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像我这种好人,得人滴水必当涌泉相报。”
金钟云眯起眼睛接过金希澈递过来的酒杯,把橘皮随手一抛,丢到江里。
“不太像某些人,得了一命反而跑的比谁都快。”
杏林弟子长叹一声,杯中酒一饮而尽,入口缠绵清凉,是上好佳酿。
“我这个故事比较长。”
金钟云撑额想了一阵,转身去拿过金希澈面前酒壶又满了一杯,“你可愿意听?”
金希澈脸上有些不耐神色,正抱臂盯着江中游船发愣,并不回馈。
“其实也有个言简意赅的版本。”金钟云见势头不对,只能太息一声放下杯子,做出付严肃端庄姿态出来,“这事也挺简单的……”
“长的。”金钟云正要继续,却不料被金希澈突兀打断,锦衣华服却形容憔悴的富家少爷神色中有些不可窥破的急躁忧虑,“我愿意听你那个比较长的故事。”
24.
世上有好人,也就有恶人。
恶人谷算不得一个好名头,但凡市井中小儿夜啼,父母大多用恶人行迹来哄骗孩子早早睡下。
世人都道恶人谷中住的都是十恶不赦唯恐天下不乱的坏人,礼义廉耻世俗规矩都是不管不顾的。
金钟云初听时觉得好笑,世俗规矩曲意奉迎本就是大家都不愿意做的事情,私下里不知用了多少口舌去骂,谁知突然有人不守规矩了反而成众矢之的,时则可笑。
那时节朴正洙尚未出师,还在道观中一日三省,金希澈因顽劣难教被家中送上道观学些清心静气规矩。
而金钟云彼时正跟着非常靠不住的掌门去道观中求一味只开在冰山雪地中草药,因为太闲,总有太多时间腹诽。
道观高高建在山上,依山势而成斗拱飞檐,壁上做青云观,做老子出关图。青山负雪,明烛天南,积雪常年不化,天地间都是极致蓝白二色,剑气凌厉,万物全然清洌。
朴正洙那时候尚且入学不过数载,师父给取了名入道字,随道家姓李,单名一个特字,穿着初级弟子衣裳站在白茫茫一片山水当中对他们行礼而笑,大约是山上只有他们几个年纪相仿缘故,因此每日竟有大半时间都在一处。
彼此都是少年心性,大约是彼此人生中最为坦率真挚一段日子,朴正洙看似待人和蔼,实则私下里伶牙俐齿牙尖嘴利不输金希澈分毫,金钟云那是就是个看热闹不嫌多的人,自然相处融洽彼此和睦。
金希澈在山上住了一年样子,金钟云中间随掌门下山采办东西,赶着大雪封山耽搁了一月有余,再回去时便觉得有些与往日不同。
年少时便总是能轻易的喜欢上一个什么人,毫无道理般愿意把一生一世许诺出去,毫无畏惧担下许多壮志豪言。
到后来年岁见长,也不过就晓得那是些少年心性,总是不作数的。
金钟云那时大约也就是这样想,男子之间同塌而眠于他不过是别人事情,既然这样那又有什么看不惯道理。
等到他跟着掌门拿到那长在深山积雪里的草药时告辞归去,也不过是以为这两人只贪一时新鲜有趣,待到来年师成之日不过觉得现下就是一场荒唐好梦罢了。
只可惜金钟云算卜之术没用心去学,朴正洙出师后竟也跟着金希澈入了浩气,竟然也就这么长长久久。
金钟云时常在恶人谷外昆仑雪原上看着浩气恶人纷争,躲在后边趁乱找些素日里难寻草药,兴致好时也放些冷箭,似是总觉得有朝一日就能在里边看到熟识面孔。
杏林弟子打的好算盘,混乱之中旧友相逢,也称得上一桩美事。
也只可惜他时运不够好,遇到故人时那人偏偏生命悬一线,三魂七魄都要离体。
金钟云武学上算不得精进,至少在人前懒得动手,那一日从雪山上翻过去时却再也顾不得这些中庸之道。
道子侧身卧在雪地里,身遭尸骸早已不全,离得近些那几具尸体身上剑痕深浅不一,显是力竭所致。
远远的还有些人提剑站着,金钟云只看得清那些人黑纱蒙面身着劲衣,分不出门派阵营,见有人来了也不多费工夫转身即走,轻功路数也怪得很,辨不清是哪里的招式。
那道子身上道袍早已染成血色,黑发沾了血,握在手中浓稠腥气,雪地中极冷,血未曾晕开,只黏在身周。
金钟云也曾见过失血而死之人,却似乎并未像这道子一般流了这样多血。
大约是个死人了吧,金钟云小心翼翼把人翻过来,却惊觉那人眉眼熟稔,竟是少年时三清观中那人。
人生何处不相逢,杏林弟子倒抽一口冷气,昆仑白雪皑皑,血迹分外刺目。
25.
“后来呢?”天色将亮,金钟云的一壶酒喝的差不多,金希澈扯了扯减伤外袍,是极怕冷模样,也不去看金钟云,到好似自言自语。
“你救了他?”
“自然。”金钟云静了一精,轻轻呼出一口气,向后靠在廊柱上,“你不知道那是我第一次治病救人,往常采药也只是做了东西卖钱,那次是第一次用在人身上。”
“更何况还是个熟人。”金钟云苦笑着摇头,“那时候也不过想着死马做活马医吧,谁知道竟然也就好了。”
江上远远传来船家吆喝新鲜水藕菱角声音,江南口音婉转软糯,尾音高高杨上去,像是在人心尖上轻轻牵了一根线,慢悠悠晃颤颤,无尽心思都勾了起来。
金希澈神色有些孩子气茫然失措,手指握紧栏杆,也不再出声,金钟云看他那副样子也只得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
“活着就成,那怕是我用错药把人治傻了起码也没死不是?”许是觉得有些失言,金钟云佯咳几声,稍稍往后退了退,“当日他身下一直护着一个人,看样子也是个小道士,只可惜血流的太多,我赶过去时已经不在了。”
金希澈猛然一惊,神色晦暗不明,金钟云正觉得奇怪,却不防看见曺圭贤正从外边绕过来,打着呵欠冲他们挥手。
“师父,马车雇好了就停在外头,你看人怎么办?”
“能怎么办?”金希澈抖开身上外袍仔细系好,抬手将头发束成马尾,脸色如常,甚至于还带了三分笑意,大步走了出去,“自然是我给扛上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