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漫漫其修远兮，何时是个尽头

1994年冬天，我去姐姐家做客，偶然去照相馆 照了一张照片，那时年纪尚小的外甥脱口而 出：“舅舅好像老师。”谁知一语成真。1995年高 考，我考得一塌糊涂，竟也侥幸去了师范院校， 竟真的做起老师来；屈指算来，已是第十四个春 秋了，也从当年的清秀书生变为身材扭曲的中年 汉子。但，不管岁月如何侵蚀，不变的是拳拳切 切之心，是对天下英才教而育之的心情。 有的村子出刀客，有的村子出赌棍，我的村子出 先生；先生共有几许人，这是不得而知的，但老 少口口相传世代都有先生。我也忝列其中，1999 年夏，我有幸进入黄高工作，从此我成为村子里 最有地位的先生，倒也为寒素已久的家庭光耀了 门楣。于是，为国家培养一点栋梁材就更植入我 的内心，为此，不惜体力，不辞辛劳。 我在黄高一共工作了13年，作为班主任，先后带 过05届13班，08届14班，11届16班，还有中途 撒手的14届10班；桃李也快满了天下，届届有独 特性，都有所作为，都无愧于心，但于11届16 班，我只能说：对不起，16班！

08届14班是我的得意之作，一时间要我带文科和 带理科的声音甚嚣尘上，最后我还是带了理科； 但我心里已萌发带文科的欲望，年级郑老师也寄 意殷勤，于是我另外带了一个文科班的语文课， 在业务上得益不少。08年高考结束，我和郑老师 总结那届经验教训，说到激动处，我毛遂自荐带 文科，于是，2009年初我就成为11届16班的班 主任兼语文老师。 这段历史是我个人教育生涯的灰暗篇章，也让我 亢龙有悔，隐忍几年。每当回忆这段记忆，愤激 时怒发冲冠，悲惋时太息掩涕，默然时沉吟达 旦，黯然时心如死灰。一言以蔽之，对不起，16 班！ 分班之前的旧历年，我和前妻感情彻底破裂，虽 经我几度努力，几度宽容，却也无法挽回，对于 钟爱家庭的我来说，这个时期我完全无法走出这 沉重浓黑的悲哀，走路五里一徘徊，外出破帽遮 颜，一点心思也没有；只是硬着头皮，一息尚存 的责任心维持着我的日常生活和基本工作。司马 迁说，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良 有以也！于是，按程序草草分班，幸得高一上学 期提前做了许多有益工作，这个班级的生源数量 和质量都俨然有几分优势，如在往日岂不是看我 好好拼一场的时候？

但运交华盖，我眼睁睁看着 个顽劣少年兴风作浪，眼睁睁看着教室里传 出的种种杂音，如在以前，哪里会有如斯乱象？ 但，我只能说，对不起，16班！

我有很多优点，但只是适宜于工作，对于情感生 活，我是一塌糊涂；工作中的我是歌利亚，情感 则是大卫的石子，十分容易地击垮了敏感脆弱的 我。那个时候我特别需要温暖和慰藉，任何一句 关怀不论是假意还是真情，我都刻骨铭心；如果 能持续这样对我，给我人间温情，那么我即便粉 身碎骨也是浑不怕的，从此我开始有意无意触犯 自己的戒律，班级平衡悄然被我一手打破，悄然 间流散着各种传言和愤懑，我则熟视无睹，甘于 横眉冷对千夫指。我是极其勇敢大胆的人，只要 我心所愿，我哪怕刀山火海也是敢上的，这是 幸，还是不幸？ 于是，一个几个冷漠的面皮就会激起我的愤激， 一声几声低沉的冷语就会招致我的痛斥，我成为 另外一个人，无端恼怒，盛气凌人，纯然封建暴 君，但这哪里是我呢？哪里是当年那个羞涩清雅 的我呢？

杨紫蔷是这届学生中最杰出的人物，她的灵动眼 神，聪慧体态，温婉性情，都是十足的读书种 子，我如获至宝，立志要培养她去中国最高学府 深造，她更是魂之梦之，这个时候我们间彼此欣 赏和信任，她也顺利发展，时时成为年级头羊， 成为当仁不让的班级风向标；事情总是曲折蜿蜒 的，高三时她立志报考清华，很早开始自主招生 的知识准备，极其充分细致，却失意而归，这种 抑郁心情成为她的枷锁，也是班级矛盾的导火 索。某一日她以不可遏抑的语调抨击着我，这在 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但我只能隐忍，只能重理思 路，力争和谐发展。杨紫蔷是善良明理的人，她 尽管不悦，但也深知我的用意，一直默默向上 游。后来又有几次激烈交锋，但我们都是有理想 和善良的人，争论争吵之后，总是携手向前进 发。但，杨紫蔷不是幸运的人，高考成绩只是她 最一般的成绩，那年高考录取政策又临时变化， 她错失进京读书的良机，去了南京大学；她来拿 通知书的时候我正在上课，她剪着齐刘海面色沉 静地进入办公室，匆匆拿走通知书，那就是1995 年的我；对她我最想说声，对不起！

