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隔壁的盆栽
　　〈香菇鸡汤〉。
　　前些日子从书店拎回来的《电锅四百道料理》正摊着一双页码晾在桌上，精致的彩色插图里，菜肴正鲜美。
　　“试试这道吧……”
　　今天是个美好的周末假期，秋高气爽，阳光灿烂，是个做什么都适合的好日子。身为一个自律的资深习武人，顾飞一如往常早早起床，一如往常进行晨间的操练，再翻本书，摸个电脑打发了下，开始一如往常地烦恼正午的伙食问题。
　　熬过一个月的外食人生后，顾飞的厨艺总算是到达他可以接受的程度。其中电锅实在帮了很大的忙，这让他一个大男人也不禁觉得，这造福千千万万妇女同胞的发明真是太伟大了。
　　言归正传，这星期育林的厨房大娘熬了炉香菇鸡汤替正值发育期的小毛头们加菜，滋味美得连长年吃大厨做饭的顾老师都赞不绝口。打听了下，做法不难，几点该留心的地方嬷嬷们都毫不保留地给他提了醒，顾飞仗着脑子不错，当即默记下了，准备周末来实干一番。
　　香菇早泡在水里候着，鸡肉也移到外头退冰，书上的材料几乎全备齐了，唯独差了姜片。顾飞瞅着这会儿时间还算充裕，换了件外出服悠闲地开门去了。
　　结果他遇上了路障。
　　一棵小树伸出多叶的手臂左右拦住他去路，鲜绿色的叶片泛着青翠水光，那模样叫一个生气蓬勃。若只是这样，顾飞就当是无聊的恶作剧翻身越过了，可惜路障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隔壁那位雌雄莫辨的邻居此时正靠着墙休息，瞧见顾飞下楼，连站正都嫌懒，兀自红着脸喘息。多亏水深的热心解说，顾飞现在知道这个人形路障是会拉人仇恨的，这次无视他跳过去了，难保下次不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栽跟斗。再者，顾飞也不是个冷漠无情的人，对方很明显是遇上麻烦了，于情于理都该表现出一点关切吧？
　　「需要帮忙吗？」
　　公子转过头来望着他，看顾飞像是在看稀有动物。但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垂下头表达默许之意，随即指示他站到一边，两人协力。
　　谁知道那看上去也没几两肉的青年用手掂了掂盆缘，忽然抬头冲他一笑说免了，让个位吧。公子且信且疑，站下阶梯让出原本站立的位置，他右手一撑，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稳当当地落在那块小小的空地上。卷起袖子弯腰一抱，公子半天推他不动的盆栽就被顾飞两步三步弄上去了。
　　小心地将盆栽放在门边，顾飞拍掉手中尘土，心喜日行一善。杵了几秒才发现公子没跟上脚步，跑到阶梯口一看，人还在原地梳头照镜子。
　　「东西给你搬到门口了，你怎不上来？」
　　公子拨开贴在后颈的发丝，云淡风轻地一指：「下面还有两盆。」
　　顾飞始知是被当搬运工使唤了，心中无奈之外，倒也没生气，古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今天竟然真被他实现了。可这边公子领会了顾飞的负重能力，索性撒手不管闪一旁凉快去，留他一人上下奔波。
　　顾飞能凭一己之力抬起盆栽，并不代表它没有重量。移完第二个后他已感觉手臂有些发酸，公子那事不关己的态度就显得有些无耻了。
　　这之间两人再无对话，顾飞就觉得太不值得，索性自己找话题攀。看看手中的盆栽，哪里来的？他没作他想，开口就问。
