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原创】- 《心术－－续》 －－－《生活在继续》

“我的理想没变，治病救人，走到哪里都是治病救人，美国的病人也是人啊。”这是我并不百分之百感觉理直气壮的地方，毕竟还是有区别的。
“那你就还是羡慕美国大夫的收入高啦？”他仔细打量我，好像今天又重新认识我似的，“莺莺，你以前不是一个看重金钱的人，你还去支教，怎么突然就会这样了呢？”
他拉着我的手，“告诉我，怎么会这样呢？”我知道，对于我的变化，不要说他觉得不可思议，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 以前太天真了。”我黯然地垂下头来，“ ⋯⋯ 我不得不承认现实终于让我认识到原来的我有多天真。⋯⋯ 我以前从来都不太考虑钱，我甚至羞于提到钱，因为那在我看来是俗人俗事。但我从来也没有担心过自己会没钱，我总觉得自己够聪明，够努力，又从事高尚职业， 何况我对生活的要求不是很高。你知道我的，我不追求名牌，我甚至不认识多少名牌，想拥有的不过是生命起码的尊严，希望生活有一个基本的品质。⋯⋯ 宁缺毋滥，我可以没有，但我不愿意什么都这样退而求其次。”

他静静地听我说下去，“如果没有这次我们张罗婚事， 我可能仍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无法认识到我的理想是多么不足以承载生活之重，而我的尊严又在现实中多么不堪一击 ⋯⋯ ”
我没有提及任何细节，我不想提，因为每说一次就是把结了痂的伤口再撕开一次，不必了。事实上也不需要，平平完全知道我在说什么。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悲哀，把我的头揽到他怀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 都怪我 ⋯⋯ ”
我在他怀里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是你的错！真的，我不怪你，现在大环境就是这样。⋯⋯ 我们无法改变环境，但我们可以改变自己，我们有能力改变自己！”
“听我说，平平！十年，花十年就好！在实现理想的同时又能保证衣食无虞，这样不好吗？我们一定可以的！”我从他怀里挣出来，热切地看着他。

（28）先兆流产
今天早上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但我隐隐约约好像看到手纸上有一缕血丝，很淡很淡，洗手间里光线不好，看不真切。换张干净的再擦，又分明没有。联想起连日来的小腹痉挛，我心里有些惶惶的，想告诉平平，可他匆匆忙忙地直催着我出门。今天周三，科里的手术日之一，我忍了忍还是没说，但今天有空的时候无论如何要联系妇幼保健院的学姐了。
早上一到科里就看到霍老师从美国转给我和小杜的邮件。霍老师遇险的事我们前几天都听刘老师说了，小护姐之前突然请假去了美国，匆忙得都没来得及跟我们打个照面，说霍老师外出远足遇到山洪失踪了，我们都吓了一跳。霍老师是爱玩的，但那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有时候听他说起登山远足什么的，说是国内的这些名山大川他都去过，最爱华山，一幅很陶醉的样子。但那多是他读大学读研究生时候的事，自从我进了神外，就没见他出去玩过，除出他和小护姐蜜月去青岛的那趟，太忙了。所以蓦地听说他出去旅行失踪，感觉非常意外。好在过了几天从美国传回来的消息说他获救了，有惊无险，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他现在人还躺在医院里就给我和小杜布置工作，真是工作狂。匆匆扫了一眼邮件，是霍老师开会遇到的那个collaborator（合作者）提出的一些问题，关于最近发表的文章，霍老师希望我们整理一下数据给对方一个答复，因为他手边没有细节。这个不难，一两天可以搞定。

我没有吃午饭，交代平平帮我请假就直奔妇幼保健院。出血量比早上大，虽然还是血丝状，但血色鲜红，非常明显。
“打车去吧，你脸色很不好。⋯⋯ 你看我下午还有两台手术，不然我该陪你去的，对不起 ⋯⋯ ”平平拉着我的手，非常不安。
“没事，你集中精力手术，那可不能出错。你放心吧，我给学姐打电话了，她会关照我的，我也不是那么娇气的女孩子，能自己照顾自己。”刚才镜子里我也看到了，脸色灰败。可我不想平平为我担心，就算他去，也起不到任何实质性的作用，我努力使自己听起来轻松愉快一点。
结果跟我想像的一样，先兆流产。B超检查有胎心搏动，我松了一口气，学姐嘱咐我务必卧床休息保胎，开了假条，又给我开安胎的药。
