还是气自己一时懈怠险些葬送对方性命。
“我……哪有什么妖气……木头脸你眼花了，本少爷身上才没有妖气……”方兰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死鸭子嘴硬，“那是厉鬼的阴气，恩，就是阴气……就算你不来，本少爷也自有办法。我方家伏魔大法本来就是厉鬼的克星……木头脸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这不是抢我风头吗……”
他刻意挺直脊背，想显得精神一点，拢在长袖里的手却紧张得发颤，生怕被看出什么倪端。本来帮木头脸压制妖气就是背着众人偷偷做的，被对方这么一说，倒像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东窗事发了。
没有的事，木头脸怎么会发现妖气的事呢，一定是本少爷想多了。
方兰生自我安慰。
眼花？百里屠苏眉头一挑，一手拽住方兰生微微发抖的右手，几丝妖气自里面透出，激得他体内煞气也蓦然一荡。
“这不是妖气是什么！”方兰生自欺欺人的样子他见了就来气，手上的力道也不由自主加强了几分，痛得书生龇牙咧嘴。
可方兰生还是一味逃避，想挣脱他的桎梏。
“都说不是妖气了！木头脸你放手！”书生一脸事情败露的难堪，偏偏又死不改口，“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我多管闲事？”
“难道不是吗？！”方兰生破罐子破摔，索性耍起无赖，“本少爷难得出来修行，你半路冲出来做什么？！二话不说把厉鬼打得灰飞烟灭，算什么啊？！”
“修行？是来送命吧。”
“就算来送命又与你何干！”
“……你！”
日头正高，两人你一句我一言吵得不可开交，吵得方兰生面红耳赤，百里屠苏面色铁青。 半天分不出个对错，两人板着脸各走各的回了客栈。
方兰生回到客房倒头便睡，气得晚饭也不吃，谁都不理。红玉看百里屠苏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想问又不好问，只好拉着风晴雪和小铃儿出门溜达一圈，避避这两人的气头。
入夜后方兰生假装死睡不起，纵然体内妖气翻腾，百里屠苏也拉不下脸让他帮忙压制妖气，跟店小二重新要了床被子便和衣卧下。两人背对背躺着，身子绷得笔直，明明躺在一张床上，明明知道对方都睡不着，就是没人开口和解。
长夜漫漫，这一夜两人谁都没睡好。

最近在骨伤科实习，科室的老师分了两个要我老命的专题给我写，短时间内是没有时间写文了，因为没有存稿所以不能坚持正常更新_(:з」∠)_
大概6月10日左右可以得解脱，大概15日左右会更文╮(╯-╰)╭
没有存稿真是死穴_(:з」∠)_
善了个哉的，贫僧非常抱歉_(:з」∠)_

坑了好长时间，今天真的是被电视剧那张苏兰图给炸出来了_(:з」∠)_
这就去酝酿去~\(≥▽≤)/~
不会坑的……

荒废太久有点找不到感觉……
先更一回_(:з」∠)_

　【拾玖】
自闲山庄内部荒草丛生，房屋残破，处处透着寒意，俨然一副破败荒凉之景。此处鬼气森森，常年雾气不退，若是一时大意，便会着了厉鬼的道，救人未成先乱阵脚，落入迷障。
雾气弥漫，几丈开外便望不清楚，方兰生也早已不见踪影。百里屠苏懊恼不已，早知如此凶险，他就不该和方兰生怄气，当寸步不离紧紧盯着他。方兰生适才说有人在山庄里叫他，现如今八成已被鬼怪迷了心窍。
更何况他体内还有狼妖残存的妖气，到时会演变成何种结果，简直不敢想象。
万一方兰生有个三长两短……那自己岂不是间接害死了他……
害死方兰生……
百里屠苏垂首自责，尚不自知体内煞气暗涌，悄然透出几丝于体外，在鬼气中浮动。
“公子！”
红玉猛然一声清喝，将百里屠苏点醒，他这才惊觉自己竟一时失了方寸，险些放出煞气。忙凝神一敛，心神一正，及时将煞气止住。环顾四周，想想差点连累这些同伴，百里屠苏便惊出一身冷汗。
“苏苏你没事吧？怎么煞气又会……”风晴雪上前想握住他的手，却被他摇头避开，“苏苏你要是难受一定要告诉我啊……”风晴雪忧虑地看着百里屠苏，想不明白为何不是朔月煞气也会发作。
“屠苏哥哥……”襄铃担心地皱起小脸，却无能为力。
百里屠苏强打精神，神色恢复如常：“无妨，救人要紧。”说罢放出阿翔去前方搜寻。
红玉低头沉思，目光不禁落在随着黑衣少年一转身而摆动的素色香囊上。
