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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母怨
沈石溪 著
  残阳如血,尸体遍野。
  戛尔邦象群和戛尔芒象群的领土争夺战从清晨一直延续到黄昏。两个象群几乎所有长象牙的成年公象都在混战中死于非命。戛尔邦象群只剩下象王影叠,戛尔芒象群只有老公象叭赫还活着。
  象王影叠的一根象牙已经折断,它撅着独牙,瞪着布满血丝的眼,朝叭赫刺去。
  老公象叭赫多处负伤,浑身血污,一只眼球吊在眼眶外,毫不示弱地平举着一对象牙,迎战影叠。
  双方都被同伴的血深深激怒,复仇的毒焰噬咬着它们的心灵。它们的脑子狂热而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复仇、复仇、复仇,将对方刺倒,为自己的同伴复仇,赢得这场领土争夺战的最后胜利!
  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影叠不愧是骁勇善战的象王,一个回合后,那根独牙准确地刺进叭赫的脖颈,一股污血顺着叭赫强壮的前腿汩汩往下流淌。老公象叭赫摇晃了两下,似乎要倒了,影叠扭动脖子,残忍地搅动长牙;搅它个翻江倒海,搅它个血流成河。倒也,倒也,胜利属于戛尔邦象群。
  叭赫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老手,坚毅沉着,虽然脖颈上已受了致命伤,仍不甘心束手待毙。它顽强地站立着,突然大吼一声,身体猛地往前挺进;本来只有半截独牙刺进它颈窝,这一挺进,整支象牙全捅了进去。这是一种同归于尽的招数。在让对方的独牙整个捅进自己身体的同时,它的两支锋利的象牙也深深扎进影叠的胸肋。
  我死,也绝不让你活。
  两头大公象眼瞪着眼,鼻扭着鼻,脸碰着脸,僵持着,谁也不愿意先倒下,先倒下就意味着失败。谁也没有力量将对方推倒,力气都已耗尽,血也都快流干。
  太阳一点一点往山峰背后滑落。
  暮色苍茫,远处传来黑老鸹呱呱的叫声。
  宽阔的纳壶河谷一片死寂,只听得到沉重的喘息声。
  一条罂粟花带,把长方形的纳壶河谷隔成两半。戛尔邦象群二十多头母象和小象,战战兢兢地缩在罂粟花带西侧一片野芭蕉林里;戛尔芒象群二十来头母象和小象忐忑不安地聚在罂粟花带东侧的一片金竹林里。
  两个象群的母象和小象都被这场惊心动魄的杀戮吓呆了。
  终于,戛尔芒老公象叭赫支持不住,哀嚎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咕咚栽倒在地。
  影叠欣喜若狂,在这场酷烈的领土争夺战中,戛尔邦象群到底获胜了。它翘起鼻子,欲仰天高吼,以表达胜利者的兴奋和喜悦。但它没能叫出声来,它胸肋的两个窟窿血流如注,灵魂逸出躯壳,四肢一软,也倒了下来,
  两个象群所有的成年公象都死绝了。
  两个象群的母象和小象们这才如梦初醒,奔到自已的公象旁,呦呦呜呜号啕悲泣。在自然界里,除人类外,只有海豚和亚洲象会真正地流泪。
  血流成河,死去的再也不会复活了。  母象嫫婉带着一头一岁龄的乳象札雅,站在影叠身旁。影叠心脏已停止跳动,眼睛还瞪得溜圆,兴许,它还在为最后击败叭赫而兴奋吧。嫫婉用鼻端那块指状息肉轻轻将影叠的眼皮合拢。
  嫫婉是戛尔邦象群象王影叠生前最宠爱的母象,地位类似皇后。它长得极富态,四肢如柱,臀部如盘,体形浑圆,脖颈页皱纹荡漾,长鼻柔韧而有弹性。小象札雅是影叠和嫫婉爱情的结晶。
  嫫婉心里有说不出的悲哀。它丝毫也体会不到胜利的甜蜜。胜利伴随着死亡,对于它来说,胜利就失去了任何意义。当然,作为象王影叠的遗孀,它为影叠那种锐不可当的勇猛和视死如归的顽强感到自豪,可是,在自豪的同时,它心里又油然产生一种空虚和无助,一种刻骨铭心的惋惜。为了一点领土,大动干戈,血流成河,这值得吗?扔下妻儿,抛却生命,究竟为了什么呀?