“不过 ⋯⋯ ”学姐看着我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学姐，有话你就说。”
学姐颇有些犹豫，忍了忍还是说出了她的顾虑，“莺莺，你也都学过的，先兆流产不是什么好事。你知道凡自然流产的，大多是因为胚胎有先天缺陷，这可能是遗传缺陷，也有可能是环境因素导致的。现在保胎相当于play against nature（与自然抗争），胎儿有可能保住，胎儿也极有可能是健康的。但我不是没见过保住的胎儿最后还是早产了，而早产的原因仍然是胎儿有很多先天性缺陷。”
我松了的一口气又提了起来，学姐说得当然不是没有道理。学医的通常会比普通人更加小心，因为了解，因为见过不好的先例，其实不好的先例比例很低，但每次都惨烈得触目惊心。我有学姐、还有我们医院里有的女大夫，只是因为怀孕早期感冒，并没有直接证据显示胎儿发育不妥就中止妊娠。

“ ⋯⋯如果我放弃，应该怎么办？”
“那你？”
“不，我是说如果。知道下一步，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药留、普通人流、无痛人流 ⋯⋯你现在怀孕的时间还勉强可以做药留，你知道的，药留痛苦比较小，而且没有手术创伤，不过流产的成功率只有90％，如果流不干净还得做手术人流，所以我不建议你用。⋯⋯ 无痛人流痛苦比较小，但恢复起来比较慢，而且你知道，麻醉始终是有风险的。”
我知道，用不用麻醉每个人的取舍不同，我认识的人，有的只要能用麻醉就用麻醉，拔牙、人流、肠镜、生产，莫不如此。另外一些，则能不用就不用。我不是不怕疼，但我属于后者。
“学姐，如果我想做的话，你能不能帮我做？”
“那你尽快决定，我下周出差，两周以后才会回。不过我也可以给你介绍别的大夫，很可靠的，你放心！”
“不，如果要做的话，我还是希望你做，我，⋯⋯ 我害怕 ⋯⋯”我的眼眶有点潮湿，拉着学姐的手都好像在抖。
“不怕，莺莺不怕。唉 ⋯⋯”她拍了拍我的手，然后迅速地查了一下她的日程安排，“接下来的两天，下午我都比较空，你如果想好了就过来，来之前给我打个电话。⋯⋯别着急哈，莺莺。回去跟男朋友好好商量一下，这是大事。”

虽然时间还早，但我没回医院。如果想保住这个孩子的话，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医院里各种紧张忙碌和手术室里长时间的站立都是不适合的了，何况我也没心情回医院。试着打平平的手机，他转到了人工服务台，手术还在进行中吧，我无意把电话打到手术室里。
回家的路上我昏昏沉沉的，一路上阳光耀眼的白，晃得我不太能睁开眼睛。很少这个时间在街上，工作日的上班时间走在街上，我感觉非常异样。脑子里、心里，都是空荡荡的，不太想得清楚。撇开经济因素，自从有了出国的想法，现在结婚、生孩子愈发地显得时机不对。可是平平已经很明确地表示他不想出国，站在他的角度，他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们医院的神外在国内首屈一指，跟了有名的导师，他已经接受了良好的训练。他的前途几乎是可以确定了的，假以时日，会很光明。可是，可是我还很年轻，我真的很想出去试试，哪怕不成，我总要试试，试一试自己倒底能走多远。可是如果我执意要出国，而他执意不肯，我们的关系怎么办？想到这里，我的心针扎的似的，我舍不得他。
还有这个孩子，如果由我自己做决定，我觉得不该留，慢说现在不是要孩子的最佳时机，学姐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可他会怎么说？我无法预测。如果我不能留下这个孩子，我希望至少可以留住他。我想起今天上午动手术的那个老太太，我真希望拥有她的智慧和勇气，这样我好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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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平平已经走了，饭桌上摆着他为我准备的早餐，牛奶煮的燕麦粥，还是温的。桌上留了一张字条，上面是平平熟悉的字迹。
莺，早餐准备好了，你吃了就在家休息吧，大师兄那里我会帮你请假的。孩子的事，我的意见是保留，重复的话我不说了，只希望你再认真考虑一下。身体始终是你的，最后的决定权在你，但你知道，我会不舍，我会不忍。实在要做的话，请给我来个电话。 —平
他的心里是有我的，我的眼眶潮湿了，于是我迅速地放下他留下的字条，不能再看了，再多看两遍我怕我会改变主意。同时被我推开的是他为我准备的早餐，做人流是要保持空腹的。下体仍然有血，并不比昨天更多，但鲜红的血色已经足以让我坚定放弃的决心了。