煞气如此躁动，当真只是狼妖之故？
还是……另有缘由？
山庄内禁锢着叶家老小所有冤魂，百里屠苏一行人的遭遇完全可用鬼怪缠身来形容。房梁上、角落里、拐角处……一切目力所不及之处都可能藏着一只厉鬼，伺机扑上来夺人性命。
偏偏这庄子构造复杂，处处又设迷障，几人走了一个多时辰，都还在外围打转。红玉双剑舞动，帮襄铃赶走几只厉鬼，跃至百里屠苏身侧，道：“公子，我们在此耽误太久，再这样下去，只怕猴儿性命不保。”
这道理百里屠苏又怎会不知，只是迷雾重重，又有厉鬼潜伏，要想一口气冲进去救人委实不易。思量再三，他心下一横，恐怕眼下唯有催动煞气，逼出一条去路才行。
“你布下剑阵护好她二人。”
就在红玉一惊的刹那，百里屠苏已挽出剑花，足下发力，飞跃至前方厉鬼密集之处，屏气凝神，激得周身黑气顷刻间暴涨，狂风巨浪般暴卷开来，将附近厉鬼悉数吞没。
几乎是在他同一时刻动身的红玉及时退至风晴雪和襄铃身侧，红衣起舞，剑光流转，在脚下一丈之内布下剑阵，这才堪堪抵挡住喷涌而出的煞气。
“苏苏！”
“屠苏哥哥！”
风晴雪和襄铃二人大惊失色。
百里屠苏顾不得那么多，趁着心神尚未被煞气吞噬，借着煞气磅礴的气势一路杀进山庄深处。红玉大袖一挥，来不及细思，飞身跟上。风晴雪和襄铃尚不知出了何等变故，追着那一抹红色身影，也紧跟其后。
一路上百里屠苏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之势奋力直冲，红玉几人跟在其后几乎不用出手。可红玉心中不祥之感愈发强烈，原本只在朔月发作的煞气如今频频涌出，绝非好事。
只怕百里屠苏要提前入魔。
到那时……
山庄后院上空忽然风云涌动，无数冤魂在空中汇聚，搅动着漫天乌云向那边涌去。
“公子你看那边！”
百里屠苏勉强唤起仅存的一线神智，闻声看去。山庄后院风云色变，一股莫大的杀意潜藏其中，带动四周气流翻滚，滚动的杀气里时而透出几丝冰寒刺骨的恨意。他体内妖气因察觉出那流动的恨意而狂躁起来。
妖气与恨意生出共鸣，啸声不绝于耳，刻意压制的怨愤蠢蠢欲动，极有破困而出的趋势。百里屠苏极力压下心头无名妄火，定了定心神。
是那狼妖没错……那么方兰生他……
……错不了，方兰生就在那里！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空中传来一声嘹亮鹰啸，阿翔自阴云间降下，在他头顶一个盘旋，复又冲上天际，直飞山庄后院。
几近混沌的双目骤然一亮，百里屠苏原本被煞气压得不堪重负的身体赫然一轻，仿佛霎时间周身煞气都为己所用，再无妄动之意。
他纵身一跃跳上房梁，直奔山庄后院。狼妖妖气旺盛至此，只怕方兰生凶多吉少。
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再快！
风声呼啸而过，百里屠苏只觉胸腔中那股难以抑制的力量激荡不已，他一路越过涌动的冤魂，疾驰在屋脊上的身影宛若一条腾挪天地间的黑龙，风起云涌穿云破日，以无可匹敌之势向山庄深处席卷而去。
落地之时他一眼便望见那一袭青衣，心神猛然一震。
“方兰生！”
一片暗红的幽冥之火中，青衣书生手持长刀，杀得兴起。暗红火光映得他面目有几分狰狞，一身青衣也似染上斑驳血迹，不像诵经念佛的书生，倒像个杀人如麻的恶鬼。那些前赴后继的厉鬼冤魂皆不是他对手，被裹挟着妖气的刀风一卷便灰飞烟灭。
而此时此刻的方兰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与那个面色惨白几近虚脱也要逞强超度亡魂的书生有着天壤之别。
忆起那夜方兰生眸子里不容置喙的坚决，百里屠苏心头莫名一紧。握剑的右手绷得指节发白，长剑一挥，体内躁动不安的妖气被瞬间翻腾的煞气压制得无法动弹。
似是觉察到煞气的凌厉，远处的青衣书生停了下来，赤红的双目落在百里屠苏的长剑上，良久，露出一抹诡笑。他右手长刀闪过一道血光，那幽冥之火便像得了号令一般向四面八方铺开，顷刻间便将百里屠苏卷入火海。
火是冷的，原本伤不了百里屠苏。可那火里却有狼妖妖气，随便一舔舐，便激起他体内妖气发出阵阵共鸣。眼前又浮现那轮血月，以及血溪中倒地不起辨不出面目的尸身。煞气弥漫之下，根本无从辨认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究竟是不是相伴至今的同伴。
