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玉镯,是当年在仓鹿原、风雪夜的山洞里,她不顾清白、解衣为你取暖时,戴着手上的呢!这只玉镯可不一般,是稀世罕见之物,比平常之玉,湿润数倍啊!”
那几个年轻的客人中间、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这样说着。
她这样说着。
她说的这么清晰。
好像是为他解悉。
似故意又似无意。
时光静止了,他浑身一颤。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血色褪尽,双眼血丝涌现。
他的话语那么恐慌无助。“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那姑娘笑开来,好像是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
但那笑声中的嘲讽是那么的明显。
她的眼光投向他,好像在看一个愚蠢的悲哀的可怜人。
“我在说什么?沈岸,我在说!你真是世界上最愚蠢悲哀、可笑可怜的人!我在说,当年舍身救你的人,不是柳萋萋,是她宋凝!我在说!当年在仓鹿野,翻过几千具尸体、把你翻出来的,不是柳萋萋!是她宋凝!我在说!当年在山洞里,不眠不休照顾你、对你不离不弃的人,不是柳萋萋!是她宋凝!我在说!当年在山洞里,不顾自己清白、解衣为你取暖的,不是柳萋萋!是她宋凝!我在说!当年在山洞里、听着你说“若是姑娘不嫌弃,待沈某伤好,定当迎娶姑娘为妻。”这句话的,不是柳萋萋,是她宋凝!我在说!带着你不顾艰难险阻、翻越几十里雪地、把你托付给柳家医馆的,是她宋凝!我在说!把家传玉佩分成两半、半截戴到你脖子上的,是她宋凝!我在说!千里给你寄书信、寄信物,最后却被你随手扔弃、被柳萋萋占为己有的!是她宋凝!我在说!沈岸,你认错人了!你的救命恩人、你的誓约对象,一开始就不是柳萋萋,是她宋凝!我在说!沈岸,这世上最爱你的人!比柳萋萋要更加百倍千倍爱你的人!是她宋凝!我在说!沈岸!这世上你最对不起的、最亏欠的、就是你以死谢罪也不能还清的,是她宋凝!”
他面前的这个女子,她是这般的伶牙俐齿、口若悬河,她一口气就把这一大段话清楚的大声的说了出来。
条理清晰,感情丰沛。
就像那朗颂诗歌的人,气势磅礴,慷慨激昂。
这个女子,她是想把他弄死,她想用言语,用这最简单的武器,把他最残忍的弄死。
她一遍又一遍的说:“不是柳萋萋,是她宋凝!”
她每说一个字,就有一把锋利的剑刺进他的胸口。
他血流成河。生不如死。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他喃喃念着,抱着怀中早已冰冷的尸体,像是神灵俱失。
他的模样,像是痛苦得不能自已了,痛苦得无法承受不敢去相信。
真的是那么的可怜。
“沈岸,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心中最清楚罢。她总想说给你听,你却从不给她机会。”
那女子再道。
他身子一倾,胸中经久的郁结再也忍不住,他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那女子却又笑开,好像他呕血,让她真的觉得很好笑。
她走进床边,在他面前蹲下,直直的看着他。
她笑得那般的绚烂,好像她现在,真的好开心。
“沈岸,你知道宋凝是怎么死的吗?一个梦。我和她做了一场交易,只要她把她余下的命给我,我就拿走她脑海中所有痛苦的记忆,重新给她织一个美梦。我给她织的那个梦里,你终于爱上她,你们相约白头。她想要做这一场美丽的梦,于是甘愿舍弃了自己的生命。沈岸,她原本是那样地爱你啊,你不知道,她究竟有多爱你?她怕你知道她是敌国的宋凝后、不愿让她救你,于是救你时一直不敢和你说话。她当时把你托付给柳家医馆、纵有千万般不舍、也不得不离开,是因为她的兄长派人找上她来了。她带着满满的爱去嫁给你,她想在洞房花烛时对你说:夫君,我把阿凝交给你了,好好的交给你了,请你今后一定珍惜啊!可你却让她一人流泪至天明。她后来不再跟你解释,她才是你许诺的恩人,是因为她不敢赌,她想,也许你是真的不管柳萋萋是不是你的救命恩人、都爱着柳萋萋呢?那说了又能怎样?不过是让她自己陷入更为讽刺的局面罢了。沈岸,她成全了你的爱,她吞下了自己所有的委屈,无欲无求的活着,可是最终,她还是被你逼往了死地啊!如今也好,她已是抛弃了这份痛苦的记忆,在做了一场美丽的梦后,死去了。她如今对你,已是再无所求。”
他呆呆听着,眼神空洞的看着眼前说话的女子,似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她继续笑盈盈的说能刺死人的话。
“她请我为她敛尸,请我把她送回黎国她的故乡,送回她兄长身边。沈岸,你知道吗?你连为她敛尸的资格都没有!你连得到她尸体的资格都没有!我是真的可怜你,我还从来没遇见过、比你更让人可怜的人。
我看你这么的巴着她的尸体不放,我就发一次难得的同情心,让你再守她最后一晚吧,明日早晨,我会来收她的尸身,我既答应了她,就一定为她做到!我把她遇见你之后的记忆封在了一卷画轴中,这画轴本身就是一道符咒,打开碰触的人都可以陷入里面,看到五年前、她自与你第一次相见后、所经历的所有事情,你知道的,她这一生的痛苦,就是从遇见你那一天开始的。我想把这画轴送给你,我留着是没用的,又不想交给其他人让他们看后伤感,我更不舍毁掉,因为这里面,毕竟封印了一个痴情女子刻骨铭心的痛啊!我想把这画轴交给你,这是我的一份私心,我认为所有的一切原委你还是知道的好,因为连我都替她觉得冤。你这草包若不信我说的,你就亲自去看一看吧,不过你看后,若是发疯或是活活痛死,那是你自找的,那可不关我的事啊。”
她往床上丢过一卷画轴。
然后和另外几个年轻男女一道出去了。
潇洒的样子。
室外,仆人们低低泣哭。
室内,他抱着她。
他抱着她的尸体。
僵硬不动。
他竟也像个已死之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