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水岸边低头看着清江水脉脉，粼粼的，映出我的身影。总结了会过去，展望了会现在，畅想了会未来。这过去是，片刻前我还同慕言一起游山玩水视察此处民俗风情。现在是，我迷路了。未来，未来约莫就是坐等慕言来找到我。
现下我十分后悔出门前没听慕言的话带上此地地图，如今沦落到这般田地也委实怪不得别人。且此处风景尚佳，就算是等上一天也未尝不可。
远望山峦连绵，近视烟雾缭绕。
我一惊，这番场景与昨夜所见重合起来。
我想起那一场于此处的邂逅。
“烟忆，我是炎凉。”
短短的一句话，却仿佛蕴含了太多强烈的感情而无处宣泄，透过这六个字，看似平静之下其实是汹涌潮水，瞬间而淹没，瞬间而倾覆。
不知死去的是谁。
岚岚雾气中似是有一叶轻舟分水而来，揉了揉眼睛再看，却是真的，舟上女子白衣素颜，鸦翎轻挽，赫然便是昨夜感应到的意识中的白衣女子，烟忆。感觉到她异于常人的精神游丝，原来死去的那个人，是她。

回到镇上后发生了一件大事。
若此事发生在片刻前那么还算正常，可这件事却发生在我为了方便行路而换了男装之后。这就难免令我心惊，心惊之余又有一丝欣慰。
我被调戏了。
虽则这调戏未遂。
面前的锦衣公子扬起个轻佻笑意，朝我凑近了些，“这位公子长得好生俊俏。”
我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距离，“兄台你也很曼妙。”
锦衣公子又朝我凑近了些，“公子可否赏脸过府上一叙？”
“这……”我慢慢斟酌，“我是男子。”
他笑得一脸宽厚，“我喜欢男子。”虽然我早知后世好难男风的兄弟其数之多，可我自觉我也并不婀娜多姿，怎么就遇到个活的断袖呢。
我继续斟酌，“其实，我是女子。”
他笑得更加宽厚，“没关系，我也喜欢女子。”
我忍无可忍，“我是有夫之妇。”
他淡淡，“我不介意。”
我于是默默思索对策，手腕一紧，身子一轻又一紧，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被揽入怀中，若有若无的泠泠白梅香，熟悉的声音响在头顶，“我的妻子，怕是轮不到秦公子说介意与否。”
“哎呀，原来果真名花有主啊。”锦衣公子收拢扇子做出个失落的模样，不时看我几眼，“即使如此，便是秦某的不对了，给慕夫人赔个不是，还望夫人海涵。”
离开前还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
我半晌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个情况。
倒是慕言见我盯着锦衣公子离开的背影半晌，敲了一下我的头，“回神了，慕夫人。”
我却很严肃地征询，“慕言。”
他低头看我，“恩？”
“你说……”
“什么？”
我：“那个秦公子的背影是不是很曼妙？”
慕言：“……”

回到客栈我倚着床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戏似的看镇子里来来往往的人。
看了半晌觉得无聊，想想这么无聊我还看了这么久可见我更无聊。
收回视线看向屋内却见慕言冷着脸坐在我对面。
我将装瓜子的小碟递到他眼前，“你要不要？”
他摇头示意不用。
我奇怪了，“不要你老盯着我看干什么？”
他神情严肃，“我以前觉得，哪怕你要红杏出墙，墙那头都未必有人。”将我手中的碟子搁到桌上，他高深莫测地握住我的手看我两眼，“原是我低估你了。”
我：“……”要是那碟瓜子还在我手里我一定对着他就扔过去，可是那碟子已不在我手里。由此可见我城府没他深。从前听人说，斗心眼的人比的是谁比谁更狡猾，玩城府的人往往比的是谁比谁更无耻。当时还觉得这话以偏概全，现在回想起来，精辟如斯。
他倾身过来吻住我的唇，轻轻吮了吮，“看来我要抓紧你才行啊苏夫人。”
我哼哼两声，脸上还是生气的样子，可是心里面却很欢喜，“你才知道。”
他牵了我的手，“走吧，晚饭前带你去散步。”
我想起曾经跟他赌气，看到他和另外的姑娘在一起很生气就乱发脾气，硬是胡扯出习惯要吃晚饭前散步这样的话，现在想来是有些傻气，可当时确实是觉得很委屈，转眼过了这么久，当时的事情都记得不太清楚，可他却还记得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牢牢挽着他的手臂，欢喜得紧，这样好的事怎么就被我赶上了呢，这样好的人怎么就被我遇上了呢。我这一生的好运气，便都是用在了这里吧。

