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空言么？”湘夫人苦笑道，“我要不答应，他们能离开吗？万事没有绝对，等二师兄知道两日后我要嫁给湘君，也就不会再空等了。更何况，他想等的只是一份同门之谊。”
“可是……”侍女犹豫道，“您不希望得到两位师兄的祝福吗？”
祝福？湘夫人摇头，根本不想得到，这婚本身也没什么可以祝福的……从一开始湘水畔的结识就是陷阱，只为了今日的结局……罢了，不必再多想。
“夜这么深了，我们回去吧。”湘夫人长叹口气，径直走回屋内。
屋内桌案上是月神留下的竹简，里面记载了湘妃竹简的秘密。其实，自己若真是湘夫人哪里还用看这个，竹简一到手就能自动知道用法……
想坐下来将竹简看个仔细，却说什么就是看不进去。在自己生活的那个时代，穿越小说的主人公不都可以改变既定的命运吗？为什么自己还是走上了要成为湘夫人的老路？不清楚原来的湘夫人为什么要拜师儒家，是去做卧底，还是她也想摆脱宿命……
故事传说中的湘夫人流尽血泪而死，那现实中的湘夫人呢？那承载着湘夫人一切法术的竹简，不正是需要血祭才能发威……难道说……
现在才想到这些不是太晚，太可笑了吗？刚才月神只提到她能救两位师兄，便毫无条件的答应了……用一条本应该死于大火的性命，换来两位师兄活命，也算是值得了……
想到此处，心里平静了些。才能仔细看那竹简，竹简的开头是《九歌·湘夫人》全文，大致略过。后面是谈湘夫人作为阴阳家一员的必要条件，在阴阳家几个重要的职位都是依照血缘关系寻找继承人的。
湘夫人便是其中一个，不过与其说是血缘，不如说成是那种能物质化的能力。历代湘夫人都有这种能力，因此为了保持湘夫人潜意识的洁净，阴阳家都将其限制在一定范围内。这个一定范围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是说被软禁，还是力量被封印？
此外，湘夫人需要与湘君结为连理才能完全使用湘妃竹简的力量，不过什么叫做完全使用？还有，一根竹简怎么知道使用它的人有没有跟湘君成亲呢？
湘夫人从怀中掏出那截竹简，上面血迹斑斑，知道的是湘妃竹上原有的印记，不知道的还以为刚用它捅死过人。正面龙醒朝珠几个篆字依旧，背面斑点依旧……等一下！这斑点未免太有规律了些……
中间八个斑点较大间隔整齐，旁边还有很多零星小点，记得原来不是这样的啊……湘夫人拿到烛台下仔观，不知什么时候，湘妃竹背面的竹简变成文字，八个大字：云中天枢，有缘得见；至于小子实在看不清楚……
这不是云中界那石碑上的？看来这竹简果然跟云中界有关，不过它什么时候有这几个字的呢？难道是血祭之后出现的？的确有可能，毕竟血祭之后自己就没仔细看过这竹简……
看看月神给的竹简上有没有对于云中界的记载吧……
云中界是上古时期便存在的世外仙界，关于它的形成已不可考证，最早可以追溯到太公姜尚，传说他打开了云中界，并创制了可以进入云中界的方法——龙醒朝珠竹简。
难怪太公说这一截竹简是进入云中界的凭证，原来这竹简是他创造的……不过，当时他为什么没有说呢？好像是问了句自己怎么得到这竹简的，他说他给了先周王室……这竹简是东皇太一交给湘君，然后再由湘君交给自己的……莫非……东皇太一是先周王室？
对，记得月神说过千泷公主与她都有一个高贵的姓氏——姬，那不正是先周王室的姓氏吗？周文王——姬昌，周武王——姬发……
那，东皇太一自己打不开云中界不是很奇怪吗？姜太公不可能只传竹简，而不传竹简的使用方法啊！难道姜太公的办法也是要找到拥有物质化的人吗？
别自己瞎猜了，继续看吧……不过，后面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内容了，只是一首诗：云中天枢，有缘得见。血祭血契，心念合一。上穷碧落，下饮黄泉。永世永生，不得相离。
湘夫人大致数了下字数，跟竹简上字数一致，看来这也就是石碑上的文字了……
这三十二个字肯定是进入云中界的关键，血祭血契，应该是说竹简需要鲜血激发，但后面的是什么意思？心念合一，上穷碧落下黄泉，永世不离不弃……
看来，这就是阴阳家非要自己两日后嫁给湘君的原因了！
这一日，湘夫人看了一天的竹简，打算起身活动一下。推开房门，眼前是夏日生机盎然之色，几只麻雀被绿意吸引落于枝头小住，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前两日扶苏公子站在树下唱歌的情景了。湘夫人笑了笑，记得年少在小圣贤庄嬉戏的时候，三师兄也逼二师兄唱过歌呢，不过被二师兄以抚琴代替。但真想听一听二师兄用那温润如玉的声音唱歌……
罢了，想这些作甚。以后连面也见不到，还想什么声音……
“……湘姑娘……”刚劲的声音略带犹豫，却终是喊出了口。
湘夫人无奈一笑，真是想谁来谁么？转过身朝白衣的帝国公子欠身：“扶苏公子，大家都已改口叫我做湘夫人，公子怎么就改不过来？”
“……过了今日，再叫不迟。”扶苏走上前与湘夫人并肩战着。
“扶苏公子认为还会有什么改变吗？”湘夫人向前走了几步，转过身朝他笑了笑，“况且湘君我也是认识的，嫁给他也不叫人难以接受。”
扶苏摇头，良久才道：“这么说，你愿意？没想过要逃？”
“逃？”湘夫人不由笑道，“这我还真没想过，根本逃不掉吧……如果能逃，为什么阴阳家还能找到我，对不对？”
“我可以帮你。”扶苏下定决心，这无疑是在与他父王作对。
湘夫人却摇头道：“不必，我不希望连累任何无辜的人。公子是帝国的希望，根本没有必要阻止子湘帮助帝国寻找云中界的事。”
“如果……”扶苏攥了攥拳，“这番话出自湘姑娘二师兄之口呢？”
“嗯？”湘夫人一愣，摇头笑道，“那就更不必说，子湘只希望他能平安。我不想给任何人带来麻烦，我不想扰乱本应一切正常的秩序，公子能明白吗？”

扶苏苦笑：“这次做了两日湘夫人，湘姑娘说话扶苏就听不懂了……”
“其实，求而不得，求而既得，不过唯心而已。”湘夫人笑笑，“现在认为痛苦的事，不一定就是痛苦的。公子不必总将此事挂在心上，对公子而言不过小道……”
