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沉寂的五岔沟 莫伸

歌有些有滋有味，含意深沉；有些极为无聊，庸俗不堪。有些则赤裸裸地是描绘下流动作的。
磨老汉已经六十多岁了，豁嘴漏牙，却一向以艺术“正宗”自居。他一辈子死守在山里，南没越武关，西未到大散关，而朝东最远只到过咸阳。他从小便是戏迷，一听说哪儿唱戏，打着灯笼走几十里夜路也毫不犹豫。久而久之，对秦腔便有了研究。秦腔是上得大台面的剧种，用词造句十分考究，吐气发音一丝不苟，并且历史悠久，从秦地发源，一直征服了甘肃、宁夏、青海、新疆这整整半个中国，甚至渗入西藏。虽说随着地域的改变，也曾出现分枝，但万变不离其宗，那些剧种都是依附在秦腔这棵大树上生长的。于是磨老汉便更自得，常常悠哉悠哉地哼几句，以示高雅，以衬身份。他会唱的也确实很多，仅《三国》，就会唱《空城计》、《赤壁鏖兵》、《甘露寺》、《长板坡》以及《汉献帝让位》。至于才子佳人，诸如《花田错》、《金玉奇缘》、《玉龙佩》等，更是熟捻。
磨老汉一唱起秦腔，使少不了摇头晃脑，露出一种对他人不屑一顾的神情。这时候友善便偏偏要和他作对。友善的嗓门虽然嘹亮，但所学歌曲毕竟有限，于是每每拿出看家本事，唱《花儿》!
友善的家乡在甘肃临跳，那里是《花儿》的故乡。在整个西北地区，那里的《花儿》起了牵头作用。《花儿》的曲调不下九种，友善只能唱六种。但这已足够了。《花儿》突出的特点是高亢、悠长，并且毫无例外地掺和着一种怀念、向往和倾诉的情调。似乎它不能忍受畏缩和束缚。一所到那种歌声，你会立即想到那荒漠孤寂的戈壁滩，那一望无缎的水草地……
友善说一口流利的关中方言。只是在与人争吵的情况下，

才偶尔露出几句甘肃口音。这有两个原因，一是他走南闯北，在关中待得时间最长。二是甘肃和陕西在语音上本来就出自一系。比如说“做什么？”都不约而同念成 “足什么？”；“不要吃，不要走，”也都说成“嫑吃，嫑走。”把长的漂亮叫长的“心疼”。至于“去!去! 去!"也都变成“奇！奇！奇！”。
应当说，友善唱歌很有民歌手的特点。可是磨老汉却十分瞧不上眼。磨老汉推崇的只有我。首先我是知识青年，于是他每回见我，老远便拱手站定，规矩得如同小学生见老师。再就是我唱的歌都是广播上唱的，这就更使他自愧弗如。而对友善的《花儿》，他的评论是：
“口外是野狗腔调！”
此刻，磨老汉正上气不接下气地背粪往山坡爬。否则，他一定得脸红脖子粗地和友善比个输赢。
我浑身累的象要散架，于是把背篓小心翼翼地靠住一棵树墩子。腾出双手，将衣领一扯，一个鹞子翻身的动作，头朝下簌簌乱抖。
一年吃了八个月的糠，
那四个月喝的是灰菜汤，
友善还在唱，声音没精打彩。
整年受的畜生罪，
穷得衫子露脊背。


声音是那么凄凉，好象在微微颤颤地抽泣。可我清楚他根本没有哭。说不定又是仰躺在山坡上，一只脚跷在另一只脚上，流气十足地打着节拍呢！之所以听起来象哭，是出于这种歌天然需要配凄凄惋惋的苦调头。当初发明这种曲调的人一定是边唱边流泪，直至哽不成声。可是年深日久，唱得太多，以至于消失了神韵，只剩下麻木！
我朝缓披上“大寨式梯田”看看，友善并没躺在地上，而是和财儿在扯锯伐树。
这是一根浓荫如伞的大核桃树，之所以要伐倒，是由于它遮住了一角地头。这是大寨式梯田所不能容忍的!实际上，这棵大树一年打下的核桃比那巴拿大的地头十年打下的麦子还多。这谁都知道，可是谁又都不敢说。
财儿还是那么一副恭谦而惊恐的表情，仿佛他永远是正被通缉的偷窃犯。实际上，光从他那淳厚老实得近乎发傻的红脸盘上，司法部门的人便一定能得出结论：这是个肥肉送到嘴边，都会怀疑肉里边放了诱饵的角色。可另一方面，他又总不甘心自己低人一等，总想当个了不得的、引入注意的角色，于是说起话来咬文嚼字。相形之下，友善比他大气多了。他棉袄敞着，露出胸脯上结实的肌肉。帽沿儿指向脑后，嘴里斜叼一根纸烟。他们俩一人扯一头锯，象是故意作对。你往前伸胳膊，他就朝后仰身。反之，他朝前拱，你又朝后退。友善已经停口不唱了。他俩谁也不看谁，似乎都睡着了，可又分明都睁着眼睛呢！
这是山里人的一大特点。“山痞山棒，脖拉骨(脖子)壮．痴不呆呆把人望。”如果是我，这种俊瓜式的干瞪眼，会让我忍不住笑出来。可他们俩却就这样傻呆呆地互望着，谁也不揣测对方在想些什么，谁也不捕捉对方的表情变化了没有。世界在他