第二日慕言说有要事前去解决，特意安排了友人带我游赏水色镇。而那位友人恰巧因病无法赴约，于是拜托另外的友人来代替。
待我见到那位慕言的友人的友人，不禁觉得这天地真是狭小。
只见昨日那位背影曼妙的秦公子哗啦一声拉开了扇子，“慕夫人，原来我今日要作陪的人是你啊，真是有缘。”
我呵呵干笑两声，“兄台依然曼妙如昨。”
他收起扇子对我拱了拱手，“在下姓秦，单名一个寿字。”
“秦寿。”我低头沉吟，“嗯，果然是人如其名。”
他额上青筋跳了两跳，“恕在下直言，夫人大可以拒绝我的追求，但不能侮辱我的人格。”
我觉得很无辜，“我没有。”
“你有。”
“好吧我有。”
“……”

我和秦寿公子沿着岸堤来来回回走了不下三遍，走到第四遍时，我抬手指了指天上，“哇，你看，那是什么？”
趁他抬头去看的时候，我提起裙角偷偷跑开。
最后还是去了昨日见到烟忆的河岸，正遇上她泊岸，船上下来一个年轻女子，不过二八的年纪，衣饰华丽，神色却哀戚，我只匆匆掠过一眼便上了船。
烟忆看着我，抿唇笑了笑，“又见面了，君拂。”
我喘了口气，“快开船，有人在追杀我。”
“君拂这样的人物，也会被追杀么？”她看上去并不怎么相信，但船还是缓缓驶离了岸边。
我想起方才那下船的姑娘，不禁问，“方才那个姑娘也是渡河的么？”
她望着那姑娘离去的背影，“不完全算吧，我每日渡她到河对面，她在对面等两个时辰，然后再由我渡她回来。”
我猜测道，“她等人？”
她垂眸，长睫浓密像扇子一般，“她在等一个结局。”
“结局？”
“恩，结局。”她明显不想再多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我只好换了另一个话题，“这么多年，你在这里摆渡，听到过很多故事吧。”
“是挺多的。君拂你也想给我讲故事？”她走进船舱，在小几另一头坐下。
我摆弄着几上茶具，“我的故事？好像早就已经被传烂了。”
她接过我递去的茶盏，等着我开口。
我轻轻笑，“我是来听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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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挑一挑眉，微抬了眼，“你怎么就确定我愿意讲呢。”
我看着她的眼睛，“要赌赌看么？”
“不用了。”她合上茶盖，放下手中茶盏，“我的运气素来不太好。”顿了顿，“这一生唯一的一次好运气，便是遇见了他。”
你见到那些意识里的画面，不是我们的初见，而是重逢。
魅凝聚后生前身后事通通忘记，恍若新生地来到人世。这一点你应该早就知道。就算我愿意告诉你，也仅仅只是我新生后的那些事。”
我自是很乐意，“来者不拒。”
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峦，近岸烟雾缭绕的水面。一叶分水而来的轻舟，一场如诗如画的邂逅，岚霏袅袅氤氲之处的执手相握。那并非故事的开端，只是故事的转折。
故事的转折中，他在重逢之处握住她的手，说，“烟忆，我是炎凉。”笑意温柔，唇角晕开的弧度恰到好处。
我不知这句话对他们来说是否有着特殊的意义，但事实是她在听到这句话后，没有半点犹豫，回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自然得仿佛这个动作他们已做过千万遍。
他轻轻拥住她，顺了顺她的发，牵起她的手，笑意是始终不变的温柔，像是满足了一般的神情，“我们回家。”