“扶苏从来不求寻觅大道，也不求超凡入圣，仅仅思慕一人……”扶苏上前盯着眼前一袭碧衫的女子，直言道，“何错之有？”
湘夫人被问得无言以对，只得回避道：“抱歉，站得有些累，我回屋了……”
“且慢！”扶苏拉住湘夫人急道，“湘姑娘，不到最后一刻，万不可轻言放弃。”
湘夫人挣脱扶苏手掌，并未多说一句返回屋内。什么叫最后一刻？什么又叫轻言放弃？扶苏公子刚才那一番话当真奇怪……
屋外扶苏愣愣地盯着空空如也的手，空气中还残留着竹叶淡淡的清香气，求而不得，求而既得吗？这真是你心中所想？只是你的师兄可没有你这般洒脱啊……
“大公子。”一名侍卫从远处快步走来朝扶苏跪拜道，“蒙恬将军已答应，今晚由公子护送湘夫人登上蜃楼。”
“好！”扶苏点头，长舒口气，扶苏能为你们做的也只有这么多，接下来还要靠你们自己！蒙将军这份恩情扶苏记下了，日后寻得机会必要相报！
是夜，月朗星稀，扶苏替偶感风寒的蒙恬送湘夫人一行登临蜃楼。临上纱帐，湘夫人再次问了扶苏两位师兄的安全，得到扶苏肯定回答后才登上纱帐。
扶苏驱马上前领队，众秦军都看得出来，他们的帝国公子心情不好，所以也没人愿意上前提醒公子应该加速。反正路上耽搁时间再长都有高高在上的帝国公子陪着，也没什么值得抱怨的地方。
步速缓慢导致大家走得疲了，警惕性自然降低，连离着扶苏最近的侍卫都没看清那人究竟是怎么三两下就劫持了他们帝国公子的！似乎公子连反抗都没来及，就被一个从天而降一袭棕红儒衫的人用剑架住了脖子……
所有秦军都是一愣，不知是哪个喊了句：“保护公子，捉拿刺客！”才唤醒众人回魂，大家一拥而上朝扶苏围了过去。
扶苏跟刺客其实都有点儿尴尬，他们一个行事向来光明磊落，自喊不出：“扶苏公子在我手上，靠近一步我就宰了他。”这种狠话；另一个自小生在帝王家也是铮铮傲骨，哪里喊得出：“快来救我，不要轻举妄动。”此等讨饶之语。
于是场面有点儿搞笑，刺客用剑桎梏着扶苏，借着月光众秦军好像在刺客跟扶苏公子脸上同时看到一丝难为情？但，还是有人保持清醒的，他认出刺客容貌，不正是前几天刚刚由公子护送出城的儒家掌门伏念么？
“好你个儒家匪首！”秦军什长怒道，“竟然行刺公子，恩将仇报！”
眼下要有个地缝伏念肯定选择钻进去……本来么，他是想直接硬闯救出子湘，不过扶苏公子建议这样行事更为妥当，二师弟竟也赞同！他想了想也觉得的确有道理，不过真实行起来却还真是叫人尴尬……
不过幸好身后传来的打斗声彻底湮灭了这份尴尬，伏念放开扶苏拔出手中太阿剑扫向秦军。同渊虹、水寒等纤细薄巧的剑比起来，太阿属重剑，所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只有内心之威才能激发出太阿剑的剑气之威。
伏念正是一个这样的人，用剑势让秦军自避锋芒，冲向后面子湘所在的纱帐。那边自有颜路依仗手中竹简与秦军斗在一处，大秦铁骑之所以能横扫六国，很大部分原因是他们装备精良。以精铁打造的盔甲刀剑都难以戳破更何况是竹简！但颜路竟是凭靠深厚的内力将竹简射进铠甲之中！
扶苏看他们打成一团，这早超出了他的计划，这样打下去只怕会招来更多秦军！可是他身为帝国公子总不能直接带着湘姑娘逃走吧……不对！为什么这么大动静都不见湘姑娘从纱帐里走出来？就算不愿再相见，凭湘姑娘的个性也会劝两位师兄快走啊！
心念及此，扶苏快步来到纱帐，虽然秦军已散乱的去围攻两位刺客，阴阳家的白衣侍女却依旧提着灯盏寸步不移的守在那里。她们在那守着扶苏还真不好直接冲进去，只得等她们行礼之后问道：“湘夫人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受到惊吓？”


“不曾，湘夫人一句话都未讲过。”右侧持灯的侍女回道。
扶苏觉得事情不妙，不由朝纱帐中喊道：“湘姑娘，湘姑娘……”连这唤数声都无人回应！侍女也是一惊，赶紧挑开纱帘，里面情形叫人大惊失色！
湘夫人着一身水绿衣衫静静的半卧在纱帐里，左手攥着一截湘妃竹简，顺着竹简缓缓流着鲜血慢慢汇成一滩血泊……
“你们愣着干什么！快止血啊！”要不是因为男女有别扶苏真想亲自动手，这下阴阳家的人也慌乱起来。扶苏不由计上心来，吩咐道：“你们几个快去蜃楼提前报信让阴阳家派人接应，你们几个去找蒙恬将军来。”
“是！”侍女们应着便纷纷跑了出去，只剩一个在处理伤口。眼见湘夫人脸色已有些苍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她就下了必死的决心……难怪她会说那样一翻洒脱的话，对于死人来说的确求而不得与求而既得没什么差别。
“扶苏公子，帮忙把竹简从湘夫人手中拔出来！我拔不出来！”侍女急道。
扶苏赶忙上手去拽那竹简，稍稍用力竟无法拽动，不由下狠心硬生生将竹简拔了出来。竹简还带着滴滴血水，扶苏心疼，却也惊讶于竹简的干爽手感……
侍女忙着施展阴阳家法术止血，比起颜路的药膏要管用很多。随即不知又施展了什么疗伤咒法，湘夫人竟有渐渐转醒趋势……
子湘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很烦躁很乱，满耳的冷兵器相互碰撞之声，眼前由模糊渐渐变清晰的是帝国公子扶苏一脸的担心。难道想死都这么困难？
“湘姑娘，你感觉怎么样？”扶苏见子湘醒来赶忙凑上前去。
子湘看了看毫无伤口的右手苦笑道：“我没事，不必担心……发生什么事了吗？好乱。”说着朝声源望去，只见秦军包围着繁复剑影，一个刚劲果决，一个无微不至……
是大师兄跟二师兄？！子湘诧异的瞪向扶苏：“你不是说两位师兄已经安全了吗？！”
“他们来救你……”扶苏忽觉自己百口莫辩，这事情明明也是自己计划的……
“得罪了！”子湘猛然起身，夺过扶苏公子手中湘妃竹简，借以扼住其喉咙喝道：“秦军住手！！你们谁再动一下，我保证你们公子没命！”
果然这招十分奏效，所有的秦军果断住手，子湘喝道：“将手中武器扔到地上！”说着将竹简假意捅进扶苏脖颈半分，“快！照我说的做！”