  戛尔邦象群和戛尔芒象群是毗邻的两个象群,都生活在戛尔山麓,同饮纳壶河。从整体上说,戛尔邦象群与戛尔芒象群同属印度象种,拥有共同的祖先。当然,作为两个不同的群落,差异还是有的。戛尔邦的象体色稍浅些,灰白灰白,像盖了一层薄霜的瓦片;戛尔芒的象体色稍深些,灰紫灰紫,像雷雨前的乌云。戛尔邦象群生活在戛尔山西麓,戛尔芒象群生活在戛尔山南麓,双方隔着纳壶河谷。准确地说,是隔着纳壶河谷中央那条带状的罂粟花丛。


1楼2012-12-30 18:50回复
    按目前的局势,对付豺群的唯一办法,就是众多的成年母象围成一个圆圈,头朝外,尾朝内,将小象拱卫在圈内;母象庞大壮实的身体组合成铜墙铁壁,一根根漫舞的长鼻就是锐不可当的武器,方能剪灭豺的嚣张气焰。
      可是,戛尔芒其他母象都没有动。
      嫫婉晓得,戛尔芒母象们之所以没有跟着豁耳母象回身救援,是怕一旦转身,阵脚大乱,戛尔邦母象们会趁机冲杀过来,腹背受敌。
      金竹林里传来母象愤懑的吼叫,传来豺肆无忌惮的尖啸。
      两个象群的小象都被豺嚣声吓得四散奔逃。
      对峙的母象们都焦躁不安地回首张望。
      象心大乱。
      嫫婉晓得,此时此刻两个象群的母象们都已心无斗志了。
      嫫婉突然离开群体,斜刺着蹿出去,越过罂粟花带,直奔戛尔芒领地的那片金竹林。
      两个群落的母象都惊讶地望着它。
      它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豺将小象撕成碎片。虽然正在遭殃的那头小象不是它的儿女,也不是戛尔邦象群的子弟,但终归是象,是同类。它也是母亲,不乏母性的同情与怜悯,它做不到在无辜的小象遭伤害时自己却无动于衷。
      与其在同类相残的火并中丧命,还不如与万恶不赦的豺决一雌雄呢。
      它去得很及时。豁耳母象势单力薄,根本不是贪婪饥饿的豺群的对手,只有招架之力,将那头已被豺爪撕扯得皮开肉绽的小象罩护在自己的颈颏下。顾得了前,顾不得后,一只白眉老豺冷不防跃上豁耳母象的背,趴在象鼻够不着的死角——象的后胯上,眼瞅着就要用利爪去捅**,嫫婉正巧赶到,呼地抡出长鼻,卷住豺腰,像拔钉子似的把白眉老豺从象背上拔下来,狠狠摔在地上。白眉老豺断了脊梁,瘫在地上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哀叫,嫫婉一个箭步跨上去,四只结实的象蹄在豺身上狂踩乱踏,把白眉老豺踩成了肉泥。
      豺群并没因为一个同伴惨死而被吓退,反而变本加厉地凶残猖狂,旋风般地向小象扑来。
      嫫婉与豁耳母象东挡西阻,不让豺接近小象。到底只是两头没有象牙的母象,面对几十只穷凶极恶的豹豺,寡不敌众,免不了会有疏漏。就在嫫婉用长鼻遏止了东面豺的攻击,豁耳母象用四只粗壮的象蹄打退了西面豺的扑咬的时候,一只黑鼻梁公豺闷声不响地从南面的草丛中蹿出来,张牙舞爪,朝小象的脸扑去。狠毒的黑鼻梁公豺是要抠瞎小象的双眼,以后宰割起来就方便得多了。幸亏嫫婉眼疾鼻快,卷起一块石头掷过去,正砸在公豺的黑鼻梁上,使公豺扑出的力度和那股蛮横劲儿顿时受挫。好险哪!小象的鼻子被抓破了皮。
      很明显,假如没有援助,再这样纠缠下去,很难保证小象能幸免于难。
      嫫婉朝罂粟花带方向悲愤地长吼一声。
      假如换了你们的孩子被豺围困,你们也会沉溺于同类间的血斗而不来救援吗?