　　「一个讨嫌的老头塞给我的。」公子重重哼了声，没多隐瞒：「推都推不得。」
　　啧啧，老头啊……顾飞一个不留心就往暗里揣度了，这人的价码该不会挺高吧？不过这送礼人未免恶趣味了点，公子表示，他可是一阶一阶慢慢移，才移到半层楼的高度，要他独立将这些大路障全移进房间，恐怕他得先死过几回。从红潮淡去的脸上，还能窥见些许的怒意。
　　顾飞胡乱想着：“若是给水深看到这人吃鳖的样子，他铁定乐极了……”
　　最后一盆，公子总算在顾飞之前抵达了自家门口，待他微喘着爬上二楼时，公子「咔嚓」一声扭开了门锁，一双眸子定定注视着顾飞。
　　「你想表示什么？」
　　「你不帮我搬进来吗？」


　　顾飞一个气不顺，差点岔气咳了出来。
　　这人无耻真没上限！顾飞牙一咬，心想搬就搬吧，都给人从一楼抬上来的，不差这几步是不是？
　　正当顾飞在门外纠结之时，公子早推门进去，发出一连串的碰撞声……碰撞声？顾飞心下疑惑，探头一看，蓦地愣了。
　　记得房东曾说过，除了顾飞这户之外，其余皆是一式一套，相差无几；但看过公子的房间后，顾飞这回大开眼界了。
　　这根本没了正常住家的影儿，取而代之的是大型的、未上漆的木柜，贮着些匪夷所思的物体：铁线、塑料、几捆树枝、一水桶一水桶的海绵……这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更多是一般人无法用眼睛和言语明确辨认并且加以叙述的东西，或靠或倚、或散落一地，占据大部分视线所及处，活像被台风肆虐过满是垃圾的海岸。
　　公子踢开一座铝罐山的纤细身影与此地的气场有微妙的相斥，就像只见面几次的人永远无法将公子的相貌和声音做个很好的连结道理相同。顾飞默然看着公子沿路东推西踹清出一条不像路的路，于阳台制造出一阵令人心惊的巨响，方自重重阻碍后方伸出半身向他招手。
　　这一趟有惊无险，脚下的路阻且窄，顾飞有几回都差点踩着不知从哪滚出的酒瓶，每每教他有被公子暗算的错觉。好不容易抵达阳台，这儿毫不意外积满杂物——除了刚才公子勉力清出的一个小得可怜的空缺。
　　顾飞皱眉：「这点位置，不够放三盆吧？」
　　「我知道。」公子也皱眉了，有些怀疑的说：「我再清个位置试试看。」
　　「算了，你别忙了。」顾飞环视一遭，知道这差不多是极限了。
　　「剩下那两盆，放我这吧？」
　　公子惊讶了，公子瞪大了眼睛，真真切切地用看白痴的眼神把顾飞来回扫视十遍。顾飞心想这什么态度啊，好心助人也要被当**看。
　　「不然你把这些垃圾清掉啊？」顾飞真心推荐。
　　公子换了个鄙视的眼神上阵，看得人都泪流满面了。但他究竟是个明理人，半晌依然点了点头向顾飞道谢。
　　「不过盆栽得靠我这近一些，我好方便观察。」
　　公子想观察什么，顾飞已经没那门心思去深究了。穿过充斥杂物的小径，顾飞绕过另两盆盆栽，捞出钥匙打开自家大门。
　　这儿还忙着扛重，公子早先参观起屋子来了。见顾飞这住处明显宽敞，公子眼中透露出点讶异，带着些询问的神情开口道：
　　「你这张床怎么回事？」他指着那张为了逃避噪音从卧室里托出来的单人床。
　　顾飞脸色一沉，没拦住他果然是个错误。
　　「这儿凉快，而且安静。」他特意加重语末两个字。
　　「你这户特别大呢，一个人住？」公子像听不见人似地咂吧了嘴，修长的手指随着步移抚过沙发背脊。见顾飞点头，他在心里帮这热心的邻居盖上「没品味」、「有钱人」的戳章。
　　面对这不起自入的外人，顾飞有些气短，他实在不愿让这话题延伸下去。同时他又觉得，公子着实是个奇妙的人，似乎有个独特的气场环绕周围，保护他在目空一切之余不会被人暗匕刺死。