秦军纷纷放下武器，伏念与颜路纵身到子湘身边，扶苏松一口气，这计划虽然稍有变动但终是成功了。可心中并不喜悦，反而因被心爱之人扼住喉咙感到难过……
“两位师兄，快走！”子湘急道，“你们不该来救我！”
伏念与颜路并不知子湘已存必死决心，急道：“还多说什么，快跟我们一起走吧！”
“现在快放了扶苏公子，我们快走！”伏念始终觉得劫持人质不是什么光明手段。
子湘摇头：“不行，我不能让扶苏公子一个人承担罪责，只要两位师兄安然无恙，子湘无论怎样都……”话未说完，扶苏骤然挣脱束缚发难，一掌打向子湘后脑！
子湘本就挣不过扶苏，加之失血过多刚被救醒根本没有力气，一下便被打晕。伏念与颜路一惊，随即明白帝国公子意图，两人朝扶苏行礼架起子湘纵身远去……
“公子，公子！”秦军围了上来，“你没事吧？”
扶苏冷哼道：“等你们来救，我早死了！回去领罪吧！”
“那……”一个秦军什长犹豫道，“要不要去追？”
“追？！”扶苏冷笑道，“你说呢？”言罢甩手朝自己坐骑走去。但愿这一次湘姑娘能平安得救……
急于奔命的马车总不会是安稳的，纵使赶车的是精通六艺的儒家掌门伏念。颜路坐在车内守着尚在昏迷之中的子湘，顺便处理下刚刚打斗所受伤口。秦军的戈矛果然不容小觑，不甚被蹭就是鲜血外涌的口子……
“两位师兄快走！”子湘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锁头上冷汗涔涔口中喃喃自语，“快走，不要管子湘……”


颜路急忙想寻方巾为子湘擦汗，可又哪里会有，只得以衣袖擦拂安慰道：“师兄不会不管你的，只要出了桑海地界，我们就得救了。”
“对不起……对不起……”子湘呓语道歉，不知究竟梦到什么。
“何必道歉。”颜路柔声道，“师兄知道你处处都在为我们考虑……”说道此处忽黯然转言，“当然，也许你是担心扶苏公子更多一些吧……”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颜路脱下外衫给子湘盖上，本就略带苍白的脸被月光一照更加惹人怜惜……从未这么仔细的看过这个身边之人：柳叶眉，杏核眼，樱口翘鼻，瓜子脸，明艳无俦。自小学习诗书礼乐，眉目间也透出一丝书卷气息。
不知为何，竟后悔子湘有如此学识了。圣人言：“君子求诸己。”所以无论遇到什么，子湘总是独自面对，缺了一般女子对周身之人的依仗与依赖……
“子湘，你知道吗。”颜路轻声道，“有时候麻烦也能给人带来快乐。师兄还记得小时候你跟子房总要惹是生非，每次都是师兄替你们隐瞒说情……”提到子房颜路心里又是一紧，也不知子房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安全……
“放心吧，三师兄不会有事的。”身侧忽然传来虚弱安慰话语，颜路一惊，只见子湘坐起身将外衫还给自己，“多谢。”
“你披着吧，别染了风寒。”颜路刚替子湘把过脉，知道她现在身体虚弱。
子湘摇头：“我没事，这是要去哪里？”
“大师兄在乡下的故居。”颜路结果外衫抖开亲自披在子湘身上，“我们也刚好去见见从未谋面的嫂子跟侄子。”
“谢谢……”子湘拽了拽颜路的外衣，抱膝而坐，将头埋在其中。这几天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没想到最后还是选择了逃，只是能逃得掉吗？就算有扶苏公子帮忙，他只能拖住帝国的军队，阴阳家的人马他根本管不了。
还有两位师兄……刚才在秦军中奋力拼杀，血花四溅……那样子只怕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些恩情如何才能偿还清楚？子湘真是何德何能，让这么多人冒死相救……
寂静的车厢内传来抽泣之声，颜路急忙安慰道：“子湘，师兄知道这些天你受委屈了。师兄保证以后都不会再让你离开……”
“不是……”子湘摇头哽咽道，“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来……”
“我们为什么不来？”颜路反问道，“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嫁给湘君，为嬴政找到云中界吗？我做不到！”
“与你有什么相关！”子湘气道，“我嫁给湘君有什么不对？替帝国寻找云中界换扶苏公子恩情，你凭什么要阻止？！你的命自己都不珍惜，我真是何苦替你们周旋！”
“的确。”颜路苦笑道，“我们都抱有必死决心，子湘你本不必替我与师兄欠下恩情。”
“那你是觉得我多余？”子湘气急，“好，我现在就走！”言罢就要起身。
“子湘！”颜路将她按住，“我哪里有说你多余？你不要瞎想！我跟大师兄感激都来不及又会觉得多余呢？你不要情绪激动，对你现在的伤势不利。”
“为什么……”子湘觉得自己身体都在发抖，“为什么我那么说，你都不生气……对我这么好，我根本承受不起……”



第九章：邳桥拾履
邳即下邳，是秦帝国的一个县城，从西北流来泗水与从东北流来的沂水在这里汇合，从而使下邳成为上下游商品集散中心。河水穿城而过，河上架着一座座浮桥，桥上有过往的行人，桥下有往来的船只，使这个水上小城显得格外繁华，再加上城外有低矮的丘陵，繁茂的树林，又使这繁华小镇显出几分幽静。
张良与墨家众豪侠在博浪沙刺秦失败后，从桑海一路南行，走了多日，经过不少县城，还没见过下邳这样将繁华与幽静融为一体的。这样的感觉让他想起小圣贤庄，不知那里是否受到自己牵连，两位师兄与子湘师弟是否平安……
若再往前走，不知能否找到比此更为理想的落脚处。张良思考了一下，便决定先在这里住下。起初总是有些心有余悸，不知道官府通缉博浪沙刺客的风声过去没有，后来他发现县吏们除了到富商巨贾家中吃喝外，就是催税、抓丁，对嬴政被刺的事似乎毫无所闻，对级缉捕刺客的事更是毫无概念。