      豁耳母象也向自己的群体发出撕心裂肺的呜咽声。
      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在罂粟花带两侧僵持对垒的母象们的良心终于被唤醒了,潮水般地朝金竹林涌来。
      对于母象们来说,种群间的仇恨到底是次要的,儿女的性命更重要得多。
      两个象群的小象被集中到一起,两个象群的母象围成一个大圆圈,用血肉之躯组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豺群看看无计可施,一只颈毛飘逸的大公豺跳上一条土坎长啸一声,转眼间豺群钻进树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危险解除了,长鼻阵自动解散。
      两个群体的母象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彼此心里都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公象们尸骨未寒,这血海深仇还没清算呢。也不知谁起的头,戛尔邦母象往西,戛尔芒母象往小象们也各自归群,形成壁垒分明的两大阵营。
      又以那条罂粟花带为界线,又沉浸在复仇的狂热中。
      黑魃魃的森林里,传来虎啸豹吼狼嗥豺叫。遍地都是公象的尸体,血腥味太浓了,招引来了喋血成性的猛兽。
      嫫婉心里一阵悲苦。食肉猛兽都张着血盆大口呢,强敌在后,难道还要自相残杀吗?即使戛尔邦和戛尔芒的母象们彼此停止争斗,不再减员,要将二十来头小象平平安安抚养长大,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3楼2012-12-30 1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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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亚洲象群里,长象牙的公象占统治地位,成年公象强壮的躯体锋利的象牙象征着力量与威严,令食肉兽畏惧胆寒,也是母象和小象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假如一个象群没了成年大公象,那么就没了凝聚力,就变成一盘散沙,母象领着自己的小象各奔前程,有的投奔其他象群,沦为奴仆,更多的是孤独地流浪天涯,被饥肠辘辘的老虎豹子伺机吞吃掉。
        悲惨的命运正等着所有的母象们呢。
        假如再互相火并,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的母象们无谓地死掉一些,小象们的生存希望就更渺茫了。
        你有权糟蹋自己的生命,可你总该珍惜亲骨肉的生命吧!
        也说不清嫫婉哪来的那么大的勇气,突然,它伸出长鼻,鼻尖卷住一丛罂粟花连根拔起,抛到远远的山旮旯儿,拔掉一丛,又拔掉一丛。罂粟花虽然色彩缤纷、娇艳无比,却是有毒的。都是让这条罂粟花带害的。假如没这条边界线,也不会有摩擦和争斗,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孤儿寡母。
        两边的母象都傻了眼。曾几何时,这条罂粟花带神圣不可侵犯,枝条上挂着公象的体毛,泥土里散发出公象的尿味;要是公象们还活着,决不会轻饶了这种破坏边界的叛逆行为。
        嫫婉不管不顾,把罂粟花一丛一丛拔掉。再也不要这该诅咒的边界,再也不要残酷的战争!
        戛尔芒豁耳母象凝眸注视了一会儿,也跨出队列,学嫫婉的样子,将一丛丛罂粟花连根拔起。
        豁耳母象名叫阿丽丝,在戛尔芒母象群中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是老公象叭赫的爱妻,长得膘肥体壮,毛色乌黑发亮,鼻筒象条蟒蛇,鼻尖垂地,极富魅力,在戛尔芒母象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具有一定的感召力。
        嫫婉和阿丽丝肩并肩地拔着罂粟花,这是在向母象们发出无声的呐喊:
        为了可爱的小象,请捐弃前嫌吧!
