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手机是在凌晨4点响的，颜许川真想当作没听到，他头痛欲裂，才吃下安眠药，勉强睡下没多久。
可惜打电话的人真的很执着。
颜许川终于妥协，呻吟着拿掉头上散热贴，摸到手机就不耐的问道：“谁？”
手机那头沉寂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个低泣的声音：“颜许川……”
颜许川赶到庞晴所在的医院时，天已经微微有些亮了。毕竟这是位于城郊的医院，他又等了很久才拦到车。到了医院他才知道原来需要治疗的不是庞晴，一颗紧绷的心瞬间放松，他真是差点儿腿软坐下来。谁让他听着她哽咽着说正在医院时，连手机都没拿就慌乱的赶来，果然关心则乱。


到了病房，才看见庞晴坐在一个女人身边，那个女人身上接着很多奇奇怪怪的管子。
带他来的年轻医生对他笑了笑，又对庞晴点了点头，便体贴的关上了门。
庞晴看见他来，眼睛一瞬间红得像只兔子，他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问，只是走过去搂住她。
很快他的衬衫就湿了一大片。
过了许久，带着鼻音的声音迟疑的响起：“颜许川，你的体温好高，是不是发烧了？”
“别把自个儿看的太重要啊。”颜许川撇嘴笑道，“我要是发烧我还来干嘛，我脑子有坑啊？”
“……”


躺在病床上的是庞晴的母亲。颜许川后来知道，原来庞晴也有一个不幸的家庭，难听点说，她是私生子，而她的母亲是小三——甚至不是两情相悦，而是使计主动介入别人家庭中的女人。
她的父亲恨她母亲，但却带她极好，只是这样畸形的环境，即使有父亲的爱，她也难以快乐。她是看着母亲怎样为了男人而费尽心机——母亲带着她去要挟父亲，母亲大闹父亲的家庭，母亲给父亲的单位写信。可母亲越闹，父亲越恨。到了后来，母亲甚至开始闹自杀。她都长这么大了，母亲却依然没变过。
是有多深的爱，能让一个女人如此恨。是有多深的恨，才能让一个女人如此疯狂。


父亲让庞晴住进他家，她却不愿寄人篱下。后来难以忍受母亲的歇斯底里，她索性在初中时就选择了寄宿学校。可她又不敢跑太远——除了她，谁又会在乎母亲的死活呢。所以，即使是大学，她也是选择了本市的学校。
对于母亲，怨归怨，可庞晴却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她。
“只是没想到，她真的会自杀……”她眼神茫然。
“她闹了那么多年，一直没有玩真的。我一直以为她有数……”她低声喃喃。
“我一直以为，她起码还会顾虑到我……”她将脸埋进双手。
颜许川知道自己的心脏不好，可他却第一次发现它原来会疼。
小胖啊，果然是另一个他。

他不是也生在一个畸形的家庭吗？父母是表亲，这个年代还真会发生这种事情。表哥表妹，在情窦初开的时候偷吃禁果，却不懂生理知识，直到瞒不住了才向家人承认。于是，于是就有了他这个怪胎。
他一直当自己是怪胎。家里的长辈给了他优渥的生活，却不曾真正解开过心里的疙瘩。家人从未向他隐瞒过他的出生，他们说他自幼体弱多病，必须得懂得保护自己。
他刚开始不懂，直到上学了才知道自己是个多么荒谬的存在。他讨厌历史课，因为讲那些历史时，老师总会带着调笑的意味说某个皇帝活不长，某个皇帝的身体机能有问题——那时总是近亲结姻。


全班哄笑的时候，他总是脸发烫——他觉得大家都是在笑他。
“我一直以为，她起码还会顾虑到我……”
他不是也一直以为，家人是会顾虑到他吗？可他们只当他是个尴尬的存在。他有余地，他从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逃了出来，刚好对谁都好。可她呢，她甚至无处可逃。
她与他那么相像，倔强，却又有着敏感的心。
母亲活着对她是一种折磨，死，亦然。


六、
庞晴的妈妈最终还是走了。
颜许川知道，却还是没能在她最艰难的时候，陪在她身边。那夜高烧时，他因等车而吹了太多的冷风，从医院回来后，便大病一场，病到每过一天，他都以为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见太阳。后来，有个与颜许川一样从H市考来的学长，约他吃饭时，才从电话里察觉出他的不对劲儿。