于是张良便放心大胆地到大街桥头上转转，下邳城繁华主要是因城中人口较多，不过听口音可知他们来自不同地方，从衣着看，他们的生活显然都很艰苦。每每走到冷清的县衙门口，张良总是陷入沉思：嬴政建立起来的郡县制，像一张巨网把帝国罩住。巨网冲不破，只刺死嬴政能起什么作用？要推翻整个帝国是否得从占领这些郡县做起？
可是自己一介儒生，孤孤单单，又如何能去占领呢？张良长叹口气满腔郁闷，不由来到城外散心，看着远处一座座黑黢黢的山丘，想到今早从客栈里听到的流言。好像是说这群山之中迷雾缭绕，暗藏着仙家洞府，很多人都妄图寻找过但全都功亏一篑……
自己左右闲来无事，干脆去碰碰运气，见不到仙童仙女，欣赏下山中美景也是好的。心念及此，已转身回房中拿了凌虚剑准备进山。此时日头已有些偏西，张良踏着游山玩水的步子走在山间小路上，清泉绕过身侧的巨石静静流淌，折射着夕阳余光。这水可真甜啊，张良捧起泉水尝了一口暗自感叹。
循着泉水的源头一路向上，果然泛起蒙蒙白雾扰人视线。张良毫不在意继续向前，来到一座铁索吊桥之前。想不到灵秀山丘内有如此壮丽景象，铁索吊桥勾连两座断崖，崖间黑漆漆不见谷底，但可听得水声汹涌，料想是一条大河。
铁索吊桥约二十来丈，铁索黝黑，共有八条，左右各一，作为护栏，下方则有六条，桥上竟无半张桥板！这叫人如何过桥？走铁索吗？还是回去？想着张良不由朝对岸望去，朦胧中感到对岸风景别有洞天。一时好胜心起，紧了紧腰间佩剑，踏上铁索。
比想象中的要稳，张良放下心来，走到桥中间时恍惚觉得对岸似乎有人，定睛细看却只是茫茫一片，难道是自己眼花了？想着不由更要去对岸看个究竟。
“来人止步，切勿上前。”空气中突然传来清冷女子之声，若是常人必然胆寒。张良却只惊讶一下，随即叹道：“早说不能过啊，我都走到一半，很可惜啊。”
对方似乎无语了一阵，才开口道：“若不后退，斩断桥索。”
“怎么能呢。”张良继续笑道，“断了桥索，姑娘你不是也断了活路……”正说着话脚下一虚，几乎坠落，急忙侧身，一个金鸡独立站稳，舒一口气。不知对方如何施为，足下铁索竟然断掉！没想到来真格的啊！
“再不回头，休怪我手下无情。”对方声音略有些发颤，似乎刚才遇险的是她。
张良岂会作罢继续小心向前，随时准备跳到两旁铁索之上，却忽觉剑风呼啸，侧头但见一名水绿衣衫头戴斗笠的女子提剑刺来！张良当下抽出腰间凌虚抵挡，三剑交罢，绿衫女子落向桥索，张良心念一转凌虚剑趁势下掠，铮的一声，也将对方落足铁索截断。
绿衫女子不料他以己之道还施己身，无处立足，半空中，左手抓住扶手，右手挥剑刺向张良。张良疾退半步，长剑一挂，绿衫女子所抓铁索也断，绿衫女子无法，凌空一个翻身，飘然钻入索桥之下，双腿各自绞住两根铁索，一手抓住一条铁索，同时挥剑疾出，自下刺削张良足胫，此时张良足下五条铁索尽皆被对方勾住，张良若是斩断，自己也无法立足。


张良听出子湘语调落寞，不由劝道：“等小孩一多，或许不会那么寂寞。”
本以为子湘会狠狠甩给自己几句难听的，没想到她只是侧过头，什么都没有说。张良疑惑的走过去，只见子湘努力抑制擦拭着夺眶而出的泪水。
“怎么了？”张良着慌道，“不至于给你气哭了吧？我只是看你一直在嘀咕，所以制造一些乐子给你解闷嘛，我是开玩笑的，绝无冒犯之意。”
“对不起……”子湘哽咽道，“我、我只是……好烦人……眼泪一直停不下来……”
看眼前的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张良行为比意识先做出回应，将子湘拦在怀中之后才开始措辞道：“那就哭吧，这一阵子肯定受了不少委屈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说跟他一样的话……子湘再也抑制不住，放声痛哭……
张良一边生火一边捋了捋刚才子湘这几个月的经历，不由感到迷惑不解。子湘是阴阳家既定的湘夫人这点他信，毕竟之前也那么怀疑过，但由于以为她是男的，所以便往湘君身上猜。至于那个云中界他也信，眼睁自己也是去过的。但二师兄莫名其妙消失了这件事他怎么听都觉得是笑话，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你觉得二师兄会去了哪儿？”张良站起来伸手烤火，问得很随意。
子湘刚刚哭过眼圈还是红的，听到这个问题只是摇了摇头，不太确定地道：“我不能肯定，当是在云中界吧。”
“云中界？”张良怪道，“为什么这么说？”
子湘回忆道：“我记得当时吹《湘君》帮两位师兄理气，然后眼见就是一黑，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就躺在小圣贤庄的废墟里。但那是两天后的事，嬴政他们已经登上蜃楼。我乔装混出桑海城，打探到大师兄在乡下的住处，寻到大师兄后听他说的。”
“大师兄也知道云中界的事？”张良觉得不可思议，伏念可从不相信怪力乱神的东西。
“是湘君告诉他的。”子湘回道，“大师兄说湘君那晚跟他说，我与二师兄当是根据石碑铭文打开了云中界。但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我醒来的时候不在云中界……我试图想找湘君问个明白，可我打听到蜃楼之行毫无收获，嬴政大怒，处死了昔日身为古蜀国祭祀的湘君，罢去了阴阳家国师的地位，还将主要负责此事的扶苏公子与蒙恬将军贬至边关，修筑长城防守匈奴……都是我害了他们，都是因为我……”说着又啜泣起来。
张良赶忙安慰道：“这怎么能怨你，都是因为嬴政贪图所谓的长生不老，才导致如今结局。他终将不得善终，你别难过了。”
“我、我不想去怨谁……”子湘哽咽道，“我现在只想找到二师兄……”
“对，这才是当务之急。”张良坐到子湘身边，“你有什么线索？哪怕是一点点。”
子湘摇头：“大师兄几句话中我只能推测二师兄有可能在云中界，不过我倒是从大师兄收藏的一些古籍中，找到一些眉目。曾经有一个叫赤松子的道长，似乎也打开过云中界，所以我才来到这里，相传这山丘之中就是赤松子道长的埋骨之处。”
张良点头：“原来如此，我也听下邳人说这里是仙家洞府，看来所言非虚。”
