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膳时我咬着筷子，试探着问慕言，“慕言，如果我对你吟《箜篌引》，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呢？”
他表情顿时变得很古怪，放下了筷子，手按上了我的腕间脉搏。
我很奇怪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他正色道，“听说有孕的人会说一些奇怪的话。”
我大为惊讶，“我怎么没听说过？”
他更加一本正经地回答，“哦，那很正常，因为这种说法是错的。”
我：“……”

人一旦闲下来，就会使劲找一些事出来倒腾，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慕言曾经多次告诉我不要胡思乱想，他也多次叮嘱我要听话。既然如此，为了听慕言的话不胡思乱想，我决定找些事出来倒腾。
有了初步的策划之后，我就开始执行了，我扮作侍女的模样，端着盘子，尾随着一众侍女潜进了慕言平时办公的议事殿。
窗外是尚未开尽的雪白梨花，殿里除了侍立在一边侍女外就只有慕言和尹词二人。应该不是在商讨什么严肃的事情，两个人脸上都是懒散的笑意。
桌上是慕言的茶具，上乘的雨过天青，釉色极好，在他指下有着说不出的风雅。
茶香袅袅氤氲开来，慕言微微抬了眼看向我这边，我吓得立刻低下头。听到陆续有衣料摩擦然后渐渐远去的声音，我一下子反应过来，要议事的话，侍女肯定是要回避的。不由懊丧起来，这一趟算是白来了，要是万一被发现免不了要被凑。
正很沮丧地要同其他侍女行礼退下，慕言清雅的声音在殿内响起，不大，但很清晰，“你留下。”
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尹词神色里明显有些惊讶，慕言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我不敢抬头，只是低低应了一声是，站到了慕言椅边，心想这个位置你总不好一直盯着我看吧然后就很安心地听他们谈话的内容。
慕言将茶盏放在手里转了转，“你以真心待她，可你有没有想过，她未必会领你的情。”
尹词神色一顿，迟疑着，“我欠她的，该是我还。”他的目光似乎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开，像是叹息一般，“从前她以真心待我，我却不晓得珍惜，每每辜负了她还总觉得自己这样做是为她好，以为她总会明了，待到我回头时却发现她早已不在，想要追悔也无济于事。”
慕言没有答话，只是静静看着手中的茶盏，青色的釉面泛着圆润光泽。
尹词出声笑了一下，“不过上天待我倒不算太薄情，我终归又遇到她，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不会再错过。”
慕言将茶盏放下，斟了一杯茶递给他，“这么说来，你倒真该好好感激我。”
尹词接过茶，吹了吹水面漂浮的茶末，“诚然，如果不是你，也许我会遗憾一辈子。”
“若早知她是你的软肋，我绝不会轻易将她赐给你。”慕言唇边扬起一个极细微的笑。
尹词坦然喝茶，静默着放下了茶盏，“这世间并没有那么多的早知，陛下，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有体会。”
“苦么？”慕言问的应该不仅仅是茶而已。
尹词点了点头，“苦，不过值。”
“我以为只有我会选择将软肋放在身上，却不料你也做了同样的选择，我是一向觉得人生浮世短短百年，能有一个软肋在身上，也是件不错的事，那你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是感觉慕言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
尹词的手指放在桌上敲了敲，嗒嗒几声，伴着他的回答，“大约是因为，一个人太寂寞。”