　　两盆树苗稳当当地站在顾飞的阳台上。迎风，柔软的幼枝轻轻摇弋。隔着一段距离，可以看见公子家的一簇绿。当然，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对面阳台上的一片狼籍。
　　「好了，这两棵树放这够近吗？」
　　「也不可能再近了。」公子点明：「还有，那是灌木，不是普通的树。」
　　「……什么？」
　　「这盆是番茉莉、那盆是杜鹃。它们顶多往旁边长长枝条，不会长成一根柱子。这么大的盆子，够长了。」
　　「那你家的那颗是？」
　　「黄金露花。」
　　事已办妥，两人之间似乎就没有话题了。公子站在落地窗前静静凝视着他的植物，中间提过一次浇水的事，转头又默不作声去。墙上的时钟滴答指向正午，这一折腾竟也耗去不少时间。
　　「要留下来吃饭吗？」基于礼貌，顾飞问道。
　　「不需要，谢谢。」公子拍拍裤子站起身，「倒是你，不是有事出门么？都这时间了还不去？」
　　顾飞大概了解公子讲这话是绝不害臊的，也不再轻易动怒。想了想他原本的确是要上市场买姜，哪晓得公寓大门都没踏出半步，就揽了这么个苦力活上身，世事难料。
　　「那我出去了，你看够了帮我把们锁上——」
　　「说什么呢？」公子的嗓音唤住了他：「别急，先让我出去吧？我可不知道我有这么值得信任喔！」
　　公子倚着窗条晃了晃手里变出的铝罐，背着正午灿烂的阳光冲他扬起了笑容。


　　那天上市场回来，顾飞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将老姜切片，而是把那张异位的单人床摆回它该有的样子。
　　运了三大盆重物上二楼，对于体能当然是剧烈的消耗，然而顾飞却认为更多的是心灵的疲倦。好在后来的香菇鸡汤算是一大成功，顾飞补充体力的当儿，精神也振作了些。
　　「那个人啊！就是这么欠抽，还有更过分的是他都做过！」
　　这是水深听完顾飞的遭遇后，所下的评论节录。奇怪的是，当问起盆栽的事时，他又闭上嘴不讲话了。
　　至此，顾飞一天的活动内容从早课、上班、晚餐、晚课，追加了早晚浇水这项差事。浇了两个礼拜，两株小树长高了，顾飞也浇出点感情出来，看着阳台上绿意盎然，早课心情都会特别好。
　　不过一墙之隔的盆栽兄弟，可就没有这么亲切的待遇了。公子不晓得在忙活什么，没定时定量的浇水，十几天下来，他家的树不但比顾飞这边的矮上一截，叶缘甚至泛起了焦黄。顾飞见着觉得可怜，偶尔会伸长手臂替对面救个急，可基本上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顾飞跟水深处得不错，认识之后，他更是常来造访。水深仍然会去找公子，可结果永远是一通鸡猫乱叫，争吵收场。水深给顾飞的印象是个直率的人，因此对他三天两头自找麻烦的行为感到十分不理解，为此本人的解释是身不由己，耸了耸肩又跑去看窗外的盆栽。
　　顾飞不知道水深为什么对公子的盆栽大有兴趣，反正他就是浇水，没意思要养得多漂亮。蔗日，他又来家里借报纸，顾飞瞄了眼时钟，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请来客先坐，自己拎了壶花洒走上阳台。
　　这一跨出去，首先一股淡烟味扑鼻而来，顾飞看见隔壁冒头的几枝顶芽骚动异常，惊奇极了。公子终于肯动手管管他的盆栽么？顾飞好奇地探出身子，恰逢蹲在大把叶丛后方的人忙完一个阶段，擦了擦额前的汗水站直身子。两人的视线全无悬念地对上了。
