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陷入漫长的回忆当中。我为自己编织很多很多的过往来填补丢失的那一部分记忆。我想象着自己牵着妈妈柔软的掌心肆无忌惮地奔跑在满山绿野当中,阳光炙热,她会耐心地蹲下来细心地为我擦拭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也许她会让我留很长的头发,然后在每一个清晨为我编织好看的发辫,发尾用好看的蝴蝶结绑住,她会在我的眉心落下一个宠溺的吻。
这些都是我凭空的想象,它们的丰沛让我对从前的恐慌一点点减轻。
数学课是我用来编织梦境的最佳时间,也是班主任邱老让我罚站的最佳时间。邱老并不老,因喜欢一副老成的样子将“想当年”三个字挂在嘴边因此得了这个外号。此刻,邱老手里的粉笔头在空中划了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在了我的头顶。
几乎是本能地,我拍掉头发上的粉笔末自觉地站起来,上午的阳光很是刺眼,从淡蓝色的百叶窗外成条状照射进来,我这才看见邱老身边站着的新生,柔软的头发,恍若精灵的精致脸孔,粼粼的日光在他的睫毛之上簌簌地降落。
竟是昨天在顾奶奶家门前见到的男孩儿。
他看见我,又是那种灿烂如阳的笑容。
“大家好,我叫夏莫,很高兴见到大家。”夏莫的声音很轻,眼睛里明亮的光芒直直地望着我。他成了我的同桌。
那天夏莫趴在我耳边神秘地对我说:“五月,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其实,我是鬼。”
我想,如果这句话他讲给梁小柔听,也许会让那个胆小的姑娘泪汪汪地陷入焦虑,如果是讲给薄荷听,也许会被薄荷的手掌拍得脑袋开花,顺便被骂得狗血淋头。可他偏偏对我说了这样的话,对一个失去了记忆的、性格沉闷的、对任何事情都不具有好奇心的我,说了这样的话。
我耸了耸肩,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十年后的夏莫,也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喝得烂醉,瘦高的身子挂在我的肩上声嘶力竭地哭,直到哭得干呕,喘不过起来。他说五月啊,我是鬼,从五岁起我就死了。可是我却偏偏只能当一只孤魂野鬼,我留在人间继续饱受折磨,可是我最爱的你们却都没有办法救赎我。
那时候的我们都已离开了洛城,离开了这个安宁如画的小城市。那时候的我们在山的另一面,各自背负着自己的伤,踽踽独行。
那天放学后,我按照老单的吩咐拿着糖糕去找薄荷。路上飘起了小雨,像是极浓的雾黏在皮肤上,凉凉的,却不觉得冷。
到薄荷的家时里面传来类似瓷器摔碎的声音,紧接着就是薄荷牵着一个男孩儿的手低头冲出来,看见我端着糖糕立在那里,索性也牵了我一起跑。跑了一会儿我才惊觉跟着我们跑的那个男孩儿正是夏莫,薄薄的雨水打湿了他柔软的发。
我们一直跑到我家后面的樱桃树下,嗵的一声齐刷刷地坐下去。
薄荷使劲地擦了一把脸,说:“五月,这是我哥,夏莫。”
夏莫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儿,忐忑地看着薄荷,眼神求救似地看着我。他是一个多么漂亮的男孩子,那么瘦,略显棕色的头发柔软地贴在脸上,白皙的肤色衬着一双异常漆黑的眼,他就像是从动画片里跳出来的小人儿,太美好,所以显得不真实。
我知道他是见不得薄荷哭,一个像火一样炙热的女孩儿哭起来是很容易让人变得手足无措的。尤其是薄荷,黑白分明的眼,坚定不移的神情,脸上模糊的却全是泪,就连我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平日里梁小柔哭的时候我和薄荷就会耷拉着脑袋左右护法似的蹲在她身边陪着难过,可是薄荷不一样,她就是哭也哭得像一个铁金刚,让我决不能仅仅是耷拉着脑袋看着她哭。
后来,还是夏莫迟疑地伸出手,笨拙地擦干了她脸上的泪。他小声地说:“薄荷,我不难过,所以你也不要为我难过了。”后来我才知道夏莫因为五岁时出现了心里障碍而被送去了儿童心理治疗院。一直到现在他回来为止,薄荷一次都没有见到过他。
而她的妈妈却骗她说,夏莫早就已经死了。
彼时我才终于明白夏莫说过的话,他说自己是鬼,在五岁那年已经死掉的鬼。只是我和薄荷都不知道夏莫的这四年是怎样度过的,遭遇了怎样的事,接受了怎样的治疗,对于这些他都始终保持沉默。
只是这个干净的男孩儿却常常会如我一样发很久的呆,这让我们之间的友情迅速递增。夏莫说:“五月,你是全世界唯一一个知道我是鬼的人。”
我想我有必要为了显得我们的友谊与别人的不一样也为他讲一个秘密,很多时候我们的友情就是从一个秘密开始,于是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神秘兮兮地趴在他的耳边说:“夏莫,其实我的记忆并没有完全消失,我总是能记得一片妖娆的红。它们像海水在我的梦境里此起彼伏,最后,晨曦来临时悄悄地漫过我的眼睛退到很远的地方。”
关于夏莫的病,关于我的病,我知道,当我们彼此出现在对方的世界里时,这些都已经变得不再可怕。
如果我可以预知未来,我想我会同夏莫分享更多的秘密,随便什么秘密都好,或者,我也可以喜欢上这个玻璃一样透彻的男孩儿,真的,如果我喜欢上夏莫,或者说,我爱上夏莫。那么我一定会好好地为他建一座城,城池里春暖花开,天空碧蓝。
我不会让他受半点伤害,更不会让他在多年以后那般委屈地站在23的天台上看着我哭,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苍白的脚趾上,然后,他不再看我,在厚重的夜幕下缓缓地张开手臂,如一颗失重的星,直直坠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