学姐让我早点去，午饭刚过的那会儿她会比较空。整个上午我没有一刻躺着，首先是去附近的超市买吃的，两只仔鸡、几包速冻饺子、小点心，和一些水 果，家里还有鸡蛋和方便面，未来几天的食物应该是够了的。回来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仔鸡炖上，我又泡了点香菇，等鸡炖得差不多了就可以放下去。这是我 能想出来的最简单最有营养的做法了，接下来的几天我都不打算做什么，也不打算出去张罗吃的，要好好休息。平平能管我当然好，不能也没关系，还有那些速冻饺 子，反正我喜欢吃饺子，我这样宽慰自己。我不是对他没信心，而是⋯⋯，我不愿意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即使这个别人是他。
一阵忙乱之后，眼看今天晚上的吃食和未来几天的生活有了着落，我的心安定了不少。终于可以坐下喘口气了，我拨通了平平的手机。没人接，转人工台， 留言没有意义，我没有留。又打到科里，是小满接的电话，说他们刚跟着主任去了手术室，有个紧急情况。等我的电话追到手术室，接电话的是手术室的小美，
“哦，莺莺啊，郑医生跟着主任和刘老师刚进去了，主任主刀，他和刘老师做助手。嗯，你要我帮你把电话接进去吗？”
唉，不必了，他始终是跟这个孩子无缘。其实他是否接到这个电话意义都不大，给他电话，只是因为他希望我这么做，但我是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决定了的。 我也不需要他陪我去，是第一次，我不是不害怕的，但始终是我的身体，我的决定，我必须自己面对。稍事准备，我换上宽松的衣服出了门。

穿过妇幼保健院的大厅我径直去找学姐，医院里什么时候都是人山人海。不孕症的门诊外排着长长的队，计划生育科就在对面，排队等候的人一样的多，一样的愁眉苦脸，生活何其讽刺？
学姐已经在等我，看我是一个人来的，多少有点惊讶，“莺莺，怎么就你一个人来的？他人呢？”
“走不开，⋯⋯ 你知道的，医院里的事说不准。⋯⋯没事，我能行的。”
“没事，不怕的，一会儿就好！”学姐很理解地轻轻拍拍我的肩膀，拿着我的单子和病历直接把我领进了诊室。
先量体温，37.6o！37.5o和37.5o以上是不能手术的，我有点着急，“学姐！怎么会这样？我今天必须做的！”好不容易下的决心，我怕过了今天再有变数。
“不急，不急，你腋窝是不是有汗啊，刚才过来太赶了吧？再量一个。”再量，37.4 o，我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更衣、清洗，做一系列的准备工作。坐在手术室外等的时候，还有几个人跟我一起在等。她们大多神色肃然，和我一样，很紧张吧。坐我旁边的一个女孩儿跟我搭讪，大约是想借此缓解一下紧张的心情。
“你做无痛的还是普通的？”
“呵，普通的。”我无意闲聊，但不理会她也是不礼貌的。
她现出惊讶的神情，“普通的呀？看不出来，你弱不禁风娇滴滴的样子，这么勇敢？我上次做的就是普通的，疼死了！”
她没等我回应，自顾自幽幽地说下去，“其实也不是不能忍，疼是其次的，我只是不想清醒着面对这一切，过程太恐怖 ⋯⋯ ”
坐在我另一边的一个少妇插嘴说，“唉，来了这儿就别拿自己当人，忍忍就过去了。”
原就惶惶的，听她们这么说，我愈发地不安起来。正在这时，听到叫我的名字，我如释重负地撇下她们跟护士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里的灯光明晃晃 的，同时进行手术的还有几个病人。医生护士们戴着口罩，有时和病人做一点简单的交流，再就是吸管的声音。我躺在一张手术床上，两腿分开，双手握住两旁的栏 杆，手心里汗津津的。理性和智慧在这种时候能发挥的作用是非常有限的，我不是没见过这阵式，但事情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感受完全不一样。听着他们准备器械 时金属的碰撞声，我突然觉得很凄凉、很害怕、很无助，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学姐，会不会很疼？”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的。
“疼又怎么样？还不是要做？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
