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
文/若木
　也许多年以后再回想起来，你已不会心生悸动。
　　但你必然会记得，他曾是一颗红豆，如同所有贫瘠土地上坚毅顽强的生命一般，默默在你心里扎了根，发了芽，最后长出满树满枝的相思子。

　　【一】
　　同桌将你的语文教材递到你面前，指给你看最后一面空白页上的那行字。
　　黑色铅笔留下的痕迹，淡颜色的小体字，在微微发黄的纸张上几乎要看不出来。可辨是清秀的楷体，笔锋婉转，这是你的笔迹。你细长的手指摩挲着书页，指尖从那行字上轻拂而过。纸面光滑，没有起伏的凹凸感，脱落的铅末在你的指腹上留下一圈淡淡的银白色。写字一向下笔奇重的你可以想象自己当初在写这行字时的小心翼翼。
　　欧志轩，你是不是喜欢我?
　　捅了捅你的胳膊，旁边的人凑过来饶有兴趣地小声询问，那个，欧志轩是谁?
　　你茫然地转过头去，视线里只有反复跳跃的细碎阴影。
　　窗外阳光猛烈，头顶高大繁茂的香樟将光线切割成无数细小的亮斑，风一吹像波光粼粼的湖。有蝉的声音传来，尖锐绵长。讲台上衣着艳俗的女人喋喋不休地讲着语文学考的解题技巧，妆有一些花，额角有晶莹的汗珠。一张独属夏日的鲜活面孔。
　　似乎记忆中与此别无二致的夏天，早已和往事一起，湮灭在悠远年间。
　　许久，你终于回应，啊?

　　【二】
　　2011的六月，你正踩在高一的尾巴尖上，即将来临的高考和学考仁慈地从你身旁绕过，袭向高二高三的学长们。
　　放假前两天，积极的班主任就开始安排离校前的卫生整理工作。你躲在教辅书堆砌的高高的屏障后面小心翼翼地登陆手机QQ。
　　初中的班级群里很是热闹。他被围在一帮女生中间讲述他的校园生活，口若悬河，绘声绘色，俨然成为焦点。一旁有男生很有些羡慕地感叹，长得帅就是好，在哪儿都能混得风生水起。也有人戏谑地打趣，情圣在艺术学院怕是又祸害了不少无知少女。
　　你稳住有一点点紊乱的心跳，手指翻飞，不动声色避开他们的话题。
　　过两天谁有空，能不能来我学校接我?
　　班长来了。他们仍像从前那样称呼你，班长好啊。
　　嗯，我们教室要清空做高考考室，东西太多我一个人弄不回去。
　　末了你又加上一句，我爸妈没空。

　　离校那天天气晴朗，初夏的阳光刚刚好，不暖，不腻，伴随微风。他背着那把断了三根弦的吉他站在你面前，一脸笑意差点晃花你的眼。
　　他取下肩上的吉他，从你手中接过大包小包，温声细语地笑你笨，拎着这么多东西等人多辛苦，不会放下来么?
　　而你只是笑笑，没有告诉他其实你打算随时就走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走掉。
　　手指上深深浅浅的勒痕隐隐作痛。
　　你背着吉他跟在他身后，往琴行的方向走。这是事先就说好的，他来接你，顺便修吉他。又或者，你觉得，这两个事件的主次要性应该倒过来。

　　【三】
　　你一直坚信时间深处埋藏着某些隐秘的故事，你心领神会，你可以反复咀嚼，却不足与外人道。而你追溯过往，发现唯一的遗憾不过是因为发烧而错过了中考之后的毕业晚会。除此之外，你的生活按部就班，再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
　　更加没有什么不能释怀的。
　　只是在樟树的枝干内部又多出一圈细纹之后，在那个本属于离别的夏季，你们再度相逢，重新熟络

　　假期结束，回到学校已经被列入准高二的阵营。学校里少了三分之一的同学，你莫名觉得空旷与冷清。
　　晚饭后，你到楼顶给他发短信，暑假回来教我弹吉他吧。
　　红日西斜，凉风呼啸而过，带走大片热量。你俯瞰楼下，所有人在你眼里显得渺小而又遥远。有已经毕业的学长们结伴回来拍照留念，比的是最老土的剪刀手。
　　阳光明媚。夏天如同一出开头与结尾颠倒的舞台剧，少年们在初夏挥手告别，到夏末会遇见另一群可以彼此为伴的人。循环往复。
　　手机震动，他回复你，好啊，到时候别嫌烦嫌累哦。
　　你看了看时间，转身下楼。踩在一级一级的台阶上，看得见由身后射来的金黄光线中漂浮的细小尘埃。你突然意识到，你们和这个世界的惯有规律是相反的。

　　回到座位上，掏出手机看一眼再放回口袋。旁边的人笑嘻嘻地冲你眨眼睛，语气肯定，恋爱了吧。而且还是异地恋。
　　你愣了愣，脸颊有些发烫。你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下这种定论，你的眼神、表情、语言还是动作泄露给她这样的信息?可这明明不是事实，你为什么会觉得仿佛被人看穿了最隐秘的心事，尴尬无比?
　　几时教室里亮了灯，玻璃窗上映出所有追逐打闹的身影，你看到喧闹人群中面容模糊的自己惨淡一笑，缓缓摇头。
　　他从来就没有说过喜欢你。

