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辰阑初到辰府时，辰家家境还很殷实，丫鬟家丁的住处都占据了府中的大片地方，是当地人烟阜盛、钟鸣鼎食之门。
　　她是作为树林中捡来的女婴而入门的，不同寻常的是，她不仅没有因为怪异的哭啼声类若鸟鸣而被抛弃，反而更得以辰家夫妇的偏爱与善待，识得琴棋书画，可谓幸运之极。辰氏夫妇已近不惑之年，家中仅有两位公子，一是已远赴边疆、绥靖一方的辰战，一是与陈阑年岁相近的辰容。夫妇两人待她有如膝下独女，让她自小便见识过西域的珍宝、江南的丝竹，享尽安逸恬然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他们人竟也像雨后黄花一样，匆匆地凋零而去了，方才处于豆蔻年华的辰阑不得不面对树倒猢狲散的残酷现实。
　　昨日尚且歌舞升平的府邸就在辰家老爷猝死的一瞬间断送了明日的去路，犹如一夜阴风吹尽了屋里的长明灯，四周登时陷入了无边无际浓稠如墨的黑暗，包金镶银的，收走；嵌玉雕晶的，收走；大凡可当得几包碎银两的东西被统统收走。素来低眉顺眼的家奴，野性一旦释放便化作猖獗的强盗，似乎于此蛰伏这般年月图的就是这天肆无忌惮的掠夺。
　　如今这座庞大的宅府空空荡荡，四处缀着白晃晃的绸带，唯剩下几个忠诚的丫头管家与他二人共理后事。家书早寄往辰战所在，却久无音信，不知是没能收到，还是早已战死沙场。见着这凄凉光景，再忆起往昔种种繁盛时光，辰阑怎奈得这样迅雷不及掩耳的变故，无人时便暗自落泪，只觉得老天爷恁地不公，如此心地善良的人家竟不得善终。所幸这时还有辰容陪伴，悄悄于背后遮住她的双眼，她感受的到他手心的温度：“阑儿，别哭。”只是一回首，才发觉他的眼圈也是红的，由是倍感处境的艰难无助，哭的更甚。只是她始终记得这样的话：阑儿，别哭。为着这般的温厚，辰阑在此后几番的流离辗转亦咬牙坚持，许是在这时他们就已懂得，彼此将是对方世间唯一的依靠。


　　【三】
倘若再给辰阑一次机会，不知她会如何抉择，但彼时在那一树绚烂之极的梅花之下，她低头久久凝视着手心未开的花苞，良久不语。末了，在辰容愈显焦灼的神色之前，仅仅轻言一句“对不起”，便埋头径自离去了，鬓角飘落下那朵开得正好的梅花，轻轻坠在地上。
　　辰容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俯身拾起这朵梅花，嗅了嗅：真是清雅的香。
　　此后两人似乎不再如以往亲密无间，虽仍在同一屋檐下，却几乎没有什么言语。辰容心中有愧，知晓辰阑有意回避他，便暗自下定决心，终于叩响她的房门。
　　“阑儿，你在吗？”他隔着门，隐约望见屋内烛火摇曳，又似乎听见各种鸟鸣婉转悠扬。女子清瘦的剪影匆匆起身在案上拢好什么，又端坐下。
　　这时才响起辰阑的声音：“嗯，进来吧。”
　　他推进门，看见辰阑背对着他，坐在黄花梨的木凳上，墨黑的长发随意绾成一个髻，身上除了一件杏绿色的单衣，只简单披了毛色驳杂的灰雀羽裘，在烛光的洗濯之下显得凌跃动人。
　　“何事？”她的声音一如近日的清冷，宛如方才破冰流淌的春水，尚带着些许冰渣，寒意盎然。
　　听着这不变的声调他心中弥漫失落，犹豫片刻，直接开口道：“阑儿，你……是否已有了钟情的檀郎？”
　　对方久然无应。
　　“若是着实有的，那便嫁了吧，为兄为你办置嫁妆。”他苦涩地说完这话，便欲走出房间，兴许是心底早有了答案，亦或不敢轻易面对于此，只想逃出这令人窒息的树洞。
　　不想辰阑竟立即哽咽回道：“未曾有。”
　　辰容叹了一声，心中灰暗无比。心想阑儿只怕是有喜爱的人儿的，只是不知为何无法达意。由此又有了微微同情与莫名辛酸，随即快步离开。
　　房内的辰阑听着渐离的脚步声，无声泪流。半晌，又续手案上的工作，通宵无眠。
.