扩张器和吸管的深入使得腹部两侧觉得很酸，有下坠的感觉，然后就听见有液体被吸出来的声音，腹部更加酸胀，而且很疼，比我想像的要疼，绝不是人们 常说的只比痛经多一点。我紧紧地抓住两侧的扶手，在心里不停跟自己说，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我这时不禁有点恨平平，虽然我知道这是没有道理的，可他这 会儿在哪儿呢？开心的时候是两个人，受罪的时候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千万不要动啊，很快就好了，⋯⋯ 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好了，不要动。”学姐不断地跟我说快好了，她的声音很镇定温和，“你数数吧，数到六十就好了。”
我在心里数到了六十，又数到了一百 ⋯⋯
“嗯，行了！”
随着吸管声音的停止，我心里顿时一松，可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翻上来似的，被我拼命忍了回去。躺了几分钟以后，我颤颤巍巍地自己下了手术台，学姐过来扶了我一把，“还好吧， 最近就不要去上班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
没等她说完，我又想吐。这次忍都无法忍住，胃里翻江倒海似的直涌上来，我赶紧跑到旁边的卫生间，不管不顾地开始呕吐。其实胃里什么都没有，翻上来 的不过一点酸酸的汁液而已。学姐紧跟着我进了卫生间扶住我，一边抚着我的背一边安慰我“没事的，没事的，来，出来躺一下。”我感激地看了看学姐，幸亏有 她。
休息室里护士让一个已经做完手术很久的少妇起来，把她的床位让给我，我一躺下闭上眼睛就再也不想起来，全身的虚汗都出来了，连腰上背上也都全部湿 透。护士给我量了血压，又倒了两杯糖水嘱咐我喝下去。劫难，我在心里说，这就是人生的劫难。但过去这些天的不安和纠结一下子放松了好多，平平，我想小满和 小美大约都告诉他我今天打过电话，他应该已经知道了我的决定，他会接受的。小腹贴了一块暖宫贴，暖暖的很受用，身体极度疲乏，精神却非常放松，就是有天大 的事也等明天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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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你让我好好想想
回来以后很忙，小护来不及倒时差就销假上班了，我因为伤没有好俐落，主任额外开恩让我再多歇十天。这次受伤倒是因祸得福，从来还没有连着休过这么 长时间呢。才发的那篇文章还有一些待回答的问题，趁着在家里有大块的时间，我根据开会的收获和Dave Smith的建议接着整理数据。我想过了，上篇文章的重点在于特定基因的多态性和蛛网膜下腔出血并发的症状性脑血管痉挛的相关性，针对的是症状。下一篇我 们可以侧重在不同治疗手段的预后，看是否能找到具有预测药效的标记。同样的原始数据，换个角度分析，回答不同的问题，如果有任何结果，都将更具临床意义。 同时，我们也可以根据Dave Smith的建议，检测更多的基因的多态性。我一边处理数据，一边电邮莺莺和小杜，要他们找出原来的样本，设计实验，做更多的检测。
黄昏的时候等小护回来，我们要么一起下厨，要么出去吃，日子过得充实而恬静。可是回来后没几天，菁菁又给我来过两条短信。仍旧很简单，但她似乎非常希望见到我。
“邈，为什么不回短信？请与我联系。”
拿着她的短信，我颇有些不安，小护和我好不容易捐弃前嫌，感情甚至更胜从前，我实在不想和菁菁再纠缠下去了。可看她这架式，也许我还是应该再最后见她一次，把话当面说清楚。
约了菁菁在南京西路静安寺附近的一家日本料理店吃午饭，那里环境比较好，也有包厢，方便说话。我到的时候，菁菁已经在等我。距离我们上次见面还不到两个月，她更瘦了，原本脸就小，现在瘦得就只看见两只大眼睛了。
“你还好吗？”我呐呐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看得出她见到我很高兴，但似乎又有点紧张。她冲我轻轻地点了点头，两只手交握在胸前，来回搓揉，“嗯，还好。⋯⋯ 你好吗？”
“还行吧，刚从美国开会回来，就是忙。”我没有提遭遇山洪受伤的种种险状，感觉那件事离菁菁很远很远，是属于我和小护的记忆。
“哦，这样啊，难怪你一直没回复我的短信呢。”她说话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愉悦。
我寻找着合适的话题，“你妈妈还好吗？”
“嗯，好！”
“你爸爸的事情办好了？”我记得她说过要去西北的，把她爸爸的一部份骨灰撒在他年轻时走过的戈壁荒滩。就在不久以前，她躺在我的怀里，是那样的伤心难过，但感觉上又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嗯，办好了，那边有我爸爸以前的同学、同事，什么都帮我们安排得好好的。⋯⋯那戈壁滩上，风真大啊，我抓着他的骨灰撒一把出去，手那么一样，骨灰马上就被风吹得象迷雾一样地散开，然后就一点踪迹都找不到了。”说着她的眼眶红了，忍了半晌，眼泪终于还是簌簌地落了下来。