        一会儿,母象们一头接一头走进花带,参加拔罂粟花的行动。
        对于它们来说,这是最明智的选择。每头母象心里都很清楚,假如继续厮杀,就等于在把自己的宝贝推向火坑。
        保护幼子的强烈的母性促使它们去拔掉象征着杀戮与流血的那条罂粟花带。
        不一会儿,罂粟花带便被拔干净了,有形的界线被涂抹掉了。
        两个象群的母象和小象之间的界线也被打乱了,挤在一起。许多母象用迷惘困惑的向眼光互相打量着,不知下—步该怎么办才好。
        蓦地,森林里传来一声气吞山河般的虎啸,月光下,婆娑树影间,一匹斑斓猛虎正向象群逼近。虎的来意十分明显,是觊觎小象身上肥嫩的肉、温热的血。
        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阿丽丝慢慢走到嫫婉面前,扬起长鼻,声调悠扬地叫了一声,鼻管一扭,鼻尖像把梳子一样梳理着嫫婉背脊上的毛。这是象特有的礼仪,表示恭顺听命,是一种对尊者的敬重。在通常情况下,这种礼仪是用在新象王登基时的,以示臣服。
        在强大的外患压力下,同类之间的争斗应搁置。明摆着的,无论戛尔邦还是戛尔芒,都只剩下一些孤儿寡母,要想平安地活下去,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两个残余群体合二为一,就像刚才对付肮脏的豺群一样,团结一致,长鼻对外,才能有效地增大小象们的生存概率。
        一个群体,必须有主宰,有灵魂,有精神支柱,有让大家一致推崇并心悦诚服的首领!
        此时此刻,无论是戛尔邦还是戛尔芒,都没有长象牙的成年公象,只好打破常规,挑选一头母象来统领新象群。
        嫫婉在一片熊熊燃烧的复仇的毒焰中保持了冷静;嫫婉大义凛然,冲向肆虐的豺群;嫫婉率先拔掉有毒的罂粟花带。非常时期,要挑选首领,非嫫婉莫属。
        假如没有嫫婉,无论戛尔邦还是戛尔芒的母象,恐怕都已在疯狂的互相杀戮中丧生,而小象们也难逃劫难,会惨遭虎豹豺狼的屠宰。
        阿丽丝虔诚地用鼻尖梳理着嫫婉的背毛,刷刷刷,节奏分明,动作紧凑,毫不掩饰地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意愿。
        戛尔邦的母象和小象们很爽快地跟着阿丽丝行了臣服礼仪。
        戛尔芒的母象们迟疑不决地望望有老虎出没的神秘而恐怖的森林,又望望一个劲地为嫫婉梳理背毛的阿丽丝,终于依次走上前来,用鼻顶在嫫婉身上摩挲一下,以示顶礼膜拜。
        两个不共戴天的象群在一种十分特殊的情况下合二为一,组成新象群,嫫婉成了新象群的首领。按传统的称谓,叫象王。然而,象王通常由雄性担任,或许,该寻找一个新的尊称,那就叫象母吧。
        象母,好温馨的名字,道德与权威的成功嫁接。
        嫫婉举起长鼻,与阿丽丝的长鼻紧紧缠绕在一起,擎向天空。它向全体母象和小象表示,阿丽丝是它最好的助手,最称心的伙伴。
        然后,嫫婉长吼一声,率先朝大黑山走去。新象群跟着嫫婉,在黑夜中艰难跋涉。它当上象母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象群带离纳壶河谷。这里躺着公象们的尸体,有浓烈的血腥味,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有不能回味的噩梦,有太多太多的悲惨记忆,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起码,要离开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嫫婉领着新象群在幽深的林间小道上穿行,它觉得自己的背上沉甸甸的,像驮着一座山。


      4楼2012-12-30 1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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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返纳壶河谷这天,嫫婉心里像有十五只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虽说它辛苦了半个月把公象们的遗骸都打扫干净,虽说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但毕竟是回到公象们热血染红过的土地上去,那场毁灭性的仇杀毕竟不是一场遥远的噩梦。大地上遗留的痕迹可以涂抹掉,那镌刻在心灵上的烙印也能涂抹掉吗?