谈话到这里就没有再继续，方才慕言提到赐这个字眼，我想了一想，脑海中蓦地闪现过那夜珍珑园云台之上的红衣女子，我的十二姐，叶萌。那这么说，谈话内容都是围绕她。
正准备继续回忆，耳边传来慕言不轻不重的语调，“可是听得尽兴了？”
我愣了愣，看向他对面。
慕言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他走了。”
我只好认命地干笑两声，“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他神情悠悠清洗着茶具，“很早的时候。”
我：“……”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试图狡辩，“其实我本来是在寝殿午睡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在这里了。”
“恩。”他没有反驳，而是继续道，“然后你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探听消息？”
我激动得一下子握住他的手，“没错，就是这样。”
他目光在我身上来回看了看，微笑着点头，“很好。”
那笑容一如既往的好看，可是我却觉得后背发凉，“？”
他丝毫不在意我的表情，继续笑，“我是说，你的故事编得很好。尤其是午睡梦游那一段，很精彩。”
我：“……”
我心知这次绝对逃不过了，慢慢走到他跟前，摆出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慕言打量我半晌，“你这是做什么？”
我闭上一只眼，另一只眼睛偷偷看他表情，“你揍吧，不过要轻些，我最近比较不经打。”
慕言：“……”
他无声抚了抚额，“真是……”然后一把拉过我贴近他身边，“不知该说你什么好。”
我乖乖伏在他胸前，“那就不要说了嘛。”
他揉了揉我的发，莫可奈何，“这次你又想做什么？”
我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问，“刚才你们谈论的是孟叶？”
“恩，你知道她？”
他一问我也懵了，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子，当时赴宴他并不知道我在场，我这样说自然很奇怪，我飞快的想了想，道，“听苏仪说的。”
我在他怀里调整了姿势好让我可以正视他，“她原名叶萌，是我的十二姐。”
他淡淡接话，“我知道。”
有一瞬的惊讶，但很快我就平静了，我实在太了解眼前这个人，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我老实回答，“我想去看看她。”我想知道本该被送至昊城软禁的她怎么会变成赵国上贡的美人。我想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握紧我的手，目光莫辨，最终只是缓缓说了一声，“去吧。”

我曾曰过，知之才幸福，不知不幸福，虽然现实很多时候告诉我们无知是福，了解得越少才越容易满足，可是有些事情，虽然你明知道也许知道了也不会幸福，但是不知道就一定不幸福。
青梅晏晏，北燕南回。
抵达相府是在两日后的清晨，适逢尹词出外公干，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向来开门的侍女说明来意，她引着我一路到了府邸后院，说是去告诉孟姑娘一声让我稍候片刻。
我打量着院中景致，布置得很雅致，三两竿瘦竹，七八株寒兰，梨树下一张桌案，白瓷杯中飘着一朵绯红的杏花。
“我在陈国无亲无故，你是什么人，找我是为了什么？”
耳边传来这声音时，有一瞬间的失神，虽久未逢面，但是这声音我是认得的，清冷的，带着一些倨傲的声线，很容易便让人联想起在悬崖边上盛开的血色蔷薇，我的十二姐，叶萌。
我试想过许多次见到她会是如何反应，是欣喜的不能自己亦或是悲从中来，然而在这一刻，那些想象中的反应却没有一个能对的上号。像是在黑暗中闭上眼，你能感觉到黑暗的气息环绕，然而睁开眼却是红色的烛光。
奇异的镇定下来，我转过身，笑了一下，本来是想像以前那样唤她一声王姐，但今时毕竟不同往日，所以我想了想，道，“姐，别来无恙。”
可以看得出她神情里的讶异，然而同当初我向慕言坦白时一样，她的眼睛里面没有恐惧。反而更加朝我走近了两步，“蓁儿？”
“是我。”我微微点头，“姐，你不害怕吗？”
她走近弹了一下我的额头，“亡国之时我都没有害怕，更何况现下。不管你是人是鬼，是死是活，都只是叶蓁，是我妹妹。”
虽然我与她之间并无多少亲情存在，但血缘关系却不是说没有就可以抹去的。
“我现在的名字，叫做君拂。”
她淡色的唇边牵起一个微笑的弧度，“原来苏誉的王后，是你。”
我一下子跳起来，“姐，其实陈卫两国之间的……”
她打断我，精致眉眼攒出一个浅淡笑意，“蓁儿，不需要向我说明什么。卫国被灭也并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陈国，说到底是因为卫王室昏庸腐朽，怨不得他人。”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些怀疑眼前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叶萌，还是不是那道卫国无人可以临摹的带刺风景，沉默半天，只是叹了口气，“你变了。”
“这世上唯一不会变的事物就是改变。卫国覆灭时期，就不再有叶萌，就如同蓁儿你现在是陈王后君拂，而我，是孟叶。”
我不置可否，“尹相他，待你可好？”
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如水般静静流淌之后迅速凝结，“年少时候你爱一个人就希望见到他，嫁给他，但当你明白事理，你就希望永远不要见到他，唯有如此，你才能永远爱他。”
我却不能够认同，如果爱一个人却希望永远不要见到他，要不然是他因为某种原因负了你，要不然是你因为某种原因负了他，再不然就是大家因为某种原因一起辜负，我在君玮创作的小说中曾见过类似的情节，走的是时下最流行的虐恋路线，虽然依然没有配备齐全的春宫插图，但还是凭借着其左负右负，负不死人不偿命的虐心风格而引起追捧的热潮。
她也许是觉察到我的不认同，笑着摇了摇头，“如果你是我，也许就会懂。”

