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总让我有稀薄的动容,像是看韦尔乔的画。
楼下的超市里超市总差强人意,大是大,蒸熟却松松垮垮的,强颜欢笑的样子。前几天风大,去不了远处市场,只能买来几个蒸在锅里,味道竟然很惊艳,焦黄喷香,像赌气聚集了四季的精华来无声喊话,我不忍放调料,就端在手里吃,妥帖入胃。
这有点像我最狼狈的时候跑到外滩去晒太阳,心情是无论日子把自己鞭打成什么样,也需要大自然给予自己的尊严,如《肖申克的救赎》里的监狱囚犯那样,坐在屋顶喝啤酒的潇洒快意,阳光落肩头,仿佛自由人。
这种无可挑剔的食材,竟然就让我有给予其尊严的庄重感,马虎不得。
土豆总让我联想起冬日里凝固成的一团孤独,沉默,无声,又摧不垮的执念。
在纸上寻吃,望梅止渴,其实不难,真性情的贴地气的作家都很会写吃,食物容易揭开他们情绪中的真皮层。食物是乡愁,食物是载体,食物是笔端营造的意象,氤氲之气中的悲喜。
你看曹雪芹写《红楼梦》,大宴小食不胜枚举,光是薛姨妈留宝玉黛玉吃饭这一回,先有“好掌鹅鸭信”,鸭信是鸭舌头,鹅掌鸭信,韧中带脆,口感复杂,容易吸收调料的味道,且不会吃得太饱,味觉婉妙下酒正好。
到刘姥姥进大观园,一道松瓤鹅油卷,一道藕粉桂糖糕把我馋得迷瞪,可贾母年老,“只拣了半个卷子”,自小看完这段,一到甜品店总喜欢看些松软的面包卷,幻想着哪个味是鹅油卷,哪个味是菱粉糕。
秦可卿爱吃枣泥馅的山药糕,每次吃枣泥的稻香村月饼,心想大约也是这个味,上下求索着乱猜。哪知文字不就是拿来做梦或意会的么,倘若真的端一碗书中的鸡皮汤,鸡皮一片片疲软般摊在碗里,嗳,情何以堪。
我记忆中最香的一道菜是高二那年的大雪天,公车困在路上近三个小时,雪没过膝盖,穿着漏底的棉鞋紧赶慢赶摸黑到家,进门就嚷着饿,去火墙边烤火。妈妈急忙从冰箱里找出几根蒜苔,配上肉片炒,锅铲清脆利落,四壁生香,端上桌时热气腾腾,肉片薄嫩,蒜苔香脆,一片生动翠绿配上窗外白雪皑皑,是凌冽中的冬日夜归图。
自那以后,我喜欢这道菜很多年,无论身在何处,夹起一筷子,就仿佛被瞬间送回少年时期,柴火在炉中熊熊烧着,垂涎欲滴端起白饭,听妈妈在厨房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话。
它锁定了某段时光,像少年冬夜永不消融的雪花。
旅途中吃过最惊艳的一餐,是在丽江。
从束河归来的路上,饥肠辘辘,转入某家菜馆,这菜馆看似寻常门面,里面却大有文章,是四方三层楼的围起的宽敞院子,饭厅好多间,坐其间点菜时只自己随心意写在白纸上,伙计在院中喝茶听风,也不热络推荐,心想这里真够懒散。哪知饭食丝毫不随意马虎,一道客家小炒肉,不知到底放了什么作料,肉嫩滑柔软,辣中带香,一口吃下仿佛味蕾被多米诺骨牌般逐一打通,食欲被当头棒喝惊醒,疾风般一扫而空,忙叫伙计快快加菜。
伙计笑呵呵从院中踱进,原来是胸有成足打底,才能这么云卷云舒的随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