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胖子今年觉得自己越发老了。
前年下斗伤了肺。秋风一起,王胖子坐在潘家园门脸儿前的躺椅上,抱着瓜瓣儿绿泥紫砂壶,对着嘴儿慢慢地嘬。茉莉高碎的廉价香味钻进口腔的一瞬,他一个不留神,呛了个昏天带黑地。
这一咳,闻者瞠目,见者结舌。
王胖子的胖身子被身体里那股子气撞得前晃后晃,他一手摸索着把小泥壶放在旁边的老树根雕上,一边静等着自己咳完。等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这次门脸儿前睁大眼睛看他咳的不仅是老的少的本国同胞,还有几个高着鼻子的外国人。王胖子擤了一把鼻涕,又吐了一口浓痰,抬头满脸笑成菊花,摆了摆手说了一声见笑,又找补了一句sorry。
外国人摇摇头走了,王胖子眯缝着眼又端起他的绿泥小壶。遍布老茧的手摩挲着瓜瓣儿纹路,又端起来冲着太阳瞅了瞅反光,心满意足地继续摩。
这壶啊,三分制,七分养。叔叔我当年得这壶时才十七八岁,现在已经养了四十年喽,来瞅瞅着反光,得是蒙着亮,匀着亮,这才地道。王胖子端着壶对店面里的小女孩如是说。
小女孩背着书包拉着她爸爸的手,看了看王胖子掌中的绿泥小壶,又打量打量王胖子,皱着眉头计算了一下,然后点头点得认真,我知道了,爷爷。
一声爷爷把王胖子叫傻,小女孩一路玲玲笑着拽着爸爸出门去。
王胖子就着秋日门缝里斜进来的日光笑了笑,挠了挠他脑袋上黑白相间的毛,眯缝起眼睛慢慢踱出门去。
天可真凉喽。
王胖子两手捧着那把绿泥小壶,慢悠悠坐回躺椅上。内脏被刚刚的那通咳震得生疼,他拎起暖壶又往壶里沏了些开水。高碎两泡已经没味儿,王胖子滋溜滋溜地吸着茶水,两手抱着壶揣在袖子里。
得来这把壶时王胖子正好十七岁正,在琉璃厂当学徒。彼时王胖子还没有这么胖,却如今一般不甚老实。拜了师,入了行,下了斗,摸了鱼。在上面油光满脸,左右逢源。在斗里勇不可当,见人杀人,见粽杀粽。肥膘与名声一起在年月里飞速地涨起来,四九城里便渐渐有了个王胖子。王胖子还记得那一年秋日,他在下午门缝里的斜日头下给已经开始长出白发的师父最后沏了一壶茶水,张一元的高碎在四散的水蒸气里骤然发出冲鼻而虚假的香气。他师父坐在躺椅上摩挲着那把绿泥小壶悠悠转过头来。
王胖子出师了。他收下了师父手中摩挲了二十年的那把瓜瓣儿绿泥紫砂壶,在潘家园盘下一间店面,京城王胖子在之后的年月里风生水起。
曾经叱咤的师父老了,死了,王胖子走出几百里到京城西北的凤凰山给师父送终。烧过一捧纸王胖子抹了几滴眼泪,说了几句自己也不信的祈求保佑的话。临走时王胖子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不起眼的小坟包,想起倒斗人的生前身后,嘴边浮起一个悲凉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