她红衣猎猎，绯色的裙上沾染了细碎的雪白梨花，如同一支血色的妖冶蔷薇，一半倨傲一半妩媚，“其实我早认识尹词，在我逃出之后。”
这样危险的事情，她用这样轻松的语气这样平淡地说出来，顿了顿，手指支在额上，眼神迷离，是在回忆的样子，“这件事说来话长，我想我需要慢慢说给你听。”
考虑到这其中经过可能真的很长，或许讲个三两天都没讲完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我提议用华胥引来看这段过往。这有点大材小用的感觉，但是也没有规定说不织梦就不能用华胥引。
于是我得以在梨花纷飞之中，清晰地看到这一段深埋的过往。
夜色一点一点渗透进头顶的天空，如同掺了水的稀墨晕染开层层的水墨色调。
马车缓缓行进着，征铎和着马蹄声，叮铃响着。卫国国都在这声声铃音中远离，征铎每响一次，便意味着离昊城更近一尺。
她端坐在马车上，面无表情，红衣似染上鲜血一般明艳。
回想起方才文昌从城墙之上跃下，穿云若羽，她合上了眸。其实以她的性子，为国殉葬的本该是她文德公主叶萌，而非文昌。
然而事实却是叶蓁以死殉国，而她却好好活着。她想得很清楚，卫王室之所以覆灭，是作茧自缚，这样的卫国不值得她以生命来祭奠。
在其位，谋其事，行其道，当其责，但前提是这一切值得她付出与之对等的代价。
都说文昌心冷，但其实她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心冷。
夜色弥漫开来，她挑起竹帘，车外是一片黑暗，唯一的光亮，是马车前的微弱烛火，隐隐绰绰。
正所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多少不法的犯罪行为都是在这样的时刻庇荫之下萌生出来的。
她决定要逃。
她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而不是被囚禁在昊城一月，一季，一年甚至一生。
黑暗中她的目光亮得灼人，她这样告诉自己，“叶萌，若能逃出去便是幸，逃不出则是命，就算这辈子只到这里也值。”
我们通常把这样的行为叫做心理暗示，通俗点说就是自我安慰。她知道自己面临的将是什么，也知道一万万一都不过如此。她需要赌一次。
攥紧了手指，她再一次挑开竹帘，根本看不清车外是什么情况就纵身跃下，响动不出意外惊扰了侍卫。
“不好了，有人跳车逃了。”
“叫个头啊，还不快追，丢了人可是掉脑袋的事。”
她顾不得身上的蹭伤擦伤内伤皮外伤各种伤，连忙站起身来就跑。
身后追来的脚步声凌乱而又沉重，她没有退路，只能往前。咬着牙将曳地的长裙撕掉，她完全没有方向，只是一昧向前。
身上被丛生的荒草枯枝划出了伤痕，很疼，她很想哭，想大哭一场，可是却不能。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她不允许自己退缩。
不知道跑了多久，身后的脚步声似乎渐渐远离了自己，她蹙紧眉，脚累得发软，眼前的事物都看不真切。
意识模糊前，视线中出现一个隐约的人影，她心中一紧无计可施却又不甘心，紧紧抓住眼前人的衣襟，挣扎着开口，“救我，我以身相许。”
九州的规矩是，滴水之恩无以为报时我们一般以身相许。但是这样连对方什么样子都没看清就许下的情况实在少得很。退一万步来说，不论品貌，连对方是敌是友都没知道就以身相许，万一对方非但不救你，反而再捅你一刀，你就算想以身相许也没的许了。这就告诉我们，作为一个负责人的黎民，要慎重许诺。
“尹相，你看是由属下将她送回队伍还是……”说话的却是另外一个护卫模样的男子。
被抓住衣襟的人，也就是男子口中的尹相尹词扶稳了叶萌，对着男子吩咐，“带回府，治好她。”
男子明显非常犹豫，“可是，世子那边只怕不好交代。”
尹词无所谓地笑，“不碍事，就说是我的意思。”