“嗯，此外这里流水循环自成体系，当是脱离了现实世界。”子湘分析道，“也许这位赤松子道长不仅能打开云中界，还能继续创造云中界。”
“这不算什么。”张良笑道，“你也可以的。”
“我？”子湘一愣，随即无奈道，“你又想说什么不着边际的？”
张良委屈道：“我要说正经的，不信你闭眼听我说。”

“你直接说，干什么要让我闭眼？”子湘不解。
张良无语，站起身道：“信我一次这么难？这次我保证是正经的。”
“好吧，好吧。”子湘妥协地闭上眼，“你说吧，我听着呢。”
“刚才抱着你跳到山崖上的时候，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立即放你下来吗？”张良问道。
子湘想到那尴尬场面，狠狠瞪向张良：“你要说什么？直说！”
“别睁眼嘛，我直说还不行？”张良长叹口气，“那时我看到一个特别与众不同吸引人的东西，你猜是什么？”
子湘闭眼想了想，能吸引张良并被他说为与众不同的，能是什么呢？完全毫无头绪，只能摇头。张良笑道：“我看到那山壁上翠华撑天，巨藤纠缠，密密麻麻，长藤上雪白奇花喷吐，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花开花落，落花之处结满细小果实，小如米粒，浑圆如珠，在暗处散发悠悠白光。”
“世上竟有这种景象？”子湘兴奋道，“那我要去看看。”
“你别睁眼。”张良提醒道，“你尽情想象那画面，我扶你过去。”说着拉起子湘朝山路深处走去，寻得一处光秃秃的高耸山壁，驻足道：“就是这里了，你面前就是我说的那片山壁，没想到这么神奇的花朵竟没有任何香气。”
“不是所有的花都香。”子湘猜测道，“按照你说的那样，这种花应该是无粉的，不香也不稀奇。我可以睁眼了吗？”
张良眼睁睁看着眼前光秃秃的山壁迅速爬满翠藤，长出花苞，开着那种自己信口胡说的雪白奇花，点头道：“可以啊。”
子湘睁眼，眼前山壁上长着无尽的藤蔓，藤蔓上无尽细小的白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结出如米粒般晶莹剔透的果实，洒落满地。
“真美。”子湘走过去捡起一颗果实，它似乎是夜明的发着幽光，“果然与众不同。”
张良微微一笑：“这还不算什么呢，我要是有点儿更新的创意，你看到的会更美。”
“什么意思？”子湘不解，“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我用语言引导你创造的。”张良解释道，“这原本什么也没有。可惜，你不会相信二师兄在这里，你要是相信的话，说不定一下子就找到二师兄了。”
“你是说……”子湘看着手中米粒般的果实，“这些是我物质化出来的？”
张良点头：“对，所以创造云中界并不是什么难事，有你在，离开这里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惜，我的话你不太相信罢了。”
“我……”子湘脑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我有点儿明白阴阳家湘夫人卷轴上那句话的意思了，难怪他们要限制湘夫人的活动，是为了保持湘夫人思维的纯净，这样就能物质化出他们想要的一切……这么说，如果我失忆了，你给我讲云中界的一切，就能打开云中界？”
“错！”张良否定道，“那样我只能引导你创造云中界，这世上将存在两个云中界。”
子湘想想的确如此，不由叹息一声道：“也罢，如果真那么容易，阴阳家也不会非要让我嫁给湘君了……”
“嗯……”张良若有所思突然问道，“大师兄没跟你一起来？”
子湘摇头：“我不想再连累大师兄了，你没看到他现在过的日子，天天跟嫂子侄子一起说不出的幸福快乐。我不忍打扰。”
“我虽然不知道你怎么说的，但你肯定临行前没跟大师兄说实话。”张良笑道，“否则大师兄不会袖手旁观，不过也不要紧，我会陪着你找到二师兄的。”
“算了吧。”子湘拒绝道，“我也不想连累你……”
张良大摇其头：“怎么能叫连累，他是你的二师兄，也是我的二师兄啊。别多想了，先在此处休息一晚，明早我们尽快找到那个赤松子，向他请教办法。”
“好。”子湘长舒口气，“三师兄，谢谢你。”
“咦？”张良瞪大眼睛一脸不信，“你会对我说谢谢？再说一句听听。”
子湘无语，却还是依言道：“谢谢你，方才失态，抱歉。”


“没什么的。”张良笑道，“我是你师兄嘛，从小到大净跟你胡闹，这次真想帮你。”
“三师兄，我发现刺秦之后，你好像懂事不少嘛。”子湘调侃道，“遇上神仙姐姐了？”
张良无奈道：“遇上神仙师妹不可以吗？”
“当我刚才什么没说。”子湘扶额，顺着原路走回篝火旁休息。
张良抬头看了看这洞天日月，若有一天自己报得家仇，也想随这位赤松子道长一般，寻得这么一块风水宝地不问世事……
翌日，子湘醒来伸个懒腰，昨晚是这几个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天，或许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强。需要一个依靠在身边……
“醒啦。”张良将手中野果放到地上，“正好吃点儿东西，我看这山里的果子还不错。”
“你……”子湘见张良竟只穿了一件中衣不由问道，“穿这么少，早上不冷么？”
张良毫不在意地弹了弹身上的晨雾：“你不冷就好啦，不必管我。”
“跟我有什么关系？”子湘不解，“你外衫呢？干什么不穿？”
张良惊讶地瞪向子湘，上下打量一番：“你没睡醒？”
“胡说！”子湘怒而站起，才发现一件蓝白的外衫从身上滑落，不禁尴尬道，“我、我没注意……”说着捡起地上张良外衫递给他，“抱歉。谢谢……”
张良无奈接过外衫穿上，真不知道自己在子湘心里到底有多不像个师兄，要是换二师兄在侧她肯定马上想得到。也罢，这不是重点，刚才的发现才是重点！想着整理完衣襟转身朝子湘道：“我今早四处转了转，你猜我看到什么？”