高三上学期，我开始萌发离开黄高的想法， 我的大学同学有位朋友在浙江省镇海中学任教， 我和学校的张书记取得联系，她看到我的资料 后，立即要求我去该校任教，那时，我有离开是 非之地的轻松，却更有不忍离去的痛苦。黄高是 我儿时的圣地，是我青年时的大舞台，扮演了很 长时间的生角，谁肯离开？ 高三下学期，何雨馨要去中山大学面试，我几经 周折联系上08届14班中山大学学生高婵，几度叮 咛嘱托；回来后，我有意无意问了一句闲话，我 说高婵对我的评价与你们绝然不同吧？何雨馨由 衷点头，但流露出对我很深的不满情绪，尽管极 为克制。

临近高考，我依次找学生谈话，轮到程思琪，她 是我的嫡系，唱功出色，尤擅主持，高二时和我 几度合作，极为默契，那时她总说我是个清高的 人，我只淡淡笑笑；这次谈话因为是最后一次谈 话，学习问题交流后，我问她有什么话对我说没 有，她欲言又止，嘴唇嗫嚅，我趁势说你是不是 觉得老师变了？她默然不应，我感慨地说，你可 否见过高一上学期的我呢？她一时泪流满面。那 时，班级召开公开主题班会，程思琪当众宣读了 08届14班学生苏云燕的来信，中间有句：“他很 了不起！”这句话班上学生无不赞同。我理解她 的内心，她也理解我的苦衷和无奈。

每届学生都建议我多笑笑，其实我少年时给人一 脸微笑，但后来磨难不断，渐渐变得端肃恭正； 但在11届16班之前的历届，学生们都说我尽管笑 得不多，但每次笑起来时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喜 悦，让人温暖，充满善意；有次郑婧的妈妈告诉 我说，占祥棋的妈妈告诉她初在黄高见我时我一 脸微笑，皮肤白皙，阳光帅气；这是真的。后来 我再也没有真心笑过，11届16班学生说我笑得虚 伪奸邪，让我更不敢笑；后来带14届10班，我也 没有笑过；有时我的一段话会逗得很多人发笑， 但惟独我没笑过；背过身去的我是一个忧郁低沉 的我，那年夏天高中同学忧心忡忡地说担心我再 也没有快乐，或许这是真的。11届16班见证了我 的极大苦痛和极大转变，承受了不该承受的东 西，对不起，16班。

和孙州谈话，提出不做一般人的主张，帮助他改 掉了上课哼歌的坏习惯；和王雅俐谈话，我动情 地说我向她学了很多东西，她那一次泪水泡肿了 双眼；和杨紫蔷谈话，她说老师你一定可以有很 多杨紫蔷王雅俐这样的学 生。 那一阵子，学生们猜测我有志做年级主任，有志 中兴黄高。 那一阵子，我做事游刃有余，既系统又细致，自 觉没有什么不在控制之内。

高考成绩揭晓，王执坤，余晨，冯炳睿，不可思 议地低迷；李滢，胡雨薇，王雨涵，王方舟，李 茜，江文溢，汪玥，郑婧，张思源，商敏，柯艾 廷，万若楠，王文君，霍晨，刘依林，等等，以 极小差距错过一本院校；杨紫蔷，程倩，李文， 高鹏摇，黄婷，胡舒铭，都没考出理想成绩。 如果我不是被石子击倒？我只能说，对不起，16 班！ 这届学生走后我极其失落空虚，这是我变化最大 工作最为勤奋难度又最大的一届，也是我倾注全 部心血的一届。他们走后，我很长时间站在教室 门口，不知自己何去何从。

后来，我开始走上教育自觉的道路，一度触摸到 很美妙的境界，却因为不为外人道也的原因远走 宁波，抛家舍业，孤寂地生活和工作，放下多年 来的习惯和兴趣，远离学生，远离我的教育理 想；每日价混杂在陌生人中，完全听不懂他们的 语言，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无所不谈的人；没有饭 后的畅谈各种野史，没有人和我踢足球，不能去 母亲墓前祭奠，不能去安国寺的佛像前静思。来 这里，是为了什么，我肯定是知道的；我不甘 心，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我原本就一直和命运 做着抗争，大胆追求自己的理想，无论事业的， 生活的，都一点也不愿屈从，却又不是雅各，屡 屡跌倒，跌得鼻青脸肿，却只能自认倒霉。其间 也故意错失幸福起来的机会，只为我深藏的理 想。吾九死其犹未悔，不怨人，不怨天，也不怨 命。

如果没有16班，这个时候我会在哪里？如果没有 我，16班又会发展得如何？这是个问题。 如今这批少年都进入大学，很多人换了发型，换 了服饰，换了思想，有的身边已经有了男友女 友，却很难看见当初的那抹青春神色，开始像半 个成人熟练地使用各式新潮旧潮的东西，清晰或 模糊地走过一栋栋大学建筑物，或许有的时候会 记起我的几声怒吼，几句警语，几个细节；或许 心里还有怨恨，或许岁月沉淀只记得我的敬业和 抱负。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如果我过去几 年的辛勤哺育能让他们经得起大学清水浊水的淘 洗，我也就够了。 至于我，只好主观上继续追求教育自觉，但却是 死魂灵而已。 路漫漫其修远兮，何时是个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