　　人不能说不认识，正是顾飞最初入住时打过照面、水深口中的「神人」。那张有特色的脸和公子一样，属于「看过一眼，终身难忘」的级别，再说他在公子门前的出席率可是超越水深的第一，顾飞又怎么可能不认得。
　　既然不算陌生，理所当然得打个招呼。于是顾飞向他挥手，对方迟疑了下，也有样学样挥了回来，没有多一句的交谈。
　　顾飞浇完水了，那人还站在那儿。他知道打从自己动作开始对方就一直看着他，因此对方开口说话，完全是意料之内的事。
　　「谢谢你照顾公子的盆栽。」语气诚恳。
　　「……举手之劳。」顾飞眨眨眼，这句台词由面前这人演绎很不对劲。怎一开口就是道谢呢？这气质落差太大了，哪怕有水深替他作过人品担保。
　　「朋友们叫我『剑鬼』，你就随意吧。」对方简单交代了下姓名和学籍，就算自介完毕，顾飞一样报了名字和职业上去，绰号啥的他没有，就省略跳过。
　　「老师呐！挺好的，你在哪个单位服务？」
　　「见笑了，我在育林中学敎体育，带小朋友出出操。」
　　剑鬼点点头，「辛苦了。水深跟我提过你。」
　　「他现在在我家呢！」顾飞笑。才要招人过来，水深早挨到身边了。
　　「两位，聊啥啊？那人精在不在？」
　　「公子不在。」剑鬼诚实地摇摇头。他俩实在很熟，一开始顾飞还能插上几句，没过多久就只有在旁边当听众的份了。不过这一聊开却补正了之前不少对公子的无妄猜测，顾飞深深为自己没有根据的脑补感到可耻。
　　「等等，公子是艺术大学的学生？然后水深你跟公子同组别？」
　　「对。」剑鬼回答。
　　「没错，虽然我很不想承认。」水深嗤道。
　　「其实我们都是同一所高中上来的，交情算很深了。」剑鬼解释，「高一时我们三人同班，高二分班剩水深和公子一班，最后他们两个考上相同的科系，我则到了另一个学校。」
　　「剑鬼老大你有一点错了，只有你跟那家伙交情深。大部分的人都讨厌死他了。」水深补充。
　　「这倒是真的。」剑鬼苦笑。
　　所以公子是个主修设计的艺大生，家里堆满的杂物是他从各处搜集来的材料；念艺术系的学生生活环境通常都很乱，虽然公子那个样子也称得上异常了。另外，搞创作的人「据说」多有强烈的个人风格，因此常有奇装异服的学长、和未脱高中束缚状态的学弟来拜访公子，拿一些作业用的材料；五金行的老板也常来公子这交货，让公子能以比较低的价格买进再转手其他学生。
　　顾飞在心里好好地将两人的话梳理了一遍，总算得到了一个关于「公子」这个人、比较清晰的轮廓。
　　「这么说来，其实这里有一盆是你的作业吧？」顾飞搭上水深的肩膀，温和地笑着。
　　「喂，别做不实推测啊！」水深下意识往旁挪了一步，认真的说：「我那天是刚好翘了那门课，才没有暗算公子的意思。说真格的，如果我真是个阴险角色，我更不会去花心思那花样，招惹了那家伙只会让自己死更惨！」
　　「水深你太夸张了。」剑鬼对着半信半疑的顾飞笑笑：「他只要遇到公子有关的事就这副模样。」
　　「我明白。不过，」顾飞笑的很复杂：「剑鬼你也的确是个人才啊！」


　　继窗外两棵盆景之后，顾飞的家中又多出一片黑色的叶丛。二开的空间里，黑色的枝条和泛着光泽的白色叶子徐徐舒展，消融在清晨的光色中（其实是被公子擦掉了）。
　　这张静物画被顾飞吊在背对卧房的墙壁上，离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很近，进出都能看见。框是在量贩店里找到的素色黑木框，架上去似乎更像那么一回事儿了。