我递给她几张纸巾，没有说话。言语是无力的，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唉，不过我不得不承认，她真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即使是在哭泣中，她也仍然是美丽的。

良久，她终于止住了泪水，看着我，好像有很多话说，却又开不了口。
“你不要太伤心了，事情总会过去的，让自己忙起来，你会好过一点。”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洞，但开解人真的不是我的强项。她现在应该找一个男朋友，那样的话，很多情绪都会有一个渲泄的渠道，但我不敢主动谈及她的感情生活。
“其实，⋯⋯其实我今天找你来，是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 ⋯⋯”
听到她找我是有具体的事情商量，我心略安，毕竟具体事情会比较容易应对，“哦，你说，只要我能做到，没有不帮你的。”
“我 ⋯⋯ 我 ⋯⋯”
“你怎么了？说呀。”我心里一紧，莫不是她的健康出了什么问题？
“我，我想我是怀孕了 ⋯⋯嗯，我想就是上次。”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那几个字我几乎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想我是怀了我们的孩子，我是说，你的孩子。应该就是上次。”这一次她说得顺溜多了，语气颇为肯定，同时从包里拿出一张单子递到我面前，那是一张妊娠化验的单子，“阳性”两个字格外的刺目。
怎么会这样？我完全失语，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能思考。我该怎么办？我闭上眼睛，把脸埋在双手里好几秒钟，然后使劲地搓了一把。小护，我该怎么跟小护说？这是一个孩子，一条生命，不是一个物件，甚至不是一段感情，说放可以放下。那一刻，我真的恨我自己！
“邈邈，你别为难。是这样，我知道了也没多久，但我们需要尽快做一个决定。⋯⋯ 我对你的感情你是知道的，上次的事是我不好，我的本意不想让你为难。可是，这是一个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即便我做什么决定，我想至少应该让你知道他的存 在。”说着她的泪水又簌簌地流了下来，止都止不住，“坦白告诉你，我可以不要这个孩子，可我就是有点舍不得，⋯⋯ 有点舍不得 ⋯⋯”说着她哭得更厉害了，身子倾过来伏在我的肩上。我轻轻地抚摸她的后背，脑子是麻木的。
“更重要的是，我想给我自己一个机会，给我们的感情一个机会 ⋯⋯”说到这儿，她已经抽噎得喘不上来气。这些天她一定这样独自纠结了许久，一边应付丧父之痛、舟车劳顿和生理反应，一边又要为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不可知 的未来愁肠百结。想到这儿，我不禁对她充满了深深的歉意，可是我该怎么办？我为自己规划的未来里没有她，菁菁原本只应是个过客。
“让我想想，⋯⋯ 你让我想想，⋯⋯ 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的。”机械地拍着她的后背，我的声音听起来苍白无力。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很沉重，爸妈这一晚上肯定是睡不成觉了。妈一定是苦情戏看多了，菁菁怎么可能生下孩子给我们养呢？她说得很清楚，她想给自己一个机会， 看因为这个孩子，我和她有没有可能在一起。我是一个有计划的人，无论是事业还是生活，我都有计划，只是我的计划里没有她的位置。小护已经是我的妻，将来会 是我儿的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承诺言犹在耳，我怎么忍心与她中道而别？我怎么甘心？可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打乱了一切。我又想起公园里那些藕节状胖 胖的小胳膊小腿，黑白相片上笑得弯弯的眉眼，还有依偎在父亲怀里的儿子、笑得灿烂满足的父亲，我的心都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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