子湘示意他直说，没兴趣跟他玩。张良继续道：“这里山路虽然曲折，但走出后有个无人居住的村子……”
“我知道。”子湘用河水洗了把脸，“里面有间屋子全是古籍，可惜上面的字我不懂。”
“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张良笑道，“上面是三家分晋后的古韩国文字，我懂。”
子湘一惊，那可太好了！顾不得脸上还有水珠激动道：“那我们快过去！”
山道后的村子十分清幽，中间是一个清澈的水潭，四周围着八九间草屋。村口有一块石碑上书古韩国文字，经张良翻译是一首诗：芳草伴青山，云影入湖心。松梢鹤啸长，芦屋酣梦沉。子湘想了想，诗的确很符合这里的景致，这次张良可信。
存放竹简古籍的屋子在西面，里面大多数的竹简保存完整，也有一些轻轻拿起就散成竹片。张良将古韩国‘云中界’三字写在落满尘土的桌案上，让子湘按照这个找。自己则大致将眼前竹简略过一遍，看字体应该全出自一人之手，内容也都大致是道家的黄老之学，应是一位得道高人所书，说不定就是那位赤松子。
“三师兄，你看这卷是不是。”子湘找到一卷多次提到张良所写那三个字的竹简，赶忙递给张良让他鉴别翻译。
张良接过竹简仔细看了看，点头道：“不错，这上面的确记载了云中界的事情。……拥有造物能力之人，方能开启云中界。血祭姜太公龙醒朝珠竹简，并与心念合一之人血契，云中界内激流翻涌，吸取造物人内力精元致其昏迷，此时心念合一之人务必吹奏乐曲锁魂，方不至于魂归故里……原来如此……”
子湘也恍然大悟，难怪湘夫人与湘君的咒法要靠乐曲施放，若真是湘君与湘夫人打开云中界，湘君见湘夫人昏迷定然吹奏《湘夫人》施展疗伤法术……看来自己与二师兄是同时到过云中界的，只是二师兄未能锁住自己的魂魄，才导致自己受物质化能力影响，脱离了云中界回到小圣贤庄，也就是所谓的故里……
“子湘。”张良十分严肃的神情让子湘一惊，“你没说实话。”
“嗯？”子湘一愣，摇头道，“不可能，云中界的事情我说的句句属实。”
“不是……”张良指着竹简念道，“所谓心念合一者，相互倾慕，心意相通。你怎么没跟我说，你跟二师兄是因为心念合一才打开云中界的？”


“这个、呃……”子湘脸红道，“不是重点……不说这个，你往下看有没有再次打开云中界的其他办法，后面还有那么多字呢……”
张良无奈叹气，继续往后看简述道：“大多都是在描写云中界内的极美景象了，我看这赤松子道长是没去过云中界的，他说其中珍奇异兽、昆山宝玉应有尽有，我们也是去过的，哪里有？咦？这句话……”
“怎么了？”子湘追问道。
“若不慎脱离云中界可寻造物者……”张良一惊，后面的话当真念不出口。
子湘看后面只有四个字，不由催促道：“你愣着干什么？后面是什么？”
“这个……”张良脸上有一丝为难，还有几丝难得一见的尴尬与难为情，“这四个字，它们很难，我不认识。”
“唉？”子湘一愣，看了看那四个字的结构，跟前面很多字比都简单得很，不由气道，“没空跟你闹啊，快说什么意思。”
张良一脸正经：“我没跟你开玩笑。真不认识……”
好吧……子湘扶额，默默吐槽：这叫什么？关键时刻掉链子？
张良倒是没那么失望，将竹简卷起来收入怀中：“别担心，等我们从这儿出去，我带你去韩国故都郑。那里肯定有人认识这四个字。”
“也好。”子湘无奈，唯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只是韩国被灭亡之后，哪里还有什么故都郑，只剩下颍川郡跟阳翟罢了。可这些话又不能说与张良听。
两人似乎各怀心事沉默一阵，张良复开口道：“方才我看到一个对这座山丘的介绍，赤松子道长说石碑地下藏有密道通往下邳水道，我们从那离开吧。”
子湘点头跟张良来到屋外，石碑前铺着大块的石子路。张良左敲右敲终于找到中空的地方，当下搬起石板，果然有一个能容一人通过的洞口。两人依次跳下去，水道自然潮湿阴冷叫人好不自在。张良本想照顾子湘让她披着自己外衫，子湘以张良本身就体弱多病为由拒绝了，还调侃着问他要不要披自己外衫。张良以最难消受美人恩为由同样拒绝了。
水道直通下邳石桥底的一个干枯排水河道，不知在山中耽搁了几日光景，下邳城依旧夜色朦胧。两人上岸，张良建议子湘先去自己在下邳的住处落脚，等追捕刺客的风声过去，便前往韩国故都。子湘自是毫无异议，让张良头前带路。
两人经过一座浮桥，恰巧与一名老者走个对面，儒家讲究尊老，两人自然侧身相让。老者经过子湘身边，子湘看老者身形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老者看到子湘明显也是一愣。随即竟然朝她笑了笑，然后脱下好好穿在脚上的鞋子扔到桥底下，倨傲道：“小姑娘，到桥下为我把鞋子捡上来吧。”
这老头儿有病吧！子湘真想挥拳揍他，可见他老态龙钟的样子，估计经不起自己一拳，别再被他讹诈，得不偿失。犹豫间，张良已经跑到桥下，把那只鞋捡了上来，正要将鞋递给老者，岂料老者直接抬脚毫不客气地道：“给我把鞋穿上！”
这次连张良都愣住了，也罢，既已从桥下把鞋拾起，给他穿上又费什么劲？想着便为老者穿上鞋子。老者哈哈一笑，一句话也没说，拄着拐杖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
子湘看着那远去的背影更觉得眼熟，可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来。忽然眼前手指晃动，紧接着听张良问道：“你怎么得罪那老丈了？竟如此奚落你。”
“啊？”子湘一愣，看向张良，“我根本不认识他，怎么能怨我？”
“不认识为什么让你捡鞋？”张良好奇道。
子湘无语，反问道：“难道你认识他？不认识干什么给他捡鞋？”

两人争执间，那老者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蹒跚着返回桥头，重新来到张良眼前笑道：“年轻人，好样的，孺子可教。第五天天亮时，仍来这座桥上和我见面。”