　　看过公子作画时那副专注的模样，顾飞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讨厌他。任何对自己的追求抱持认真态度的人，顾飞都能在他们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自己对功夫这项没落技艺的坚持，不也是这样一份纯净虔诚的执着？公子也是，绝不只有性格差劲、做人随便的这部分，他有他的坚持。
　　如此一想，顾飞对隔壁「恶邻」的印象似乎转好了些。
　　隔一道墙后坐着的两人，安静得只余洽卡洽卡的键盘声充斥其中。剑鬼坐在混乱在众多杂物间、不仔细寻找就发现不了的椅子里，敲打着膝上的笔电。
　　「你那邻居，人挺好的。」
　　「还行，至少他帮我搬过盆栽。」斜靠在墙上的公子打了个呵欠，说了句公道话。
　　「不过好像多话了点。」
　　剑鬼干笑，对方一片好心还得被嫌，真是造孽。
　　「话说回来，另外那两盆盆栽怎么办？难得他主动提起，也许再也没有机会了。」
　　「让水深他们这群**操心去吧！老子管不了这么多。」公子清秀的眉头打了个结，大口灌下仅剩的酒液：「老子现在连救得救不了自己都没个底，哪有心情和他们玩耍。况且，要作业的话，这不是还有一盆吗？」
　　剑鬼顺着公子的大手一挥看过去，窗外已显衰颓之相的小灌木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既然这样，就费点心照顾它吧。养颗植物不难，你只要每天记得浇水就好。」
　　「我记着就是。」公子舔瓶口舔得无聊了，起身进浴室洗脸醒醒脑。待他再次出现时，剑鬼瞥见他端着漱口杯往外走去。
　　「浇完帮我看下报告。」
　　「喔。」
　　公子跨过脚边的障碍物走上阳台，在盆栽面前停下，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鄙夷。黄金露花原本嫩绿色的枝枒如今大半蜷曲着，呈现死气沉沉的干褐，健康叶片的油光荡然无存。面对这仅存几撮绿色、风中飘摇的小角色，公子深深怀疑起这杯水浇下去救起一棵小树的可能性。
　　「嗨，站在那想什么？」
　　公子转过头去，他的邻居好死不死竟然在阳台上作阅读活动。
　　「观察。」公子低声吐出两个字，手里的杯子因为角度问题被挡在视线的死角。
　　「真的不考虑来我家？」顾飞啪地一声合上书本，正脸看着他。
　　「我跟你不熟。」公子开始佩服这家伙的思考模式了，究竟是什么人才会放纵陌生人进门随便乱晃，还不会担惊受怕的？上回也是，竟然会想把生人留在门里自行外出，怪人一个。
　　「那就算了。」顾飞也是随口问问，他从不觉得公子会同意这个提议。
　　「还亏得你把东西寄放在陌生人家呢，不怕我把它们弄死吗？」
　　「就凭你的答案，想挑战本公子在等一百年吧！」公子哈哈大笑：「你以为那种程度的威胁，能奈何得了我吗？」
　　顾飞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脸：「你认为呢？你那盆我几天没浇，不是快死了吗？」他指着公子身旁无精打采的枝叶，自从上回公子为图观察隔壁家的杜鹃将它移至一旁后，它就因丧失地利，彻底断了水源补给这条线。
　　「多事。」公子暗踹了花盆一脚，才几天没水喝就这副蠢样真是太不给力了。
　　「你哪知道本公子华丽的智商在想什么？我要的是衰败的美感！我就是要他枯！」
　　「枯掉的树有啥好看的？」
　　「所以我说你不懂。」公子得意地观赏顾飞脸上浮现预料之内的惊讶，冷冷一笑：「成不了天才，就回去过你凡夫俗子的生活吧！哈哈哈哈！」
※