          为了防止发生不愉快的事情,嫫婉选了一个气候炎热的中午,返回的路线选择了一条没有遮阴的荒漠山道。象们走得燠热难受,又饥又渴。大太阳底下赶路的滋味真不好受,都心急火燎地盼着早点赶到目的地呢。一个急拐弯,荒漠与炎热被甩在脑后,蓦地,象群进入了鸟语花香流水淙淙的纳壶河谷。宛如从炼狱跨入仙境,母象们和小象们都张开粉红色的大嘴,兴奋地欢呼起来,急急忙忙钻进凉爽的野芭蕉林,卷食水灵灵的嫩叶。
          嫫婉暗暗舒了口气,它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重返故乡喜悦越浓,就越能淡化对过去的回忆。
          看来自己半个多月的辛劳还是值得的,嫫婉想。
          未免想得太天真太简单了。
          就在它暗暗庆幸自己策划得法,新象群迁回故居没出任何纰漏时,突然,金竹林里爆响起一串象吼,吼叫声忽而嘶哑低沉,忽而尖锐高亢,透露出吼叫者忽而消沉忽而亢奋的心绪;吼叫声忽而绵长凄婉,忽而短促激越,传递着吼叫者哀怨与惊悸交织的心情。
          这叫声太刺激耳朵了,母象们和小象们都停止吃食,扭头朝金竹林张望。
          嫫婉的心陡地缩紧了,它有一种预感,要出事了。它急忙奔进金竹林,看到母象菲娅儿一双象眼因极度恐怖而瞪得溜圆,直愣愣地望着竹梢。嫫婉顺着菲娅儿的视线抬眼望去,金竹梢上,挂着一块公象的头皮,这是从眼睑间撕扯下来的一块头皮,连着一只眼球。这准是讨厌的乌鸦在啄食公象的尸体时,叼着这块头皮想飞回窝去享用,不被竹梢枝枝蔓蔓缠住,叼不走了,只好扔弃。乌鸦真是种不吉祥的会散播灾难的鸟,怪不得人类会那么讨厌它们。奇怪的是,这块头皮在竹梢上挂了两个多月,竟没有腐烂生蛆,而是风干了变成木乃伊,那只眼球富有生气,闪烁着邪恶的光,似乎还含着一丝讥诮与嘲讽,注视着竹梢下的象群。
          是自己太粗心大意了,光顾着收拾地上的残骸,而没想到应该检查一遍四周的竹梢,嫫婉想。
          菲娅儿凝望了那只眼球一会儿,慢慢翘起长鼻,鼻尖伸到眼球前,微微翕动着。这是在用嗅觉进行辨认呢。突然,菲娅儿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幻,悲痛取代了恐惧,愤怒换走了惊悸。它前后耸动身体,怒吼了一声,这吼声发自丹田,发自肺腑,透露出痛不欲生的悲愤。
          嫫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难猜出,那只挂在竹梢上的眼球,与菲娅儿有着某种特殊的感情联系,或者曾经给菲娅儿传过秋波,或者曾经开启过菲娅儿爱情的心扉。嫫婉又仔细瞅了那块头皮一眼,皮毛呈灰紫色,果然是戛尔芒公象的遗骸。
          嫫婉脑袋一阵眩晕,就像被猎人的麻醉枪击中似的,快要昏过去了。
          如果不是菲娅儿面对那只眼球在怒吼,而是换了戛尔芒或戛尔邦任何一头母象,嫫婉都不会着急得六神无主的。所有别的母象不是已经当了祖母,就是已经当了妈妈,或者是不久以后将要做妈妈的孕象。对于它们来说,生活中有比哀悼亡者更重要的感情取向,那就是绕膝蹒跚的小宝贝。要是它们中某一头在卷食竹叶时,发现竹梢上吊着自己曾经眷恋或钟爱过的公象的一只眼球,虽然也会哀伤也会悲痛,但出于一种母性护崽的本能,会把哀伤和悲痛埋在心里,隐忍不发。在一个正常母亲的心灵天平上,自己生下来的宝贝肉疙瘩肯定比异性重要得多。