　　睡觉前收到他的彩信，是一张对比截图。上图是一只通体白色的小狗，下图在上图的基础上给小狗P上了两个乌黑的眼圈。还有一句话，不好好睡觉就会变得像它一样!
　　你不禁失笑。
　　道完晚安之后你去看一眼空间动态，初中时代的某位女同学刚好发说说贴了一张照片。小白狗，黑眼圈。女生写道，小欧同学你太可爱了!
　　手机屏幕暗掉，突如其来的黑暗一下子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你慌乱地去按手机键，光亮再度出现刺得你眼睛发涩。你对着那张图看了几秒钟，然后拉黑那个女生的QQ。
　　你若无其事地关掉手机，钻进被窝里沉沉睡去，只是心跳一直无法平静，像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

　　只是暑假正式来临时，有过分恋旧的初中同学组织了一场同学聚会，作为曾经的班长，你极不情愿地应邀参加。
　　所谓同学聚会大抵都是如此，一大群人挤在一个大包厢里，喝酒怀旧，瞎侃胡扯。你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听他们兴致勃勃地打趣当年种种，间或一笑，不置可否。偶尔感觉到人群中射过来一束目光，你疑心是错觉，却又煞有介事地垂下眼睫假装沉思，不敢搜寻与直视。
　　直至人群中发出一阵整齐一致的欢呼声，音乐被关掉，他抱着吉他坐到台前，很难得的有些腼腆，原本温润淳厚的声声从话筒里传出来瞬间变了调。他说，这首歌送给一个人。你的目光扫过吉他上完好无缺且铮亮的六根琴弦，莫名心虚。
　　掌声停止，他拨动琴弦，浅唱轻吟。
　　还没好好的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
　　还没跟你牵着手/走过荒芜的沙丘/可能从此以后/学会珍惜/天长和地久

　　你站在人群之外远远观望，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这首歌于你有莫大的意义。身体快于理智向前靠近一步，你目光深锁，幽暗魅惑的灯光下，他的轮廓与记忆中那个在夕阳里弹吉他的俊朗少年一点点重合，成为一桢桢回放的慢镜头。
　　莫名的情绪潜滋暗长，你紧捏住衣角，暗自祈祷。
　　——2分22秒，歌声戛然而止。低低的议论声停顿一瞬又再度响起。你知道他下一句该唱，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但在此之前，拔下他面前麦克风的女生已率先开口。
　　欧志轩，毕业那天你唱的就是这首歌，现在又唱，换一首行不行?

　　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清楚地记得这些，其实从头到尾你都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看客而已，忽略掉所有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你看到真正的主角站在舞台中央，他表情尴尬，她眼神坚定，她告诉他，我喜欢你。
　　她实在要比你勇敢太多。
　　哄闹声一浪高过一浪，淹没了他的回答。看到女生笑得眉舒目展，你长长地呵出一口气，却在叹息结束之前止不住一声哽咽。你默默地退出包厢，轻轻扣上门，隔绝了身后的喧嚣和不安。你想你终于知道自己在此之前期待过些什么，但是最终也没有等到。
　　你坐公交车回家，窗外的街景一闪而过，被你远远抛在背后。你低着头，一路上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耳畔不停回荡着那首未完歌，直到司机过来拍你肩膀，你才知道已经到了终点站。
　　但凡少年事，大都无疾终。

　　【五】
　　晚上睡得不好，起床时已经有点晚了。你匆匆忙忙洗漱整理好，疾速往学校跑。
　　教学楼传来疏疏落落的读书声，天色未亮，路灯昏暗，还在路上的模糊人影全都步履仓促。你加快速度，在二楼拐角处与一由上而下的男生迎面相撞。书本散落一地。男生丝毫没有停顿，急急蹿下去十几级阶梯才稍稍偏头喊了一声对不起。
　　你回过头飞速瞟了一眼，急忙俯下身去捡书。铃声兀然响起，怎样都已经迟了。语文教材还摊开在地上，最后一页一片空白。
　　那个问题不会有答案。
　　其实很多疑问都是没有答案的。比如那一年他的吉他好端端的怎样会一下子断掉三根弦，再比如他那首唱过两次的歌究竟是送给谁。你曾经觉得自己可以猜测出合理的解释，却又害怕这些与你有关。其实毫无必要了。这些都是、只是，属于久远年代的秘密。
　　耳边琅琅书声早已扩大数倍，激昂有力。你胡乱将书一捡，快步拾级而上。
　　白昼过早降临，天光大亮，阳光穿过亘古的岁月投射进你眼里，荧荧亮亮。

　　很多年前，你捧着全班同学的作业本在楼梯口和背后藏着东西、被一干女生追着跑的他撞个满怀，两人手里的东西应声而落，两下沉闷的撞击声之后，泠然的噼噼啪啪声和着一片惊呼。你回过神，顺着他略带惊慌的目光，看到一颗颗鲜亮的珠子在你们周围散了一地的红，阳光下熠熠生辉。无比惊艳。
　　后来他坐你后桌，拿一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向你请教。你讲解得过于笼统，他皱起眉头提醒你，班长我跟你不是同一个级别上的啊!你解析得分外详细，他又打着呵欠埋怨你，你是把我当成小学生了么?你不知所措，他却盯着你笑得一脸狡黠。
　　你生气，他笑嘻嘻地伸出一只拳头，摊开，一颗曾被你撞落过的珠子安安静静躺在他掌心，红得发亮。
　　什么?
　　红豆。
　　他顿一顿，又名相思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