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傍晚的时候,父亲来到家里,给我们带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英国向德国宣战了,这意味着远在英国的万纳多多少少会被波及到,可能他只是一个留学生,可一旦发生了战争,什么都会变得困难起来,况且这只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兆,等到战争全面爆发,不但是他,连我们自己都不知该如何自处。
我痛恨战争,但又偏偏要生长在这样一个年代,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已经根本都不用再去预料了,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时间和我们开的一个玩笑罢了。
屋外细雨绵绵,我望着那片碧绿的湖水,心中无限伤感,只要一想到在英国的万纳,我就忍不住地担心。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轻轻拍我的肩膀,“说不定事情不会再往坏处发展了,女儿。”
“战争会伤害万纳,现在万纳一定很想家,很想这里。”
“确实很令人担心。”父亲叹息着说道。
“我恨战争。”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是面对这父亲的,我知道我在宣泄我的情绪,就在他的面前。
父亲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道:“但是你能做什么呢?战争很残酷,但它是无形的,没有什么能做战争的替代品,让你把一切怨恨发泄到它身上。”
“它一定有形体,如果没有,那它怎么会成为战争呢!”
“它也许有形体,但是它一定不会有替代品,你不能把所有罪名都推到谁的身上。”父亲也许没有和我一起生活,但无疑他是了解我的,如果不是,他不会说出这番话。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用冰冷的语气重复之前的那句话:“我恨战争。”
“一定要有谁负责,一定有人要付出代价。”
“这句话,直到你祖父去世之后我才恍然大悟,那个我要让他为之负责的人是小堀,那个我说要付出代价的人也是小堀,无形之中,我把对战争的恨,对日本人的恨都转移到了他身上,因为要守住对万纳的承诺,因为想让自己成为一个从一而终的人,因为极度害怕自己会爱上小堀,我选择了伤害他,仿佛只要我不断地伤害他,自己的内心就会好过一点……我把我最爱的人当成了战争的替代品,他越是对我好,我越是伤他更深。”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以此来缓解自己有些波动的情绪,我自责,几十年过去了,我仍然为之前对小堀所做的一切感到无比愧疚并且懊悔。
但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过去,我追悔莫及又能怎样?小堀永远都不会再醒来,永远都不会再用他那深情的眼神瞧着我,温柔地叫我秀子。我相信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把小堀从我身边无情地夺走,这是他对我这个没有心的女人最大的惩罚。
“祖母……”孙女的眼中怀揣着隐约的担忧,她掏出手帕,轻轻擦起了我布满皱纹的眼角,说:“您哭了……”
我颤抖着手去摸自己的眼睛,眼眶湿湿的,原来我还有泪水。
作为一个女人,我这一辈子的泪水,都在小堀去世之后的三年内流干了,每当我在他的灵位前弹起扬琴,弹起那首《泣女》,我的眼泪就会控制不住的流,那首曲子,每次只要我一弹,就经常是从日出弹到日落,而泪水也就从日出流到日落。
三年多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眼泪了,但我心里的悲恸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稍有缓解,我反而愈加思念小堀,每每都是心痛地怀抱他的牌位入睡,醒来的时候,心里就像是被刀绞过一样疼。
“眼泪……我真的还有眼泪……”
可能连孙女都不一定能理解这一滴眼泪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在我的有生之年,只要还有一滴泪,那我都还是幸福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体会我现在的心情,因为还能为自己心爱的人哭,这已经是我毕生的愿望。
“二十年来我从没见您流过泪。”孙女就跪在我的一侧,抱着我的双腿,说:“我知道那一定很感人,也知道您一直都想念着祖父,我想要说的是,祖父一定就在天上,看着您,因为他舍不得离开您。”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天空,阳光不知什么时候躲入了云层,白云飘浮得很快,我看到天的那一边,竟有着一片不小的乌云驾风而来,乌云并不如白云好看,可是每一朵乌云的背后,都镶着金边,那是白云永远都不会有的光辉。
“祖母,后来的故事呢?”
“后来啊……”
——
那一天放学之后,我来到了电车站,正思索着要不要走回去,小堀又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总之,他在我身后用手指轻轻点我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出是他。
我连头也没回,没好气地说:“喂,别再烦我了行不行。”
我瞪着他,不认为他会有什么正经事非得要跟我说的。
他愣愣地看着我,像是不知该怎么开口,一会儿,他拿出一块手绢递到我面前,说:“呃,你这个东西掉了。”
我才反应过来,他手里拿着的是我的手绢,什么时候掉的都不知道,他只是好心帮我捡起来,然后想要还给我。
我顿时语塞,这一次又是我没有道理。我低下头,默默地接过手帕,还是决定走回去,我走得不快,感觉告诉我,小堀正在后面跟着。
“你跟着我干嘛?”我转身看着他,问得理直气壮。
他像个无辜的孩子似的望着我,说:“我……”
我打断他,压根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喂,不要缠着我,不要一副我们很熟的样子行不行?事实上,我们几乎不认识,不要再来烦我。”我接着走自己的路。
但他在后面居然不依不饶,一副不关我事的摸样,“你为什么要骂我?”
我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说:“你怎么就那么顽固呢?第一次我可能错怪你,但现在,我已经警告过你不要跟着我,我谁也不想见。”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如果他还要缠着我,一定拿藤条抽他。
我转身往前走去,小堀还是锲而不舍地跟着我,一边用更无辜的语气说道:“我到底错在哪了?”
天啊!
我第三次回身,大声说:“我说了别跟着我!”这个笨蛋,这个疯子……听不懂泰国话吗!
小堀一脸的委屈,无奈地说道:“但我们店要走这条路,你也知道。”
我愣住了,下意识地往我行走的方向看了看,事实证明,第一次,连同我所谓的第二次,我都错怪他了。
小堀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绕过我身边,兀自向前走去。
我傻傻地转身,目视着他的的背影,回想着刚才对他的态度,我和他说话的语气,心底泛起一丝愧疚。
低头看着他交还给我的手帕,轻微地触摸,仿佛那上面还有他指尖留下的余温。
其实小堀他对我并没有恶意,而我却总是把他往不好的方面想。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因为就是他,曾看到我所有不愿意被别人知道的脆弱,更因为他是日本人,一个我尤其讨厌的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