          偏偏是菲娅儿。菲娅儿是戛尔邦和戛尔芒所有成年母象中唯一既没有生育也没有受孕的年轻母象。对于单身的年轻象来说,全部的感情寄托当然是在公象身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减轻、消化它对曾经眷恋或钟爱过自己的亡的哀思和悲伤,这种哀思和悲伤必然会发酵膨胀为一种复仇的情绪。


        7楼2012-12-31 1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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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戛尔邦老母象苏珊被菲娅儿的吼叫声吸引,走过来瞧热闹,刚走到菲娅儿身边,菲娅儿突然像个母夜叉似的瞪起凶恶的眼,长鼻劈头盖脸朝苏珊抽打过去。苏珊吓得赶紧逃命。
            菲娅儿神经质地又吼又咬,又哭又嚎,朝待在近旁的戛尔邦母象和小象追逐抡打。戛尔邦母象和小象纷纷避让,和睦的气氛被破坏殆尽。菲娅儿还朝戛尔芒的母象们嘤嘤呜呜地叫,那意思再明确不过了:你们怎么好意思在公象流血的土地上与仇敌握手言欢共同进食?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
            许多母象记忆的心弦似乎被拨动,本来宁静祥和的象眼里亮起野性的光芒,最要命的是,被共同的生存利益所压抑了的种群意识悄然苏醒;戛尔邦的母象们领着自己的小象往西纠合在一块,戛尔芒的母象们则领着自己的小象在东边麇集。
            伤感与仇恨的情绪会像瘟疫似的蔓延。
            不能让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不能让星星之火燃成燎原之势。作为饱受征战之苦的象母,嫫婉很清楚,应该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动用象母的权威,使用一头母象所能使用的全部惩罚手段,及时而有效地制止事态的发展。坏汤的老鼠屎应当剔除出去,仇恨的星星之火应当用理智的水尽快浇灭。
            再犹豫就来不及啦!
            可是,嫫婉却无所作为地站在一旁发呆。
            决非它没有力量处罚菲娅儿;菲娅儿刚刚成年,身子骨还嫩得很,象扑也好,用长鼻抽打也罢,它有绝对的把握能在三个回合之内把菲娅儿打得落花流水。也决非它没有权力处罚菲娅儿;它是众象拥戴的象母,它有责任维护新象群的团结,处罚分裂主义者,属于它正常的职权范围。
            它犹豫不决,它踟蹰不前,是因为菲娅儿不是一般的象,而是它最好的助手与伙伴阿丽丝的长女。阿丽丝在十七岁时生下菲娅儿,又在三十岁时生下马哈。
            在嫫婉的象母生涯中,阿丽丝的重要性是无可比拟的。是阿丽丝以大无畏的反潮流精神在公象们尸骨未寒时站出来拥戴它成为象母的;是阿丽丝为戛尔芒母象们作出了表率,对它言听计从、恭顺从命,巩固了它的象母地位。它阿丽丝的亲密无间,已不是两头母象之间单纯的友谊,成了一种政治联盟,一面团结的旗帜。
            虽说菲娅儿的所作所为理所当然该受到处罚,它嫫婉站出来行使象母的权力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但菲娅儿是阿丽丝的爱女,就使得本来挺简单的问题变得微妙复杂起来。它如果毫不留情地处罚菲娅儿,阿丽丝会高兴吗?
