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又一年后。
一家还算素净的酒肆里,一男一女从未时一直坐至现在,而窗外,已然是月上枝头了。
男子一直在喝酒,一杯接着一杯,他喝得很急,偶尔呛住了喉咙也不管不顾,轻轻咳嗽两声,他继续往杯中不断倒酒。渐渐地,他的脸上泛起了病态的红晕。而与他同坐的那位女子,却只是一直坐于他的身侧,静静地看着,久不曾言一语。
“够了!不要再喝了。”终于,女子开口从那男子手中夺过酒盏,语气微微有些愠意:“借酒消愁吗?”
男子一笑,重新取了一个酒盏,拍开一瓮酒将其注满。端起,准备再次经受醇厚的烈酒在喉咙里燃起一路火,似要将他的心肺烧穿的感觉。
消愁吗?也许是吧……
然而,另一只手却飞快掠上,扣住了酒盏的另一沿:“我说了,不要再喝了。”
男子并不松手,也不答话,只是抬起眼望向女子,那女子也毫不回避,同样抬眼看他,一时间,两人竟就各持酒盏一边,似乎都有各自的坚持。
片刻之后,白瓷酒杯发出了破裂的细微声音,两人同时抽手,那白瓷酒杯就在半空中碎裂,酒水飞溅开来。
望着一地的狼籍,女子轻笑开口:“受力太大,都承受不住的。”
男子惊觉抬头:“你……”
“张子房,你昨夜喝得酩酊,可是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什么……”
“哈,怎么,既然如此想念,为什么不回去看看他?”
“看他?是他负了我。”那般俊秀的男子,脸上突然没了英气。
见他如此,女子像是在打趣,语气却又极为严肃:“都说酒误事,殊不知情比酒更误事。不但误事,还会让彼此犯傻——明明爱,却要推得远远的,以为都是为了对方好,到头来,却是误会连连,弄得两头空。正所谓情之一字最难解,再聪明的人,也会不觉被蒙了眼。”
“……”一阵沉默。静得能够听到窗外的蝉鸣。
“反倒对我说教起来了?你参透的这么深,怎么不见得把你和柳云泽的关系捋得清?”片刻之后,男子开口。
“我尚且慧不如你,自然不行。对了,你是如何知道的?”女子语气淡然,仿佛是在谈一件无关自己的事。
“你和柳云泽吗?”男子轻笑:“楚左右令尹儿女自小青梅竹马之事,天下人十有八九都知道。明安难道未有耳闻?”
“你……张子房,看来你回过神了?那不客气,我先回房了。”明安起身离开,走出几步,她又蓦地顿住,回身说道:“你最好别喝了。你的酒品我实在不敢恭维,别想一会让我替你熬醒酒汤。”
……
此刻,千里之外的小圣贤庄。
处理了些事情,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伏念沿着庄内的小径向自己的房舍走去,途径颜路的卧房,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房内已经熄了灯,想必颜路和那个孩子都已经睡了。
迟疑了片刻,他还是上前推开了房门。
——果然,颜路拥着那个孩子,已然沉沉地睡去。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轻轻坐在榻沿上,屏住呼吸凝视颜路的睡颜。
窗外的月光适时的折入,洒在他温润的五官上,跳跃在他修长的眼睑上,抚摸在他白皙的脖颈上……
伏念有些痴了,眼前的这个人,不管是什么时候,都让人觉得湛然若神。
他注意到,自己那天在冲动之下将不疑扔开,竟不知道让这个孩子碰到了什么,居然在项后划出了那么长的一条创伤,虽然已经结痂,他却仍然有些愧疚。
其实他只是想得到自己喜欢的人,想照顾如今失去了张良的他,于情于理,也没有多么不妥,难道这也有错吗?
子房是有多好?值得你这样为他……
就在刚才,我已经打探到了子房的消息。只是,若我现在放手,可是永远都得不到你了?
难道如此美好的人儿,终究是不属于自己的……
…………
罢了,你一心系于他,我如此强留又算什么?
不如,就成全你们吧……可到底,我心里的苦,又有谁能知道?
伏念默默地想着,叹了几口气,起身离开了。
翌日一早,伏念就修书一封,请儒家弟子带出小圣贤庄,再转交探子递往张良处。
信中,伏念详细地向张良讲述了颜路的良苦用心,又站在兄长的角度勉励他早日实现自己的报复,甚至阐述了希望他能早日回来的想法,但整封信却从头到尾未提‘孩子’二字。毕竟不知道张良是否能够接受,不如暂且搁置一边。
这封信,伏念是下了什么样的决心才愿意写,又是如何尽量平心静气地组织语言…都没有人知道。
他自己也不愿多想,只求这封信能早日送至张良手中,莫要出什么差池。
——子房,我把无繇还给你。但请你一定要好好待他……
——否则,我伏念一定会倾己所有将他抢回来……到那时候,你就别想再见他一面!
五日后。
“出去干什么了?”明安摆好了碗筷等张良过来吃饭。
“取一封信。”
“谁寄的?”明安有些惊讶。
“小圣贤庄,我大师兄。”张良抬头,眼里满是讥讽:“说不定是颜路也负了他。”
“拿过来。”明安自觉心里有数,根本不懒得管张良的风凉话。
拆开一看之下,果然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到底是为情所惑,颜路那一晚的安排实在是有很多漏洞,连他之前说的话里也有不少暗示,只要张良静下心来仔细想想,根本不难发现。
然而,张良也是同样——那样一个精明聪慧的人,在那样的情境下却是意气用事,竟然像个年少的孩子,不但当时毫无察觉、鲁莽行事,就连现在真正的事实摆在他的面前他也不愿意相信。
这两个人……实在是……唉……
“怎么样?你回不回去?”明安干脆挑明了问他。
“当然要回!”答案却是出乎意料的肯定:“只是不是现在,三年之后吧,我们得把手上的事忙得差不多。”
“而且……我也不能就这样回去,既然他负我,让我……我又怎么能不回礼相送?”
突然,他向着明安一笑,双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神彩:“你须帮我个忙。”
“无妨,你说吧。只要能做得到,我就不会拒绝。”明安的双眼亮如秋水,竟也是毫不犹豫。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放心,是你力能所及的事。但是,等到眼前了再告诉你。”
“嗯……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