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这对比想象中一睁开眼发现自己处在昊城阴暗的地牢实在要好的太多。
头顶的帷帐是灰蓝色的，她想起亡国那一天，天空也是这样苍郁的灰蓝色。
她长长吁了口气，看来那个人还是救下了自己。她勉励支起身子，将枕头靠在背后，这对刚刚才醒过来的她来说显然不是一件易事，眼看着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扶稳了自己，她心下一惊猛然抬头，对上一双墨色的瞳孔。
眼前这个人，皮相好得没话说。尤其是眼睛，明明是很浅的墨色，却好像有一种看不到底的深邃。如果慕言此刻在场的话一定又要批评我以貌取人，但是若我在我姐姐以身相许之后却对以身相许的那人外貌品相不感兴趣，那么我就未免不是一个尽责的妹妹。
她不动声色地将被子往身上拉了点。
他带着探究的意味看着她的举动，唇角的笑意漫上来，“姑娘你醒了，感觉如何？”
“是你救了我？”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她无比艰难地道了一声谢谢。在这之前作为一国公主，且又是那种心高气傲得没话说的公主，没有人教她要怎么说谢谢，其他人为她所做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是理所当然。然而此刻却不同，她不再是公主了，今后她不为卫国而活，她要对自己负起责任来。
她锤了一下头，艰涩道，“我晕过去之前，是不是说了什么？”
我想，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虽然叶萌比我大不了多少，但是明显履历要丰富得多，若是换做君玮以身相许之后定然就是认栽了，但是她以身相许之后以这种惹人怜爱的神情无辜的疑问告诉救她的人，“以身相许？什么玩意，我没说过。”我这个姐姐，果然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若是寻常人，见她这幅样子定然也就不再忍心提起了，但是我们早就探究过尹词，他绝对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纵然面对她这样婉转的耍赖，他也只是合上折扇，拢在手心，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模样，“啊，对了。姑娘晕过去之前，说的是你对在下一见钟情，如若在下不弃，你愿嫁于在下，礼金自带。”
叶萌：“……”
看到这里，我觉得这次华胥引用得真是值，若只是叶萌口述，定然没有我自己亲眼看到这样精彩。
她立马摇头反驳，“不对，我当时都快晕过去了怎么还来得及说这么大一段话。”
“姑娘果然机智过人。”他赞许着点了点头，打开折扇摇了摇，金边玉骨，风雅天成，“其实方才是在下不忍心让姑娘受到刺激，但既然姑娘如此较真，在下也不得不如姑娘所愿。实际上，姑娘昨日晕倒在我怀里之前，说的是如果在下救你，你就以身相许。”
避无可避，她用婉转的语气更加坚决地耍赖，“兴许是公子听错了，我说的没准是救我，我无以为报呢？”
“姑娘真是幽默，只是昨夜在下的下属也在场，姑娘不信的话我可以让他来证明。”
“不用了。”她无力地摇了摇手，顿了顿，无比真挚地看着他，“你可以当做没听到么？”
“这……恐怕有点困难。”他手中折扇一下一下敲击着床沿，揶揄着笑，“毕竟在下有生之年，第一次有姑娘如此大胆示爱，昨夜姑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已经深深印在了在下的脑海。想必此生也无法忘怀。”
她打断他，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以身相许决计是不行的了，要命的话如果公子不嫌弃我倒可以给你一条。”
“姑娘说笑了，在下要你的命做什么。既然姑娘只是一时失言，在下也不会强人所难，姑娘刚醒来不久，还是多歇息的好。”他露出一个遗憾的神情，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等一下。”她倚在枕上叫住他。
他转头看她，腰间玉饰因为这动作发出叮铃一声响，“姑娘是改变主意了？”
“公子可否告知孟叶姓名，孟叶虽出身贫困，但知恩图报的道理还是懂的。”她苍白的脸上露出微微笑意。
“在下尹辞。”
她脸色微微一变，“你是陈国宰相？”
“姑娘的话让在下惶恐，在下尹辞，辞雁指河东的辞。”他的声音在木门被关上之前传来，吱呀一声之后，再没了声息。
到底，应不应该相信他？
她看着头顶灰蓝色的帷帐，合上了眸。