那是最令他恐惧的事。
恍然间，百里屠苏又见自己满手鲜血，遍体黑气，如入魔道。
杀……杀尽世间丑陋之人……可他又杀了谁……
求出无期……如坠深渊……该是何等绝望……无人可以相救……
“木头脸。”朦胧中伸过来一只手，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
——是方兰生。
心底仿佛淌过一道清泉，百里屠苏心神一明，在妖气纵横的幽冥之火中挣出一线天地，拨云见日般挥去缭绕的烟雾，一抹青色衣摆赫然出现，暮春细雨般落入他眼帘。
“方……”百里屠苏正待开口。
却见刀光雪亮。
百胜刀迎头直下，血花四溅。握刀的那只手上，染血的紫檀佛珠黯淡无光。
“今日便拿你来祭刀。”晋磊挥落刀身血迹，嘴角噙笑。笑着笑着却见那半跪在地之人又杵着长剑站了起来，笑容便不由一僵。
许是尚未完全适应这个转世的身体，亦或是方兰生本不是那骁勇善战体力超群之人，晋磊与群鬼厮杀半晌之后再使出这般狠厉的直劈，虽是与昔日并无二致的绝世刀法，等当真用在活人身上时，准头还是差了些。
见到百里屠苏挨了一刀还能勉强支着剑屹立不倒，晋磊眉峰愈发紧蹙。
到底是个书生的身子骨，比不得自己终日刀头舐血历练之下的身手。
“啧，真是废物。”他望望手腕上黯哑的紫檀佛珠，觉得无比碍眼，正待取下，却有一道黑气迎面而来，迅疾如电。想也未想，晋磊本能地闪避回击。金戈交击之声在院落内回荡，藏在黑气之中的原来是那黑衣少年的长剑。
黑气升腾弥漫，掩去了长剑的路数，晋磊却只凭直觉便能猜出下一剑的动向，疾身闪避，甚至还能挥刀反击。过往刀光剑影江湖厮杀的日子，使得他能将战斗的本能发挥到极致。一战再战，只为杀人。
当杀戮的本能取代一切时，便无人可挡。
又是一阵刺耳的金戈相交之声，晋磊的刀锋划过剑身，闪出一串火花，却也被剑尖刺破肩头。二人几乎在同一瞬间变招出招，长剑斜劈而来，晋磊顺势向下一压，将剑尖压入土里。刀锋顺着剑身一路下滑，金光四溅，灿若群星。
晋磊趁机唤起狼妖妖气，四周火光一亮，映得那黑煞之气也为之一暗。妖气借着幽冥之火翻腾，颇有侵蚀一切的势头。可那黑衣少年也不甘示弱，手腕一转，长剑擦着刀锋破土而出，周身煞气猛然一涨，竟可与妖气势均力敌。
两股力量赫然相撞，既不相容也不相让。晋磊只听见一道惊天动地的炸响，眼前蓦然一黑，胸膛像是要炸裂一般，张口便喷出一口鲜血。
待那震彻天地的巨响渐息，晋磊这才双目复明，认清眼下局势。
附近一带几乎被夷为平地，幽冥之火早已不见踪影，妖气与煞气也荡然无存，只余裂开的地面飘出缕缕白烟。对面黑衣少年虽长剑在手，却面色惨白嘴角淌血。泛红的双目时而空茫时而坚决，眼底一阵清明一阵混沌，显然神智即将涣散。
晋磊擦干嘴角血迹，无声狞笑。
这时机真是再好不过。
身形未动，刀风先行。
就在百里屠苏双目一黯的刹那间，凌烈的刀风已刺到眼前。他睫毛轻颤，心神却仍被煞气所控，脱不开身。
“公子！”
两道金光疾掠而来，几乎是擦着百里屠苏的睫毛堪堪将刀风打偏。被打偏的刀风一路削过附近山石，留下一道长达数尺的深痕。
红玉几人飞奔而至，见到与百里屠苏对峙的竟是那手持唐刀的青衣书生，一时间不禁愕然。看那模样打扮是方兰生没错，可神情却截然相反。阴狠凛冽，痴狂决绝，眉宇间尽是漠视苍生的杀意。
“猴儿？”
晋磊听了这称呼眉头一蹙，四下扫视一番，心念一转，转头看向那正被蓝衣少女施救的黑衣少年。适才那人虽未对刀风有所回应，却像是在即将被刺中的一霎间释放出滔天煞气，汹涌澎湃，几可吞食天地。就连晋磊这般自诩杀人无数蔑视世间一切理法之人，也不禁在那堪比天地的力量下感叹自身渺小，生出几分跪拜之心。
虽只有短短的一瞬，短到其他人都未来得及察觉，却也足以对晋磊产生不可抗拒的威慑。倘若仍是这般激发他体内煞气的打法，只怕自己性命不保。
唯有智取，才能将这些人通通斩于刀下。
晋磊双目一合，向那一直被自己刻意忽视的转世记忆探出一只手。
红玉见青衣书生闭目而立，心生疑惑，正欲上前探视，却被百里屠苏拦下。他在风晴雪的治疗下，面色已缓和几许，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恍如青天白日。
“他不是……方兰生……”
“……夺下他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