们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他们好象不会着急，不会发火。也许，这值得我反复品味．在人类艰难的进化历程中，我们的祖先恐怕就是依靠这种无穷无尽的韧力和麻木才延续下来的！
我的要命的祖先啊——
尽管慢得要命，尽管拉锯的双手懒洋洋的，但是锯齿还是一点儿一点儿嵌进树身，越嵌越深。终于，树梢头发出痉挛般的颤抖。
胆小的财儿停下锯，不安地抬头看看。
“看啥哩！”友善不耐烦了，恶声恶气地，“离倒早着哩，咋麻利锯！”
“不敢麻搭！”财儿不受干扰，继续仰着头，“口外一年我三伯伐树，挎儿马塌的，生生叫树把腿压断了！”
“压断个腿算啥！把命要去了才好哩！”友善说，“咱这号草民百姓，死一个少一个——”
他还要说什么，一转脸看见山路上走来个人，立即停住口。
二
走来的是蕊雀。她穿得山青水绿。
蕊雀是我们五岔沟出名的大美人儿，正当十八、九的年纪。长得红是红，白是白，鲜润水灵。一开口，小嘴角便生动地翘着，充满了魅力。其实刚到十二盘时，我并没发现她多好看。当然，那时候她才十四、五岁，稚气未脱。女大十八变。她变高了，变丰满了，浑身上下都油光水气地生辉了！
蕊雀是我房东的独养女儿。我们知青原本住在槐树坪。大伙儿都走了后，队上想利用我们住过的两间大房办代销店，于是


嗯继续

“可不敢这么说，我是关心你哩！毛主席说，一切队伍里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恋嘛！大冷的天，你到哪嗒去呀?——”
“我到哪嗒去你管不着。”蕊雀说，一眼看见财儿正站者抹烟，于是叫，“财儿叔。”
财儿正全种贯注地品烟，听见蕊雀叫，才忙不迭回身。
“哟，是蕊雀。你到哪嗒去?”
“去跟集。财儿叔，听人说你昨天到集上去了？”
“对着哩！我一早去的。”
“集上有卖花布的没有?”
“有哩。有哩。”友善殷勤地凑上一句，“我先几天还见咧，就在槐树底下的摊摊上。”
但是蕊雀象没有听见他的说话，一眼又看见谁，高声叫起来：“二喜！”
坡下一个年轻小伙子应声抬头。
“你把我买下的化肥捎回来了么？”
“还没有。”
“我给你捎。我给你捎。”友善又不失时机地接上，“我明儿要去集上哩。明儿我给你捎回来，嘿嘿——”
但是蕊雀仍然不理他，友善突然间丧气了，站了一会儿，折转身。
“扯锯！扒它娘个屁！这日子过得不顺，喝凉水也噎嗓眼子——”
“你骂谁哩?”蕊雀这一回倒是耳朵很尖，“谁是凉水?”
友善回过头来，蕊雀正逼视着他，于是他脸上那副怒气又全消了。他惊惶地看看蕊雀，嘴里嘟嘟嚷嚷：“我……没骂。没有。


