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原创】- 《心术－－续》 －－－《生活在继续》

前面说的这些都是明面上的收入，上得了台盘的，上不了台盘的还有红包，所谓“灰色收入”。医院明文禁止收取红包，所以老二才会说“收红包，心理压力大，不收红包，生活压力大”。他是建议大家选择生活压力大，那是他站着说话不腰疼。首先是他的生活压力小，单身那么多年，管好他自己就行了，房啊车的，他父母没少贴补。从收入的角度讲，他上手术早，前两年又破格提了副教授，手术主刀、专家门诊、职称津贴都能减小他的生活压力。
课题经费是另外一个灰色地带，好多东西都能从课题开销，比如说跟车有关的开销，汽油、维修，买个电脑可以集团采购，平时社交跟朋友吃个饭什么的也能算作工作餐，从课题里出。当然，这得经费够用，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占据这块灰色地带的。一个人的精力和兴趣是有限的，临床大夫干科研大多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现在评职称，科研成果是必不可少的一条硬指标。可是每次分课题的时候，大家的态度，说得好听是彼此谦让，说得不好听的就是推三阻四，因为谁都怕自己名下的课题拿不到经费、出不了成果，不能加分反而出糗。我们私下讲的一个笑话是，分课题的时候千万不能去上厕所，因为上个厕所的功夫没人愿意做的课题就可能被挂到你的名下，那种情形怕也只有当年按比例划右派好有一比。老二还是有些本事的，他小子精力无比旺盛，又喜欢做科研，名下的课题不少，经费也不少。嘿，估计他这几年没少用课题经费跟小姑娘们吃饭“谈工作”。前两天他的文章在Trends in Neuroscience上发表了，着实出了一把风头，这马上又要出去开会，以后拿科研经费更是如虎添翼。
说来说去，我还是选择心理压力大。一般是手术，一个手术红包五百到两千不等，收过大的，遇着有钱人，命比钱重要，但是那种情况少，我一般也不指望。不是人人都送，有的人太牛不用送，有的人太穷送不起。我不会因为病人送或者不送红包就在手术台上怠慢他，就算不关乎病人的生死，也还关乎我的前途，我走到今天不容易，可不敢出错，但手术下来有区别。收了红包的，我会格外尽心一些，比如说交代护士仔细看护、跟踪病情更加细心，态度也会好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点良知我还是有的。心理压力有多大，取决于每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有时候也是个运气。病人以为送了红包就买了保险，但意外不会因为你送了红包就不发生，遇着个不明事理的就惨了。


上个月我们家老爷子的一个什么旧同事找上门来，垂体瘤切除，本来不是什么大手术，病人的儿子送了三千块的红包，一切都很平常，我当然就收了。我们老爷子很得意，既帮了旧同事，说出去儿子能干，是有面子的事，我们又得了实惠。手术也很顺利，谁承想，手术台下来没出重症监护室就挂了。家属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家属谈话的时候，当着陈副主任的面没完没了，口口声声大夫收了红包还不负责任，尽管出事后我在第一时间就把钱退给他们了。陈副主任的脸色很难看，当着病人家属的面只恨不能拿眼神杀了我，我知道他心里不爽，唉，我也不想的！出了这种事情，科里一般会报到院里有行政批评，出事的大夫负责一部份罚款也是有的。只要家属不闹得太厉害，科里也不会揪住不放。主任有时候不食人间烟火，但主管行政的陈副主任还是能够体谅我们的生活压力的，他只求平安，不要弄得大家下不了台。那阵子心理压力真大，病人家属不依不饶，科里院里的态度取决于家属的态度。老爷子看我愁成那样后悔不迭，直抱怨自己不该惹祸上门，其实这又哪里怪得了他呢？正所谓常在河边走，难免会湿脚，没有张三，也还会有李四。最后还是老爷子回去请以前的朋友帮忙说情，费了老大的周章才摆平。这种事不多，但遇着一回就得不偿失，刨去经济上的损失，对我的前途也有影响，要不我的副教授不能到现在还没有一点消息。所幸的是我的医术还不错，平时做人也够低调，还不至于在科里呆不下去。职称的事我也想通了，压着就压着吧，他还能一辈子不提我？眼下还是把日子过了再说。
生活就在降低生活压力和降低心理压力之间徘徊，心理压力太大的时候，我也会消停一段儿，但风头过去之后又忍不住继续。偷偷摸摸的滋味不好受，但如果不是有生活压力，谁又愿意承受心理压力呢？