几天的相处下来，叶萌得知这个收留自己的名唤尹辞的公子，是昊城的一个公卿世家的独生子，旗下有好几号商行。但是她并不太相信，毕竟出来走江湖，谁没几个假身份呢，她表示可以理解。往往有着越清白的身家，做着越正当的生意的人背后都有着越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也曾试探着问过尹词做的是什么生意。
尹词是这么回答的，“至关重要但是很难启齿。”
她略加思索之后，求证着问，“该不会是青楼的幕后老板？”
尹词：“……”

尹词说他接了一笔唐国的生意，于是他们在休整几天后启程前往唐国。
当夜他们宿在一间叫做悦来的客栈，悦来客栈有着极大的营运规模，因其在多部武侠经典文学作品中频繁出现，所以有着极高的人气，几乎每个诸侯国都可见其分店。
跟随他们一起的，是一个自称是尹词属下的叫做连仁的年轻男子。
吃饭的时候，叶萌悄悄压低声音问尹词，“连仁有没有妹妹啊？”
尹词没半点犹豫，“不知道，你问他。”
她一下子就急了，“作为一个尽职的上级，你怎么能一点都不关心下属呢？”
尹词修长手指无意识的敲击着桌面，转过头问连仁，“连仁，你需要我关心关心你么？”
连仁手颤抖着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主子，你说笑了。”
尹词对着叶萌耸了耸肩，“你看，他不需要。”然后开始扭曲她的意思，“还是说，你是在暗示我应该关心一下你？”
她当没听到，偏过头去问，“连仁，你有妹妹么？”
连仁看了看尹词的脸色，半晌没吭声。
叶萌催促道，“你看他干什么？你妹妹又不是他。”
尹词：“……”
连仁轻咳两声，低头答道，“有一个妹妹，今年十五岁，待字闺中，尚未婚娶。”
她忽略了后面疑为征婚启事的内容，继续问，“那你叫连仁，你妹妹是不是叫做莲蓉？”
连仁：“……”
尹词：“……”
“是我猜错了？”她一手撑着额头抵在桌上，“还是说，莲蓉其实是你的表字？”
连仁一脸苦笑看着尹词，“主子，我看我还是走吧。”
叶萌：“诶，他怎么不吃了？”
尹词：“他只是突然领悟到你的联想能力是他达不到的层面。”
叶萌：“……”

赶了几天的路抵达唐国，对于她来说，其实就是从在一家客栈宅到另一家客栈宅。
尹词近来早出晚归，她连着几日都没有见到他。
月上中天，透过雕花木窗，铺洒了一地的银白色。月光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显得冰冷而又悲伤，她躺在床上看着那些浮动的尘埃。
很难想像得到自己居然就这样跟一个相识没多久的人走了。寒夜那么长，浮生那么长，今后就要自己一个人往下走了。这有点像我当初在密林的那个夜晚，只有自己一个人，就算很害怕，怕到了极点，却也只能哭给自己听。只不过当时我还有慕言，而叶萌，暂时来看，她只有她自己。
所幸她比我要坚强得多，至少至今为止她都未曾哭过一次。哪怕是很想哭的时候，也能强忍着。又或者是因为她的身边没有这样一个人，可以让她尽情哭给他听。
正沉浸在伤感情绪中，“嗒、嗒、”敲门声缓慢而清晰地响起。
她调整好情绪，问了一句是谁。
回答异常简单，“我。”
叶萌：“……”
听不到屋里的动静，门外响起询问，“你睡了没？”
她总算听出来是尹词的声音，有些讶异，“还没，怎么？”
“我带你出去逛逛。”
她是确实不知道大半夜的有什么可逛的，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她还是乖乖穿好了衣服跟尹词一起出了门。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就算是他大半夜拉着自己出来吹冷风，也还是要应下的。
为了表现出自己的配合，她尽量用和气的口吻问，“我们这是去哪儿吹冷风？”
尹词：“……”