我谁…谁也没骂。”他赌起咒来，“天爷在上，日它娘才骂人哩！”
“轰——”
粗大的核桃树终于倒下了，尚未完全熟透的青皮核桃象毛栗子炒熟了般，在地上乱蹦乱跳。树稍树叶象一把巨大的掸子，把地上的灰土掸得满天飞舞。呛得人直想咳嗽。
财儿慌忙站起来，掂起斧头，朝倒下的树枝走去。他老早看准了，树上有一股树杈，砍下来是现成的背架。他把地上凌乱的树叶拔了拨，找着那股树杈，三下五除二剁下来。
“急成这样子，想死你爸头里去呀?”友善叫起来，“慢着！”
财儿红了脸，陪笑说：
“友善，我剁背架杆子，你把青皮核桃全揽上，能行嘛不?”
“没项！”
财儿那双圆眼睛骨碌一圈，又是一圈。终于还是胆怯了。他嘴里十分不满地嘟嘟嚷嚷，脸上却又陪着笑。
友善毫不客气，把斧头和“
”型树杈从他手里夺过来，又修饰了几斧头，于是一个漂漂亮亮的背架就成了。他把新背架朝肩上试了一下．“嗬儿、嗬儿”地得意了。
看见我，他停住手：
“老刘，你看这背架好嘛不?”
“好得和啥一样！”
我回答了。这是山里农民们最最“顶峰”的形容词。吃了口柿子，甜不甜?“甜得和啥一样！”唱李铁梅的女子，飘(漂亮)不飘？“飘得和啥一样！”到底和啥一样呢？不知道，说不出来。但这是肯定式，留下了任你想象的无比辽阔的空间！

更新啊，好看。让我想起路遥“平凡的世界”这本书，像这样的文章九龄后的要多看看

四次下来，我甚至连想一下都没有，转身回屋烙我的香锅盔。
我烙锅盔是跟磨老汉学的。他是我们五岔沟最有权威的锅盔专家。最初看见锅盔时，我简直被它吓了一跳。比锅盖还大的一张厚饼，完全可以中间挖个洞，套在脖子上，一气吃它几天。再拿手弹弹，蹦蹦作响，实在让人以为触铁碰石。可是后来，我却渐渐体会到它的好处。山里人出门往往是走那种没有人烟、无处住宿的荒山野地。在这种情况下，需要有一种不易腐坏，且又易带的食品。而这无疑是锅盔的起源。锅盔的水分极少，加上表层有坚硬的厚壳，既不容易坏，又能防止虫子吞食。锅盔不象发糕、馒头那么碹软。一般人吃了它，得用五、六个小时来消化它。这就使贫苦而又必须随时忍饥挨饿的人与它建立了感情。再者，食欲差的人总是在味精、酱油这些调料上下功夫，而对于肚子饿得乱叫的人来说，酱油、味精的滋味都太浅薄，他们需要不加任何修饰的滋味。而锅盔正好满足了这一要求。想想吧，当你跋涉了整整一天，肚子饿得发狂，突然从挎包里掏出一块锅盔，象老鼠偷食一样一点儿一点儿细细品嚼，那该多么满足！
现在，我把面和好，细心地擀开之后双手托牢，“啪”地撂进锅。别小看这一撂，烙锅盔的第一道功夫就全在这上面。铁锅已经被烧热，面团一遇热会马上发软变粘。如果这一撂不是力量分摊得十分均匀，那你等着吧，圆饼会鼓起一道又一道皱折，让你绞尽脑汁也无法恢复原状。
我这一撂久经锻炼，面饼柔顺而均匀地摊到铁锅上。烙锅盔得慢火，我把燃着的木柴从灶底抽出来。
隔不三分钟，我就烧一把麦草。之后照例把锅盔翻个个儿。就这样反反复复，自觉其乐无穷，忍不住想哼哼两句。哼什么呢？样板戏我全会，可京剧那种无休无止的拖腔我一哼就烦，干脆，

电子书是图片格式，我得转化，全是错了，很慢
下午先到这，有点活，忙完再更！

来个充满激情的——
“米米来米来多多啦，多多啦多啦索索米——”
这是过门。节奏很鲜明，很强烈。
“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象太阳。满怀豪情迎九大呀．迎九大——”
“九大”还没迎完，锅盔该翻个儿了。我只好豪情稍减，吃力地弯下身子。
门外响起脚步声，随后门猛地被推开，没等我看清是谁，先响起笑声。
“哎，学生娃，你唱啥哩?”
是蕊雀。
山里的规矩，把谁称为“老”，就意味着尊重。别看我只有二十一岁，可这儿七、八十的老汉都叫我“老刘”。久而久之，我当仁不让。只有蕊雀从不尊我“老”。一开口，不是“哟咦，咱的大知识分子——”就是“哎，学生挂——”
我看着她，挎着一个书包，书包里装得鼓鼓的。
“你才从集上回来?”
“你说哩?”
她一歪头，斜睨着我。这种表情让村人看见，准保又得议论。
“你吃饭了没有?”
“吃不吃你也不会请我。”她说，突然打开书包，取出两个大石榴，“给你。”
我连忙推辞。在我们这个穷山沟里，买这种吃食是奢侈的行为。
“吃吧，吃吧。不让你白吃。吃完了教我唱歌——你刚才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