（16）我们有必要结婚了
孔圣人的“三十而立”经过了两千年的演变，早已不再是原来的三十知礼而立。人到三十要能独立承担生活的责任，成家立业，成了一个很普遍的社会期望。可古时候压力小，实现起来难度不大，现代的人三十岁想立起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无论是事业，还是家庭。无他，受教育的时间太长，生活成本太高。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已经过了三十，但事业上到现在还不能挂名主刀，生活上也没有经济基础结婚成家，平时不想也就算了，想起来总难免沮丧。不过，结婚的事最近不能不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因为莺莺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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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晚上莺莺都有点心不在焉，一起看电视时该笑的地方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怎么了你？嘿，跟你说话呢？白天老二K你了？”最近老二也怪怪的，按说他最近春风得意，但他的意气风发好像有所保留，全不似平时得意起来的趾高气扬，也不知道他们都在搞什么鬼。
“没有⋯⋯”
“那是为什么？他要是没道理，你吱声，我去跟他说。”
“都说了没有了，有什么好说的。”
“那是被主任教训了？真要是被主任教训了，就只能听着了。主任有时候是要求苛刻，但要不是他要求高，我们科也没这么牛，那我们也犯不着鞍前马后地追随他了不是？⋯⋯”我正打算把跟个好导师才有前途的那一套跟莺莺摆一摆，莺莺把正看着的电视关了。
“诶，别关呀，还没看完呢。”
“平平，我有话跟你说。”她的表情很严肃，带点晓蕾当初离开我时的义无反顾，我有点紧张，“你说。”
她清了清喉咙，有点艰难地说，“我想 ⋯⋯，我想我是怀孕了。⋯⋯ 不能说是我想，我去查了，我是怀孕了⋯⋯”
“你当真？”我小心翼翼地问，拿不准应该怎么反应。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我心里有点乱。有点害怕、有点担心、又有点兴奋，“ ⋯⋯多久了？”
“没多久，一个月以内吧。”
“有把握吗？一个月以内？现在的验孕棒这么牛？”我有点惊讶，但莺莺不是乱说话的人。
“我用的那个牌子说是可以验早孕的，结果是阳性的，我原本也将信将疑，所以今天我又找了个学姐，在化验室里自己查了，应该没错 ⋯⋯ ”
“那你打算怎么办？⋯⋯ 这样，⋯⋯ 我先说我的态度，”我告诉自己镇定一点，这时候的表现真的是一点都不能含糊，不然再豁达的女人也有本事念叨你一辈子。“我很爱你，娶你的想法有了一阵子了，有没有这个孩子我都想和你结婚。⋯⋯ 一直没提是因为我觉得结婚还没有经济基础，我不想太委屈你。 ⋯⋯现在既然有了这个孩子，⋯⋯ 我建议我们尽快结婚，把孩子生下来，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莺莺听了脸色缓和了许多，“ ⋯⋯ 你这么说，总算我没有看错你。”
我接着说，“不过 ⋯⋯” 莺莺听到我还有但语，脸色又严肃起来，“如果你没有准备好，我也不勉强你。⋯⋯ 是这样，我希望我们两个都不是因为孩子而结婚。结婚的目的应该是纯粹的，所以，你也问一下自己，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你是不是还愿意和我一辈子在一起。⋯⋯ 当然，结婚的时机可能受其它因素的影响，我不介意。你如果从感情的角度出发愿意嫁给我，也不要介意这些。”这是真话，结婚对她是一辈子的事，于我又何尝不是？
“我是愿意的，你带给我很多安全感。⋯⋯ 是的，即使我这么独立的女孩子也是向往安全感的。” 看得出她松了一口气，倾过身子来偎在我的怀里，“自从你上次为了我跟那个无理取闹的病人家属面对面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可以托付终身的。⋯⋯ 不过我对你不是完全没有顾虑，⋯⋯ 人家担心你还忘不了张晓蕾。”最后这一句多少有点撒娇的味道。
“唉，完全忘了她是不可能的，我也不骗你。⋯⋯ 别着急，别着急，听我说。她曾经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忘记过去是不可能的，我以前还会觉得懊丧，觉得都是医闹给闹的。但跟你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越来越觉得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没跟她分手，我也不会和你在一起，我很满足。上帝拿走一些东西，自然会补偿你另外一些东西，最后每个人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打算跟你在一起，自然是全心全意。放心，你老公没那么大精力，你一个就够我忙的。”我试图开个玩笑，让略嫌紧张的气氛松弛下来。
“那好，你自己说的，你可记住了。你将来反悔的时候，也请务必告诉我。你的心如果不在我这儿，我不会留恋这具躯壳的。我不开玩笑的。”最后那一句她说得斩钉截铁，谁敢当她开玩笑？唉，一个内心如此强悍的女人，我不知道是祸是福。