　　剑鬼在屋里听见外头传来公子的哈哈大笑，早觉得十分微妙，不想公子回房里后，方才的余裕全然卸下，脸上只剩明显的怒意。


　　「怎么了？」剑鬼看着公子走进浴室把水泼掉，又在门口站了几秒的身影问道。
　　「别提了，以后都别浇了。」公子摸出一罐啤酒打开要喝，结果拉开拉环的劲道太大，白色的泡沫晃了出来，沾得满手都是。他咬牙瞪着满手的黏腻，半晌骂了声干，对剑鬼吼道：
　　「你也不用帮我浇！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搞定！给我吃完晚饭再回来！」
　　「喂……」剑鬼叹气，背包一甩挂上了肩：「要帮你带点吃的吗？」
　　「不用。报告放着，我待会再看。」公子哼哼着把有人推了出去。
　　被公子赶出住所的剑鬼无奈中下了楼，在门口碰上了一袭黑的顾飞。
　　「我的确不懂那个人在想什么，不过他一向都是这么糟蹋人吗？」
　　顾飞不仅衣服全黑，连平时清俊的脸也是黑的，此时此刻正站在剑鬼面前问他话。
　　剑鬼真是欲哭无泪啊，怎么就给碰上了呢？看来即便是忍耐力极强的顾飞，在公子的毒舌跟前也会有被击溃的一天。
　　「公子嘴巴虽然坏了点，但还不到糟蹋人善心的地步。」剑鬼抹了抹汗，替公子解释道：「他只是戒心重了些，加上他最近手感不好，画不出东西来，才会这么焦躁。」
　　虽然这么说了，剑鬼也没把握顾飞听进去多少。说公子不会浪费善心，是因为他有好处就拿，毫不手软，这次才叫反常。戒心什么的，大家都被他算计着玩了，还需要吗？这叫他怎么说给顾飞听！
　　「手感不好？」顾飞眉头一抬，语尾一扬，剑鬼心里咯蹬了下。这么快就发现他隐瞒事实了？他什么都还没说啊！
　　剑鬼实在是对自己的说谎功力太没信心了。他忘记顾飞不过是才搬来两个月的住户，对公子哪有多少直接又深刻的认识，多半是从水深那听来的，而水深对公子的评论又渗了太多水分，明理人都不会尽信。
　　没想到顾飞没等到剑鬼的回应，自己就先进入了思考模式，剑鬼感觉肩上的压迫感减轻了些，深呼吸几口调适一下心境，说出早已演练不下百遍的台词：
　　「所以你就别跟他呕气了，我代替他向你道歉，行吗？」
　　结果剑鬼这句话收到有史以来最大的成效，顾飞瞪圆了眼，呆住了。片刻后，才回神说道：
　　「你干麻跟我道歉？」
　　剑鬼第一次遇到有人这么问，一时也答不上来：「因为他是我的好朋友吧！」
　　「所以你就代他道歉了？」顾飞早先的杀气散得一乾二净，这让剑鬼有点不知所措。
　　「是吧！」他胡乱回答。
　　顾飞又是那复杂的表情：「剑鬼，你对他太好了。」
　　无端被发了张好人卡的剑鬼掩面了，为什么反而感觉自己被可怜了呢？不过对方看样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他这就放心了。
　　「虽然是早了点……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他稍微有些在意，站了一会才回到屋子里。
　　「公子不在。」屋内的七嘴八舌也差不多平息了，顾飞这消息也就是让大家安个心。这颗炸弹炸下去把大家炸了个东倒西歪，回归平静后，多少感到一阵疲倦袭上心头。
　　「难怪他最近都不在我面前画图……」剑鬼喃喃自语。
　　之中唯一未受影响的大概只有顾飞，见水深路珂要走，还很精神地送到门口。剑鬼也觉得留在这麻烦人不好，喝干了杯底的茶，搭上前两人的步子走了。
　　「顾飞啊！下次我画一张给你，到时候就撤了那张挂我的吧！」
　　水深和路珂穿好鞋子站到门外聊天，剑鬼后头跟上，却被顾飞拉住。