他所说的家是一处位于幽篁中的小木屋，结构很简单，建材很一般，设计很普通，布置得却极为用心，可见是花了很多心思的。
他带她进屋，“你以前总说，想在竹林里筑一间木屋，不需要太大，能住两个人就足够。”
炎凉所说的那些事，是她未成魅之前的事， 她其实并没有印象，但还是很配合地对他笑了笑。那样的笑并非敷衍附和，只是因为看到他期待她可以喜欢的神色，他希望她喜欢，那么她就可以很喜欢。
他抚着她的发，“那时我问你，住哪两个人呢？你说，”他回忆到这里，眼神蓦的暗了下去，“你说，”
却是没再说下去。
她也觉得奇怪，“我说了什么？”
“没什么。”他淡淡笑了笑，伸手指着木窗的方向，“看那扇窗，喜不喜欢，你以前总是在下雨天趴在窗边听雨打翠竹。”
对于他这种转移话题的行为我已经见惯不怪，虽然很想知道她到底说了什么让他回忆起的时候会避之不谈，但也着实无能为力，除非找到炎凉本人，不然我就算把她的记忆看得滚瓜烂熟也无济于事。
她点点头，“喜欢。”顺手拿起一本书案上的书翻看起来，打开书页却发现原来不是书，只是一些集合在一起的纸片，大小被裁成差不多的规格，装订在一起集成一本小册子，她一页一页翻过，每页纸上的内容是一样，都是炎凉两个字，开头的几页笔法字迹都很稚嫩，后来的字迹越来越清秀，内容却永远都是不变的两个字。
“你初学写字的时候，先学会的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我的名字。”笑意蔓上嘴角，他缓声解释，“后来你总用我的名字来练笔，问你为什么，你说因为炎凉这两个字很好看。你脑袋里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炎凉。”她极慢地念出这个名字，几乎是一字一顿，反复念了几遍，她仰起脸问，“我以前也是这样叫你的么？”
他眼中闪烁了一下，“一直是。”
她又反复念了几遍，觉得有些不习惯，“可为什么我觉得这么奇怪呢？”
“可能是太久没念过吧。”他将她额前的发别到耳后，“累了吧？先休息吧。”
她很自然地蹭了蹭他的手心，“嗯。”
他却在她熟睡之时一直盯着自己的手心看了许久，迟疑着将唇印在手心之上轻轻吻了吻，“烟忆，你会不会怪我？”
自是无人应声，想来他也不需要她回答，若真要一个答案，大可以在她清醒之时问而不必等到现下。
这一夜她睡得极好。

他在床边睡了一夜，醒来时发觉身上盖了层薄被，再一看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却没了人影。
他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慌乱神色，说一闪而过是因停留时间太短，不过片刻功夫便已经平静，再不见半点不安情绪。
他移步到后院，仿佛知道她一定会在。
事实证明她确实在。
他看着桃树下的她，努力伸长了手摘树上的桃子，不知怎么他微微笑了下，“烟忆。”
听到他的声音，她立时回过头来，小兔子一样跳到他身边，怀里还揣着三两个桃子，献宝一样将桃子递给他，“你看，我摘的桃子大不大？不知道吃起来甜不甜。”
他失笑，昨日带她回来时她一副淡淡神情，他还以为是凝成魅所以她的性子都收敛了许多，现在想想那模样左不过就是唬人的。
习惯性的揉一揉她的发，他将她一只手拉到身前，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桃子，却不看桃子，只盯着她的脸。
“呀。”她轻唤了一声，脸颊染上绯红，像是晨时沾染上绯色的拒霜花，纤长睫毛一颤，又一颤，如同蝶翼一般翕合着。
他却不愿放手，谁知她呀完之后说了一句这样的话，“这桃子还没洗呢。”
“``` ```”