虽然已经做好了出来吹冷风的准备，但当她看到整条街都挂满明灯汇集成星河一样的景象时，还是因为想象和现实之间落差太大而稍稍惊讶了一下。
岁岁红莲夜不歇，长街繁灯如永昼。
他看着她的表情，声音里含了笑意，解释道，“这是唐国的灯昼节，两年才一次。”
她不以为然，“不就是上元节么。”
“不一样的。这一晚的灯会一直点到天明，传说如果灯一夜不灭的话。你在这夜许下的心愿就能实现。”可能是因为灯光映照的原因，他的眼眸看上去异常温柔，“要不要试试看？”
也不等她回答，他已经率先步入了川流的人群，眼见着那袭浅青色的衣衫就要淹没在人潮之中。
她适时伸手握住了他的衣袖。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却故意皱着眉头道，“拉这么紧做什么？”
她松开了些，揉了揉鼻子，“万一你把我弄丢了怎么办？”
尹词一下子笑出声来，赞同着点了点头，“说的也对。”然后不由分说拉着她的手，笑得散漫，“这样就不会丢了。”
她想，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街边有许多出售花灯的摊位，他停在一盏小小的莲灯前，饶有兴致地伸手拨弄了两下。
卖灯的妇人立即讨好的迎上来，看到尹词和叶萌握在一起的手，自然而然就以为这是两口子出来游玩，又见两人衣着都很不凡，自然而然就以为这两口子定然是富贵人家，兴许能赚上一笔，“这位公子，买盏花灯送你娘子吧。”
回头看了看叶萌，她显然也对这花灯很感兴趣，他眉眼弯了弯，“娘子，你喜不喜欢？”
她没注意到太多下意识就摇了摇头，摇完头之后猛然反应过来，“谁是你娘子了？”
他将她拉近了些，另一只手抚上她额际，是宠溺的语气，“总是爱耍性子，拿你没办法。”
我突然想知道，是不是陈国十分盛行戏剧，所以他们陈国人演技都这么好。
“无聊。”叶萌甩开他的手就走。
他的声音却依然清晰传入耳中，“就要这两盏。”

插首歌，我感觉这歌很适合放在这个故事里，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

找到叶萌是在护城河边，河面上漂着各式花灯，水光粼粼，倒映出幽幽灯火的影子。
他提着灯悠悠走近，“生气了？”
“换做是你被一个不熟的人唤作娘子还被轻薄，你会不生气？”她气愤地转头，却没意识到他就在身后，冰凉的唇就轻轻印在她的额头。
她不自然地退后两步，握紧拳头想要挥过去，忍了忍，忍住了，毕竟他也不是故意的。
“我们哪有不熟了？抱也抱过了，手也牵过了，亲也亲过了。”他一本正经，半点都没犹豫，“我想，我需要对你负责。”
“我想，我并不需要你对我负责。”她抚了抚额，质问道，“况且我们什么时候亲过了？”
他言简意赅，“刚刚。”
她辩解道，“那个不算。”抬眼看进他墨色的眼眸，有些恍然，很多时候她看着他的眼睛，那种深不见底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
只不过一个失神，他已经凑过来在她唇上碰了一下，“现在亲过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忍再忍，忍无可忍，她反手一推，本意是要把尹词推到河里去喂鱼的，但是他居然还握着她的手。
这一晚以两个人落汤鸡一样的造型回到客栈而收场。
叶萌：“这算工伤吧？”
尹词：“……”