　　「公子最近是不是都没浇水？」
　　「是啊，他不会再浇了。」剑鬼小声回答，公子动真格的话他也劝不住。「他连让我浇也不肯。」
　　顾飞垂下眼皮，剑鬼以为他又生气了，可是没有。拍拍他的肩膀，顾飞送剑鬼出门，临走前嘱咐三人：
　　「当心点，今天风还真大啊！」
　　紧邻的一扇门后，公子坐在午后稍暗的房间里，望着窗外金色的盆景。某刻彷佛忆起了些事，抬起手臂，却撞上了距离太近的玻璃，手中的炭笔断成两半掉落在地。他啧了一声。
　　伸脚踩碎，他全身瘫软在椅子上。
※
　　时序进入十二月，吹得人有些燥的西风不知何时停了，换上北方的冷风铺天盖地南下，整座城市跟着迈入冬季。
　　在这不多穿几件厚衣旧会感受到寒风穿体的透心凉时节，顾飞也不能免俗套上了长袖毛衣，即使他多半的时间并不感到特别冷。
　　十二月也是个热闹的月份，月历不过翻了一页，全市的商家有如事先约定好般，将店面装饰换成了充满浓浓圣诞节风味的彩带和小灯泡，大间的百货还会雇个人站在门前扮圣诞老人，生怕有谁不知道要过节似的。
　　顾飞小时候家里不过这种洋节日，当上老师后，看学生为了节日办活动玩得不亦乐乎，心里顶多觉得有趣，却没试图参与过。对他来说，圣诞节对教徒的意义要多些，而包含他之内的平凡人无非就是收收卡片送送礼物，借机放纵一把罢了，农历春节之于他更重要得多。
　　说到礼物，就不能不提到圣诞树。除了橱窗里用铁丝和塑料组成的人工树外，附近公园让上头派了专人来，将园里的一颗小杉装饰得无比华丽。
　　被当作圣诞树的通常是长青的针叶树种，顾飞阳台上那两颗虽然不是针叶树，冬天来时也没黄多少叶子；反观隔壁家，已经是一残枝败叶了。
　　公子发下不浇水的狠心，就真干脆地不浇了，说到做到坚持到底。这之中还翘掉一星期的课不见人影，连剑鬼都不知道他上哪去。但回来后手感似乎就好了，剑鬼摊手，表明这不是头一遭。
　　公子回来后，顾飞天天都能在阳台上看到画架，架上永远卡着一张纸，只有在下雨的日子才会收起来。纸上的主角全是那棵遇人不淑的黄金露花，但画中内容不断随着时间变化，有时顾飞早上浇水时只看见几条线，下午早回就发现多出一盆死气沉沉的小灌木站在那里。那株小树靠老天支持不了多久，终于整棵转成金黄、褐色，最后开始掉叶子。公子的画也忠实地跟随本尊皱缩、凋萎，同步率高得彷佛现实里落一片叶子，画中也会跟着荡下一片。
　　顾飞有时会错觉公子是不是成天窝在家里画画，可他实际见到公子画图的状况并不多。偶而碰面，点头招呼一下便各自忙碌去了，很少真正交谈上。
　　他心底挺想问问他的近况，不过对方一直不给他机会。


　　「公子，汤圆煮好了，你来吗？」剑鬼叩着公子家的门板，往里头问道。
　　「来了。」一把不很甘愿的嗓音拉开一道空隙，露出一张清丽的脸蛋。
　　「你知道的，我并不喜欢去他家。」那张脸蛋皱出如西施捧心般的表情，足令旁人为之动容。但再美的容颜若无美好的品格搭档，也无法长久迷惑人心。
　　「你整个春节都往隔壁跑了，不是吗？」剑鬼提醒。
　　「说不上来。」公子摇摇头走了出来，跟着老友转入另一扇门后。
　　一锅热腾腾的汤圆在桌上冒着轻烟，香菇和虾米的咸香扑面而来。公子走近前拿起汤杓拌了一下，有些意外地抬起眉毛，说道：「还挺像回事的。」
　　「可不是，当初他邀我时，我以为要叫外卖呢。」
　　元宵节的应景食品是糯米筛制的元宵，但现代人分不清元宵或汤圆，反而都能吃，过节就随兴多了。顾飞今年分得了包馅汤圆和小颗元宵各一大袋，他直推销耗不完，大姑却笑着点醒他：
　　『傻孩子，你自己住外面，难道全没受过别人的帮助？这是给你拿去分送同事朋友的。』