吃完桃子后他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四处闲逛。
他在前，她在后，走过深深的幽篁。他指着不远处的藤床，“你以前喜欢在这竹林里睡午觉，有一回遇了蛇险些被咬，此后你再到这竹林里来回回都要央着我陪。”
竹叶被风拂动，发出哗哗的声响，掀起层层翠浪。
她笑开来，连眉梢都是弯弯的模样，“现下我觉着有些乏了，想在这里小睡一会。”
他问道，“你睡了，我呢？”
她理所当然一般答道，“你看着我睡啊。”
他看似赞同地点了点头，深沉道，“嗯，你睡吧，我看着。”
她狐疑地走向藤床，听得他在身后唤她名字，她答应着，“怎么？”
“有蛇。”
她动作迅速扑到他怀里，“哪里？”
听得低沉嗓音在头顶缓缓响起，“被你吓走了。”
她觉察到他嘴角未来得及掩饰的笑意，一下子明白过来，很生气地控诉，“你骗我。”
他弹了弹她的额头，“这么多年都学不精，还上当。”
“那是因为我相信你。”她把头埋到他胸前，有些闷闷的。他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沉了沉，安抚一般拍着她的背，叹息似的，“以后都不会了。”

春草芊芊，春水汤汤，竹外桃花三两枝。
他在桃树下为她抚琴，告诉她，“这琴唤作珏”
她仰头问，“为什么？”
于是他给她讲了一个故事，故事说的是从前啊，有一对师徒，徒弟十分顽皮，但是师父不讨厌反而很喜欢徒弟的古灵精怪，徒弟16岁那年，师父专门去求了这把琴送给徒弟作为生辰礼物，徒弟喜欢得紧。
她在桃树上晃着腿追问，“然后呢？”
他的指按在琴弦上拨了几个音节，“然后就没有了。”
她从桃树上跳下来，“这叫什么故事啊，之后的事呢？那对师徒怎么了？这把琴为什么会在你手上？你快说呀。”
他的手指按住琴弦，“谁说故事就一定要有结尾？”
她想了想，“好像也对。”
他看着她明净脸庞，浅浅笑意蔓上嘴角。
对啊，谁说故事就一定要有结尾呢。[我无数次想把这里写成，谁说故事一定要有结尾呢？对啊，所以这篇文就这样完了好不好。。。好吧，这是不可能的]

夏花灼灼，七月流火。她与他一道泛舟湖上，一叶扁舟载满湖风月。划开接天莲叶无穷碧，只见映日荷花别样红。
她伸手入水，一截皓腕如雪，看着便生出三分凉意。趁他不备用水舀了水泼到他身上，然后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划水玩。
偷偷用眼角余光瞄他却被按倒，长发浸入水中如海藻一般飘拂，本以为他会以牙还牙，可他只是捂住她的眼睛，在她侧脸上轻轻一吻。
她红着脸拉开他的手，嘴上却不肯示弱，“早知道就多泼些水。”
他笑着揽她入怀，“这世上有句话，叫做千金难买早知道。”
她瞪他一眼，右手却悄悄舀了一瓢水，在他不注意时朝他泼去，“今日天气如此炎热，给你降降温可好。”
“好，好得很。”他面上还是温柔笑意，手已经伸入水中。
事情发展到后来，已经不受控制了。
到最后两个人看着衣衫尽湿的彼此，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戳，这是在做什么，那么文艺的一场戏被你俩搅和成这样？烟忆&炎凉：没办法，天气太热了。。。]

秋日萧索，风高霜洁。
她一时兴起对着院中金菊吟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他对此做了以下评价，“嗯，很好。”
她有点失望，“就这样？”
他试探道，“非常好？”
她垂头丧气，“只是这样？”
他继续试探道，“好的没话说？”
“``````”
他自告奋勇要自制菊花茶，忙活了几天，泡好了第一个端给她尝试。
她对着碗中黄澄澄的茶水沉默许久，推辞道，“这个茶现在太烫了嘛，我待会再喝。”
他再三叮嘱道，“等凉了一定要喝。”
她连连点头。
事后他问起味道如何。
她眼神闪烁，评价道，“嗯，很好。”
他很满意，“那我以后天天给你泡。”
她神情复杂，“这，还是算了吧。”
他揉一揉她的发，“一定要的。”
不过这个茶最终没有泡成，因为没有几日，院中菊花都枯萎了。
他很是不解，“这秋高气爽的，这花怎么会被烫死呢？”
她则感慨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