一道珠帘隔开了里外两处。里间清雅简约，外间别致宁淡。这是唐国的一家茶楼，规模却比客栈还要大个几倍，可见唐国人的主要消遣不是吃不是喝，而是喝茶，由此可以得出，唐国黎民的文化素养何其之高，他们注重的不是物质享受，而是追求一种心灵上的释放。
里间她纤指按在箜篌弦上，试了试音。我曾见过她弹箜篌，虽只一次，但也依然记得当时的情景。是在父王的寿宴之上，她奏一曲箜篌作礼。那时候我就对她很好奇，毕竟听得多了传说总想看看传说是不是真的那么传说。
那时她一曲终了，在座许多人都沉浸在那一曲《凤凰台》中久久未能回过神来，她却不带丝毫表情地欠了个身退场，举止优雅，红衣，黑发，高挑背影，无一不在诠释她的高傲，那种与生俱来的桀骜姿态。
而今日她奏的是一支我从未听过的曲子，音色柔美清澈。她低垂着头，指尖拂过纤细的琴弦，来回拨弄。
帘外是两个年轻男子不时交谈，临窗的是尹词，另外一个男子年纪较尹词少长些，面容俊朗，却很陌生。
其实在这种情况下，一般都是品茶比较切合实际，何况这里本就是茶楼，可是这两人却是在喝酒，着实有些不寻常。
那陌生的紫衣男子晃了晃酒壶，笑得很是随意，“这次你倒真是大手笔，难得见你这样放手博。”
尹词执起另一只酒壶，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有舍才有得，不是么？”
紫衣男子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放声笑了出来，许久才止住，换上了浅笑，也换了话题，“阑珊那丫头听说你在唐国，死活要跟来，我没让。不过以她的性子，估计过几日还是会来。”
“哦。”他语气平淡应了一声，缓缓道，“过几日我就回陈国。”
“你对她若是没有那个心思，便趁早断了她的念想。”男子拍了拍他的肩，一口饮尽杯中酒。
他笑了出来，却不带一丝笑意，“我以为你会乐意撮合我和她。”
男子摇了摇头，苦笑道，“那丫头只看到你人前温谦那一面，你的真实面目她却不曾了解，所以才一直对你怀着心思。我比她看得透彻，我只有这一个妹妹，老实说，我并不情愿把她交给你。”
“哦？”他却像是来了兴趣，问道，“我的真实面目如何？”
“你和世子是一样的人。”男子盯着他的眼睛，“但你比他狠心得多。世子是看似有情实则无情，而你，你是看似多情实则绝情。”
“恩。”没有恼怒的神色，他赞同着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帘子后面那个是你的侍女？箜篌弹得不错。”男子目光停在珠帘上，良久，商量着道，“不如给我，我用凋雪换。”
尹词没有出声，摇了摇头。
“年前你才向我讨凋雪来着，这么快就不稀罕了？”男子瞥过他，戏谑着道。
他垂眸看着手中白釉瓷杯，一支红梅印在杯上，艳而冷，“她不一样，你不该觊觎她。”
“既然你舍不得，那就算了。难得你会为了一个女子回绝我，我记得除了卫十二公主外，便再没有哪个女子能入得了你的眼了罢。”
他冷冷打断，“你今天话太多了。”
男子了然，微微笑了下，举起酒杯，“那就不说了，喝酒。”

箜篌音止，她掀开珠帘走到外间，面对他坐下来。
陌生男子已经离去，杯中酒也已凉。
“刚刚你都听到了吧，阿叶。”日光斜穿入窗，照着她清丽眉眼，他看了好一会才慢慢移开视线，“他想要你。”
她清丽眉眼绽出个慵懒笑意，“我都听到了，你没有答应。”
他轻轻笑了，看向窗外，远处的山峦只有一抹浅淡的墨色轮廓，目光蓦地窎远起来，眼中笑意也含了些莫名的情绪，“要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有没有后悔当日留下来？”
她极慢的摇头，“我不后悔，真的。很早之前我就知道，这世上有很多很多选择，但既然选定了就不可以允许自己后悔。”
“如果我给你这个后悔的机会呢？”他有些艰涩的开口，“若你现在改变主意，我还可以让你离开，不管去哪里。”
“我想好了，我不走。”她握住他的衣袖，一如那一个灯火阑珊的夜晚，坚定之中又流露出一点悲伤的意味，“不要让我走，我无处可去。”
紫檀木的香炉上方升起袅袅白烟，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许久，才听得他一句，“再弹首曲子罢。”
没有说出口的话，随着一个个清越音节萦绕二人之间，最终一点点消散在混合着檀香的空气中，一寸一寸湮没在夕照余晖之下。
她其实想说，不要丢下我，我害怕。可是那些话却不被允许说出口，还不可以。
她还不可以在他面前示弱，她还不可以撤去厚重的心防，她甚至，还不可以完全相信他。
两个人的影子映在珠帘之上，像是即将紧密交叠，然而事实却是被无可言状的阂隙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