张良一惊，赶忙行礼道：“我记住了。”心里纳闷：这老丈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次两人直到目送老者身影彻底消失才走下浮桥返回住处，张良是亡匿下邳，住处自然十分简陋，仅有一间屋子。按照张良的意思，今晚他去屋外将就一下，明天再为子湘找个客栈。子湘觉得不用麻烦，屋子虽然不大，但绝对可以放开两张床，只要再制备个帘就好。
张良想了想自己身上银两的确所剩不多，子湘说的也的确可行，便依子湘所言吧。转天就买了张床跟帘子，将屋子收拾妥当。周围邻居见张良屋里多出个大姑娘自然好奇，张良不顾子湘屡次无声反对开口就叫她：娘子。
虽然知道这的确是最好的解释，不过每次听到这个称呼还是觉得毛骨悚然……为了掩饰身份，子湘从不提及自己真实姓名，湘这个字眼太敏感，便取了湘水的水字，一来二去也习惯了‘水夫人’这个称呼。
五日时光转眼即逝，张良第五天天亮就披衣下床与老者会面，岂料等他急急忙忙来到桥头时，那位老者已等在那里。老者见张良来了，一脸怒气的指责道：“跟老人家见面，怎么能够迟到呢！”说完掉头就走，“五天后再来吧，要早点，记住！”
张良在桥头怔怔地站了半晌，才扫兴而归，叮嘱自己：下次一定要早！
好不容易又等了五天，五更鸡叫，张良就起身前去，不料竟又来迟了！老者仍像前次一样，告诫他五天后再来不要迟到，说完径直走掉。张良悻悻地回到住处，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决定下次吃完晚饭就去等！
这次果然没有迟到！半夜十分，张良正坐在桥头休息，就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寻声看去，一个黑影正慢慢朝桥头蠕动。借着月光，张良看清对方果然是那老者。
老者见张良已等在桥头，高兴道：“和老人见面，就应该这样。”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这是我藏了多年的一部宝书，送给你吧。把它研究透了，将来可以做帝王之师。几年之后，天下必有大的变动，你就到风雨中去闯荡吧。”
张良闻听此言，慌忙双手把书接过，连声说：“一定牢记先生教诲，不知先生雅号？”
老者笑道：“人称我黄石公。上次与你同来桥上的那位姑娘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哈哈，年轻人好自为之吧。”说完老者转身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当晚张良回屋掌灯一看，那竹简竟是一卷《太公兵法》（前文写过姜太公墓，所以文中采用黄石公传给张良《太公兵法》的传说。）！翻阅时，张良突然看到一片特意在旁边画着红线的竹简，竹简上书：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
张良反复诵读两遍，不禁慨叹道：“说得何等好啊！”暗下决心，立志改变这天下为一人之天下的局面。这不能靠个人蛮干，要靠熟读这本兵法来领兵打仗！
翌日张良将黄石公的事情说给子湘，子湘见了那卷《太公兵法》才恍然回忆出，那个姜太公墓中的黑衣人！他竟没有死，真是值得庆幸！
这些时日，子湘都没怎么注意张良每天究竟干些什么，反正与她无关。倒是邻家大婶的刺绣吸引了她的注意，自穿越以来都是以男子身份生活在小圣贤庄，这种女红还真没做过。自然好奇的想学，大婶也十分好奇的想知道，连一个女红都不会做的女子是怎么能嫁出去的？听到这个问题，子湘只能默默扶额……
好在大婶很热心，子湘学得也快，等基本技巧掌握之后，大婶不断撺掇子湘绣个荷包送给张良。子湘虽然很不情愿，但也不好拂了大婶好意，就去问张良喜欢什么图案。
张良听说子湘学会刺绣捧腹笑了良久，直到子湘想转身走人的时候才表示，为什么不学点儿实用的，比如说做饭，买饭可是很贵的！
子湘示意张良看清楚他那个简陋的小屋子：连个灶台都没有，学做饭干什么？
听罢这话，张良保证日后回到韩国故都肯定有灶台。子湘则表示，那与她无关……

张良沉思片刻，点头道：“嗯，得让项梁觉得复立韩国是为了反抗暴秦的大局……说这个我在行。不过，你今天怎么突然对我的事这么关心？”
“这个……”子湘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另有心思，不是单纯关心张良。
“我明白了！”张良恍然悟到，“你是想早一点儿跟我回到故都郑，找到认识那四个古韩国文字的人，救出二师兄吧？”
被点破心思，子湘干脆承认：“这是其中一个原因。”
“那还有呢？”张良追问道。
“我也是真的关心你啊。”子湘无奈道，“我也想你能完成心愿。”
张良一脸‘我就信了你吧’的表情，站起身打算休息。屋里虽然只有一张床，但是床很宽敞，完全可以躺开两个人。于是随口道：“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大哥……”子湘真心觉得自己要崩溃了，“你也太不拘小节了吧？要不是你逢人就介绍我是你‘娘子’，我们哪用得着挤一张床！”
“你……”张良充愣了好久，才道，“叫我大哥？我可承受不起，不愿意叫三师兄，可以叫直接叫子房嘛，或者夫君也可以。”
天呐！完全听错了重点啊！子湘正想着怎么才能让对方正视自己真的忍不下去了，却听张良开口道：“我只是觉得，我要是睡在帐外会给你带来更大的麻烦。”
这倒是真话。子湘不由再一次妥协道：“这次就这样吧，下次别再说我是你‘娘子’，可以吧？这要求不难吧？”
“唉……”张良特别无辜地长叹口气，“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还没来及报恩……”
“免了！”子湘拒绝道，“承受不起。”