　【五】
　　屋内灯盏未燃，仅从窗口的雕花镂空处射下一缕缕不经意的光线，无数尘埃在光路中翩翩飞舞。
　　道人擎起一支烛火，案上奇绝的画作在摇曳烛光下栩栩如生，画中的鸟儿千姿百态，有的抖动着尾羽，有的梳理着翅翼，不时还传出悦耳的声响。道人凝视着画中的空白迟迟不语，辰阑面色如灰亦无言说。
　　过了许久，道人才冷笑一声：“你倒是聪明。”
　　辰阑眸子闪动一下，仍毫无动作。
　　“想必你是预料此祸终究难免，有心布下一切。既然早知如此，又何必眷恋他而久久不肯离去？你须知道，身为妖，不论是兽是禽是邪是正，终难成人。我自然知晓你历年苦心经营以妖元画扇妄图成人，只是人心诡变多端，你又看出了几分门道，不过九牛一毛而已”，这道人在屋内踱了几步，又接着道：“人与妖皆为天地应运所生，各持己界，妖有妖之法则，人奉人之圭臬，人与妖本源有异，始终不得共存。然而——”
　　“我只是不明白”辰阑忽而张口，“大道所向，万变归一，人身妖驱皆只是镜花水月。人养性，妖修身，形有异，源无异。既同为天地孕育，宇宙渡身，人与妖又为何不得相恋！
　　“何况如许年来，我不过仅想伴着他，欣赏春光潋滟、夏雨倾荷、秋霜硕果、冬雪覆蓑”她的声音渐下，乘上了滂沱心绪，“较之幼年时的安乐无忧，现今他几近少有言笑。我心知自身为妖不得与他结为伉俪，纵有万般深情也不可言道分毫，只想为他分担些许重责，却又时时要同他相持距离以免误他前途。身有几步遥，心隔山水长。几多次见他在寂寞如织的夜晚疲倦地伏案入梦，在白雪纷纷的冬晨因寒意砭骨而卧床难起，届时我尚可以假借兄妹之说而倾心照料，只是我一旦离去……
　　“我怕，我怕离了我的他不懂自惜，瑞脑蒙尘、金兽驳锈，他那爱护之极的经卷仅凭他一人之力如何趁着天朗气清放置院中去潮，生了书蠹他可不心憔力悴？再赏来好字奇画又有谁能共他一同评说？失了我的打点，又考妣皆丧，他怎能带着一间私塾在偌大的天地中踽踽独行！
　　“一同颠沛世间的日子回首看来竟这般不易。几次出行间于穷乡僻野为绿林劫匪所困，他一介尚未入世的公子却不得不咬牙以卧薪尝胆，带着我仓皇出逃，几番惊心动魄的搏斗使他伤痕累累。我自知可以脱身而无恙，却又怕由此引火上身连累至他，只得眼睁睁由他一人承担逃亡责任。又有被当地官府所坑骗，示意有钱即可追回父母遗物，他天性忠于孝道，几经投入大量钱财却仍心有希望。乱世在际，他如此善良便成为最大不适，只是我又怎忍心打破他一场空梦，只有尽心作画罢了。
　　“都言‘人之初，性本善’，须弥世界却容有这般不堪的人流，且容得下他们，又如何容不下我小小一妖！为何，又为何世人多情甚至不比我妖道本心！我只想静伴于他，泼茶赌书、举案齐眉，芥子心愿，为何终不得圆！我不明白啊……“话至如此，她竟已泣不成声，举帕捂嘴不想发出懦弱的声响，泪水顺着指缝无言流淌。
　　那道人却亦是冷哼一声：“痴心多情又是如何？当他韶华不再，终成黄土一日，你又将何去何从？你贪恋这百年时光换得千年寂寞，一时的欢愉究竟统统化作悔恨与不甘……”
　　“是啊，只恐真有一日，我不再钟情于为他日日清扫灵台，而再移心于他人”，辰阑拭去泪水，又道，“不如早些离去，于我于他都是最好境地。只是我深知他为人行善宽厚，不懂辨清人心。大千世界浑浊龌龊，他恐怕难以在这翻腾的浪潮中幸存，恳请道长……”尚未说完，泪珠子又大颗大颗滚落，感觉内心绞痛无比。
　　道人见她口上声声欲言变情之日，实则字字仍如锥见血，心也是一软，允诺而下：“这些你自不必说。”
　　辰阑听后动情一笑，泪却还在：“请道长拿出封妖砂。”
　　道人一惊，内心有些隐隐不忍：“你真当 这么做？你已醒悟便可离去，何必……”
　　辰阑仅摇摇头，拿过道人手中的檀木盒。她执笔蘸上盒内猩红的砂，点在案上画卷的留白处，又取出那日未放的花苞，在一道光芒下将它缓缓送入卷内。小小的花苞吸收了如血朱砂，须臾之间便成了一株傲立风雪中的红梅，美的直教人心碎。 .

　　【六】
辰阑又取出尘封的古琴，玲珑玉指开始拨响这一生的绝唱：
　　长风送雪入山林，山林梅势尚开早。
　　无垠雪径别君心，君却执心看梅好。
　　回忆源源不断涌上心头，泪不自禁流下坠下琴弦，被割得四分五裂，碎若晶珠，口中却仍唱道：
　　侬欲晓唱醉倾山，万里银驰声不渺。
　　此生为君眼波情，自后永封无声鸟。
　　商音靡靡，有若杜鹃啼血催人泪下。听得直叫站在门外的辰容惊慌失措，心如刀绞，恍如他将与阑儿永世相隔。他想推门而入，却发觉这门如何也推不开，愈加焦躁不安。正在晨读的童子皆好奇地望着先生，不知他欲想作甚。
　　待曲终弦断，辰阑依依望向房门，想要割舍去无尽的泪水也是不能，索性哭出了声，这一别离，注定是为她最后的一次恸哭。
　　听到哭声，辰容在门外痛得无以复加。他呼来一旁看戏的童子们，一齐用力推着门，仿佛毕生之力都将倾注于此。
　　“哐！”终于这两扇木门应声倒下，房内洞然明亮，童子一个个累的倒在地上，横七竖八地流着大汗。
　　辰容却傻了眼，房内寂静如死，空无一人。他两眼一黑，昏厥而去。 .

今天的问怎么没昨天的饕餮反应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