“还好我跟她提到，我有个学弟是比她低一级的高中校友，才会想到打电话约你一起吃饭，”苏学长对着躺在病床上的他数落道，“怎么这么折腾自己？”
“我没有力气来医院了。”颜许川无辜的眨眨眼，“反正学长你也没约会了，就来跟我做伴吧。”他还没见到学长的女朋友呢，那天是她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了，因为要赶飞机，所以没有与学长一起来公寓拾掇快挂掉的他。
“你就是性格太孤僻，自己主动打个电话，拜托别人帮忙会死啊？”苏学长无奈的摇摇头，又疑惑道，“对了，庞晴呢？”
“她家里出了点儿事。”颜许川担心道。那天庞晴打电话给他，说妈妈走了。怕她心情失落之余还要担心他，他说自己太忙抽不开身，便匆匆挂了电话。
这几天，该是最难过了吧，她独自一人，怎么熬的过来呢。


后来，颜许川每每想到这时的自己，总是不自觉苦笑。
她当然不是独自一人熬过来。

颜许川出院返校的那天，正是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颜许川边走边玩世不恭的笑道：“学长，记得过会儿提醒我，我得去看看我老婆。”
学长啼笑皆非的看了他一眼：“这还需要人提醒？”
“那是……”话未说完，他发现学长的步子突然定住，他顺着学长的视线望过去，顿时愣住。
他看见了那个圆圆的身影，正与一个年轻男人一起向公教楼，两人之间的气氛甚是亲密。庞晴脸上的表情，是从来不曾在他面前表露出的小女儿娇羞。而那个男人，正是那天为他引路的年轻医生。
“许川……”苏学长茫然的看着颜许川，“你女朋友……”
“什么女朋友。”颜许川轻描淡写的打断他，“我们从来都没有交往过。”


但变化还是有的。比如说，那个喜欢将庞晴逗到跳脚的颜许川不见了，两人在一起时，空气总是怪怪的；比如说，庞晴不再总跑校医院了，因为她的医生男友总会定期带她去大医院做检查；比如说，庞晴最近似乎特别忙，有人看见她找老师写推荐信，也许不久之后就要出国了。

出国？真好。
颜许川冷哼一声，猛的灌下一杯酒。周围人声鼎沸，他却置若罔闻。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庞晴了，即使是这样的小组聚餐，她也是出现几分钟，发几条短信，之后便匆匆离开。
之前他还会将手机拿到手里，不停的翻看，后来才恍然，她的短信对象并不是非他不可。
酒正酣时，他会苦涩的想起，她是那么喜欢他做的饭，尽管好几次被他气到夺门而出，手里也依然会抱走一大堆食物。现在想到她气极时，把他赶出他的公寓，又在醒悟后羞愤逃走的场面，他依然忍不住莞尔。
他也会苦涩的想到，不知道那个医生会不会做饭，知不知道她吃不惯外食，会不会在她的特殊时期帮她调理，不让她痛的死去活来。
当然，他最终也会恍然，不论怎么样，这一切都不关他的事了。

八、
庞晴来找颜许川的时候，他正在洗漱。他一边挑眉示意她坐，一边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珠。
“这么早。”要是以往，她主动来找他，他一定能够兴奋的吐出一连串的句子，来呛呛送上门来的小肥羊，可现在面对她时，他竟却只能干巴巴的说个早。
庞晴坐在沙发上，似乎有些拘谨，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颜许川，我要去澳大利亚了。”
他淡淡的瞟了她一眼。


她不复往日面对他时的怡然自得，似乎更加局促：“我一直都没有跟你解释，杜医生……他其实不是我男朋友，因为他帮我处理了妈妈的后事，我总觉得亏欠于他，所以不好对他冷面相待……他这个人很温柔。”
是啊，温柔，这是他最没有的特质，偏偏女生都喜欢。他高中的那个同学，不就是个温柔的花心男吗？却俘获一大批少女心，连他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同桌都迷恋他。
真遗憾，他还以为庞晴不同呢。
“他对我太好，我现在还没有拒绝他……我真的不想伤害他……”
是啊，每段关系里总有这样的桥段，因为不忍心伤害那个容易伤心的人，所以就对不起那个坚强的人吧。
真不幸，他就是那个坚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