张良无奈看了看大床，又看了看子湘道：“其实，我明明什么也没多说，你不愿意睡，只能证明不是我嘴脏，是你心不干净……”
一定要忍！子湘默默劝告自己，尽量以平静的声音回道：“为了证明我心干净，我睡外面，里面太闷……”
“可是……”张良为难的打断道，“那我要是起夜怎么办？直接从你身上跨过去？”
子湘攥拳，气道：“你要是让我睡里面，信不信，等我起夜的时候踩死你！”
这次终于是张良妥协了。子湘和衣睡在床边上，发现怎么都睡不着，身后张良也是来回翻身，久久未能入睡。实在觉得他烦，子湘无奈道：“你睡觉能不能老实点儿？”
“睡不着啊。”张良委屈道，“可能是刚才茶喝多了。”
“以后少喝点儿。”子湘劝道，“二师兄不是说过，茶喝多了也伤身的。”
“唉……”张良幽怨地叹了口气，“反正你也没睡，不如转过脸来，跟我聊聊天。”说着又翻了个身。
子湘觉得张良实在是没事儿找事，因为明明不转身也可以聊天，不由气道，“跟你没什么好聊的，睡觉！”
“你这么说可太让夫君我伤心了……”说着张良甚至带上了哭腔。
子湘怒而翻身，忍住了强烈想掐死张良的冲动，只是警告道：“你睡不睡觉？再多说一句我就……”想不出应该怎么样，只能狠狠瞪了对方一眼。
张良只是怔怔地眨了眨眼，子湘才发现自己跟张良已经近到呼吸可闻的距离，不由干咳一声打算立即转身，不料被张良一脸严肃的按住。她从未见过张良这么严肃的表情……
“子湘，如果你这一生都不能再打开云中界呢？”张良想了很久，还是问了。
“嗯？”子湘一愣，随即摇头，“不可能！我一定会……”
张良手上力道加大：“我说真的，子湘，你冷静得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我……”子湘垂下眼睑，轻轻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敢去想……如果竭尽一生都不能再次进入云中界，我也认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吧。”
张良沉默一阵，再也不想犹豫地开口：“我能，代替二师兄照顾你吗？”
“嗯？”子湘一惊，抬眼瞪向张良。
“嗯！”张良正色道，“我明天就请求项梁复立韩安为韩王，我们回到故都郑就成婚。”


子湘愣了半晌，盯着张良看了半天，终于开口道：“你睡前娱乐够了么？够了的话就睡觉！”说着想翻身，看见眼前这张脸就火冒三丈！
“我是认真的。”张良扣住子湘让她看着自己，“一年了，习惯你在我身边。我知道二师兄在你心中无法取代，我也不奢求能超过他，只想照顾你，让你快乐……”
“我……”子湘不敢直视张良，“三师兄，我……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张良摇头：“不是突然，从你送给我荷包的那刻，我就开始想了。这次我真的很郑重，如果你同意，返回故都郑我们就成婚。”
“那等到了再说吧。”子湘心烦意乱地坐起身，“总得给我一些时间考虑。”
“嗯，自然。”张良点头翻身背对子湘，“夜色深了，睡吧。”
睡？子湘扶额，说了这么闹心的事还能睡着的，只有三师兄你了吧？！
阳春三月，花草树木正抽着新芽，梢头各色大小雀儿便等不及了的成双入对，歌声连成一片，叫人羡慕。
子湘放下手里的半卷竹简揉了揉太阳穴，也不知最近是怎么了，看简会眼花头晕甚至觉得恶心。大概是古韩国字的结构就是容易让人心烦意乱吧，想着不由朝窗外望去。
一个粉衣婢女踩着树阴底下一路碎细的光影啪嗒啪嗒地跑来，慌慌张张地推开房门，用袖子擦着满头的汗：“夫人！夫人！”
“怎么了？”子湘站起身从书案后走出来，“不必紧张，慢慢说。”
粉衣婢女定了定神，却依旧急道：“前不久老爷不是帮那个刘邦攻下了开封，这个刘邦他得寸进尺非要让老爷跟他西征，攻入咸阳！”
“这不挺好嘛。”子湘笑道，“自从征得项梁同意，拥立了韩王成，子房带着一千多人马离开楚军营地转战颍川以来，虽在短时间内将队伍发展到一万多人，有力地牵制了韩地的秦军，使楚军得以发展壮大。但子房攻下的那些城池往往得而复失，至今仍没有一块稳固的根据地，现在刘邦率大军来到韩地，子房帮他实属正常啊。”
“这个……”粉衣婢女尴尬得挠了挠头，“夫人您说的这些我不懂，我只是生气！”
“哦？”子湘不解道，“那我得听听你气从何来？谁敢惹我们小叶生气？”
“谁也没惹我，我是生老爷的气。”被唤作小叶的粉衣婢女气道，“夫人您跟老爷成亲还不到两个月呀，他怎么能抛下夫人您去投奔刘邦呢！这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听罢这话，子湘微微一愣：“你？你是生气这个？”
“对啊！”小叶一脸理所当然，“夫人，难道您就不生气？”
“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子湘转身坐回书案内，给自己倒了杯水，“他不在我眼前，我还清静呢！省得看见他就心烦，他不在的话我能多活好几十年呢。”
“唉？”小叶一愣，子湘也觉得话好像说过了，不由干咳一声解释道：“其实子房去帮刘邦攻打开封前就跟我说过他的想法，他要跟着刘邦入关破秦。”
“夫人……”小叶的语调充满了抱怨，“您为什么同意老爷去啊？”
子湘笑道：“我为什么不同意？推翻秦国一直是他的心愿，我干什么要阻止？”
“您就不能多为自己想一点儿吗？”小叶急地直想跺脚，“老爷不知都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您一个人多寂寞啊！要不我们追上去跟老爷一起入关破秦吧！好不好？”
“不好。”子湘一口回绝。
小叶脱口追问道：“为什么？夫人您的才智与武功虽不及老爷，但肯定能帮他吧。”
“嗯……”子湘想了想，觉得这几年间自己性子似乎是变了，这事若放在从前哪用小叶催，自己肯定直接跟去，但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