            它不愿意伤害自己和阿丽丝的感情。
            假如仅仅是感情的话,它或许会忍痛割弃,玩它个大公无私,用友谊换个不徇私情的好名声,倒也不是一桩太亏本的买卖。私人之间的感情怎么说也没有群体利益重要。这不仅仅是感情,阿丽丝在戛尔芒母象中享有很高的威信,可以这么说,戛尔芒不少母象是出于对阿丽丝的信赖,看在阿丽丝的面子上,才拥戴它当象母的;得罪了阿丽丝,等于得罪了戛尔芒所有母象。
            感情加切身利益,分量就很重很重了。
            它要处罚菲娅儿,目的是不让两个象群的旧仇死灰复燃;可它真要处罚了菲娅儿的话,却极有可能在两个象群间种下新恨。制止分裂弄不好会导致更大的分裂呢。
            投鼠忌器,两难境地。
            金竹林里,许多母象都跟着菲娅儿气势汹汹地叫嚷起来,互相投掷着憎恨的眼光。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正在嫫婉一筹莫展,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竹林深处传来一声悲愤而又威严的长吼,母象阿丽丝奔了出来;阿丽丝显然目睹了事变的全过程,象脸冷峻得像落了一层霜。阿丽丝奔到菲娅儿面前,不由分说,用身体凶猛地撞击过去。这是重量级的象扑,就像大山撞挤小山一样,菲娅儿被撞得摇摇闪闪,后退了十几步,才勉强站稳脚跟。菲娅儿似乎不相信平时一贯宠爱它的母亲真舍得揍自己,直起脖子委屈地大吼大叫。阿丽丝又赶上前去,照着菲娅儿的脖子给了它一鼻子,打得很认真,绝不是轻描淡写地在做做样子给众象看。菲娅儿相对来说还轻盈的身体被抽得趔趔趄趄,东倒西歪。


          8楼2012-12-31 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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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菲娅儿遭驱逐后,新象群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秩序,母象们都专心致志地抚养自己的小象,再没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象母嫫婉今天率领新象群到纳壶河谷西侧的戛尔邦领地游荡,明天将新象群带进纳壶河谷东侧的戛尔芒地域觅食。这儿本来就是山连山水连水,没了那条罂粟花带,没了边界,没了狭隘的领土观念,纳壶河谷就连成了一个整体。望着戛尔邦和戛尔芒母象们消除了隔阂,不分彼此,混合在一起,和和睦睦共同生活,嫫婉心里生出无限感慨。这方美丽富饶的土地完全能养活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何必为争夺地盘而厮杀?这个世界,假如没有杀戮,没有争斗,永远和平安宁,该有多好哇!
              日子像平静的流水,转眼五年过去了。  小象们早已断了奶,由童年期跨入少年期。值得嫫婉骄傲的是,五年来,新象群的小象们既没生病夭折,也没有遭虎豹戕害,十五头小象全部都平平安安长大了。
              在众多的小象里,嫫婉最疼爱两头小公象,一头是它亲生象儿札雅,一头是阿丽丝的象儿马哈。两个小家伙年龄相仿,都长得圆头圆脑,骨架壮实,比同龄伙伴高出半个肩胛,皮肤上长着一层稀疏的绒毛,煞是可爱;而且都活泼好动,吃饱了就到处奔跑嬉闹。唯一的差别是,札雅秉承了戛尔邦公象的传统毛色,灰中夹白,朦朦陇胧,像黎明的色彩;马哈却是典型的戛尔芒毛色,乌灰乌灰的,如一团浓墨。
              五岁零的小公象,上颌门齿开始发育,显出了性别差异。粉红色的牙床间,像竹笋似的顶出两颗乳白色的牙尖,张嘴吼叫时,看得清清楚楚。
              整个新象群有九头小公象,都开始长象牙了。
              望着札雅和马哈嘴里渐渐吐出来的牙尖,嫫婉心里喜忧参半。喜的是再过几年,新象群终于要有威风凛凛的大公象了;一个没有雄性的象群,总觉得缺乏阳冈嗫之气,缺乏生机盎然的蓬勃景象。虎豹豺狼肆无忌惮地前来骚扰,虽然由于防范得紧,没让这些贪婪的食肉兽占到什么便宜,但外患不断,既憋气又窝囊。有了身躯伟岸象牙锋利的大公象,情况就不同了,那些欺软怕硬的虎豹豺狼会慑于大公象的气势和力量,不敢轻易前来骚扰。忧的是小公象吐出象牙后,那锐不可当的象牙既可以作为抵御外侮保卫群体的武器,也可以当做内讧和种群争战的凶器,造成毁灭性的灾难。
              要使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真正融为一体,看来必须从小象抓起,将团结意识植入它们的灵魂,与身体同步发育成长,嫫婉想,它要密切注意这些小公象的行为举动,防微杜渐,不让任何有可能会导致将来分裂的事情发生。


            9楼2012-12-31 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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