　　姑姑英明，顾飞于是照做了。分了大半给办公室的人还剩一些，他想起隔壁邻居那些朋友，便拨了剑鬼的手机叫人来聚聚。
　　水深和路珂谢绝了他的邀请，他们今晚另有行程。剑鬼在电话中问他要不要邀公子，顾飞考虑了下，要求老好人替他代劳，这才发生明明宾主只隔一道墙，却有个通讯兵代为传讯的情形。
　　「呐，人都齐了，开饭吧。」从厨房出来的顾飞端着两个瓷碗，盛着几颗白玉汤圆和一池明澈的黑糖汁。「饭后甜品是芝麻汤圆，记得配着糖水吃。」
　　「看不出来你还满居家的。」公子露出个捉狭鬼的笑容。
　　「没那么行，这都离开家后才学的。」顾飞擦擦手，给客人递上碗筷。
　　三个人围在电视前盛着汤圆吃，顾飞半年下来厨艺进步许多，连老爱挑刺的公子也给出「勉强可以」的评价，剑鬼更是大感惊艳，他真心为这搬出门的努力有了回报。
　　吃着吃着，公子突然放下还没吃完的部分，拿起小碗要捞甜的尝。另外两人都还没半饱，见此顾飞颇感意外，出生问住公子：
　　「你吃这点就够了？不行这样，起码得把青菜吃掉。」
　　公子鄙夷：「吃它干嘛？再者我又不吃葱。」
　　「吃蔬菜对身体好，而且煮久了黄掉，会失去营养价值。」顾飞耐着性子解释。「葱不吃就算了，茼蒿全部得捞来吃掉。」
　　「喔。」公子虚应一声，不知有听没听。「剑鬼，帮个忙。」
　　他把碗向对方推去，自己依照原样吞了两颗甜汤圆下肚。见公子心情好的样子，顾飞识相地埋头喝汤，不再多话。
　　公子尝完甜的又想吃点咸，可他自己那碗已经推给剑鬼清理掉了，只好拎着调羹往他碗里捞汤圆。顾飞蹙眉望着公子不太规矩餐桌礼仪很想发作，无奈剑鬼朝他笑了一笑，用眼神安慰他要习惯。
　　公子正拿着汤匙越过桌面，忽地一双筷子压住他的动作。
　　「吃菜。」顾飞熟练地将一根菜叶盘进他的匙子里。公子盯着他一本正经的脸，将汤匙慢慢含入口中。
　　顾飞浅浅一笑，多替自己添了一碗。
※
　　「吃饱了，收工。」饱餐一顿后，三人休息一会，开始清理残局。
　　来者是客，剑鬼却没有这样的认知，自告奋勇替顾飞分担洗碗工作。顾飞拗不过他的好意，只好一伙进厨房和洗洁剂泡沫搅和。与之相反的是公子，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在两个大男人在流理台前刷锅子的时候，行使他身为客人的权力，继续在电视机前坐着。
　　但公子到底略懂「廉耻」这两个字怎么写，等剑鬼应付完那堆锅碗瓢盆，他终于站起身，跟着顾飞将剩下的汤圆冰进楼下的公共厨房。
　　顾飞也把自家的电锅搬下去了，方便又烟又酒的二人组自食其力，少吃几顿方便面和调理包。
　　「外锅大约放一杯水，要吃多少蒸多少。」他拿着一个杯子比划，给他们做操作说明：「回煮太多次会不好吃。」
　　那人精不晓得听进去没，不过剑鬼很上心地抄了遍贴在冰箱上，顾飞认为这样就够了，起码锅子多了层不会烧掉的保障。谢过两人帮忙，他们三人上楼，互道晚安后分头回房。
　　「公子，等一下。」
　　公子在外逗留一阵，等剑鬼先进门把暖气开暖了再进去。只是前后脚的事，已经回房的顾飞突然开门路头叫住他，手上提着一个白色的袋子。
　　「从老家拿来的，新年快乐。」
　　他侧头打量着他，接过那个颇重的礼物。探开袋口，两瓶清澈如水的液体在玻璃瓶里欢快地晃荡着。公子看了一眼，笑了。
　　「新年快乐。」


最近电脑送修了，还没备份文件，杯具…

不好意思，最近刚忙完，存点稿子再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