（17）结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之平平
知易行难，结婚又何尝不是。自从我们决定结婚，就有数不清的琐事，首先是要见过双方父母。我父母远在四川江陵，往返路上就要三天，莺莺家在扬州。因为我们不可能同时请那么长时间的假，我把莺莺的照片寄回去，又和父母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回答了他们的一切问题。他们对于不能在婚前见一见未来的媳妇总是遗憾，但并没有特别坚持，但是他们的问题那叫多，从性格长相到出身背景，乃至饮食习惯、会不会做家务，都问得仔仔细细，又一再确认我自己是满意的。莺莺并不擅长家务，我没有多说，我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横生枝节，况且我妈就算知道又怎么样，徒增烦恼，以后自然什么都学得会的。在电话里妈妈又一次叮嘱我要买房子，唉，房子，我不知道我们应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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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结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之平平
知易行难，结婚又何尝不是。自从我们决定结婚，就有数不清的琐事，首先是要见过双方父母。我父母远在四川江陵，往返路上就要三天，莺莺家在扬州。因为我们不可能同时请那么长时间的假，我把莺莺的照片寄回去，又和父母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回答了他们的一切问题。他们对于不能在婚前见一见未来的媳妇总是遗憾，但并没有特别坚持，但是他们的问题那叫多，从性格长相到出身背景，乃至饮食习惯、会不会做家务，都问得仔仔细细，又一再确认我自己是满意的。莺莺并不擅长家务，我没有多说，我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横生枝节，况且我妈就算知道又怎么样，徒增烦恼，以后自然什么都学得会的。在电话里妈妈又一次叮嘱我要买房子，唉，房子，我不知道我们应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为了莺莺，我们特意请假去了一趟扬州见她的父母。莺莺的父母都是中学老师，在一所重点中学，爸爸教英文，妈妈教物理。这倒是不常见的组合，她妈妈大约也象老二说的那样，理性思维惯了，对浪漫文艺的东西有一种天生的向往。莺莺的爸爸是个温和的人，仪表堂堂，看得出年轻的时候是个美男子，她妈妈说话轻轻的，却不怒自威。好了，打住，未来的岳父母大人还是不要妄加评论了。
他们的家不大，在校园内，是那种比较老式的五层一栋的三居室公寓，莺莺说还是好多年前的由学校分的集资房。说是三居室，但只有两间大的可以做卧室，剩下的一间太小，做了储藏室。教书匠的家里除了书还是书，从客厅到卧室，沿着墙一圈摆的全是书柜。书的类别很杂，看得出主人的兴趣广泛。还有就是各种风格的小摆设和墙上的相片，见证了主人无数次的出行。莺莺的父母对我们的到来和此行的目的早有准备，可当他们说让我们晚上都住莺莺的房里时，我脸上还是多少有点挂不住。

在科里宣布婚讯的那天，老大正好回来了。老大比原来计划的还晚回了半个月，他黑了瘦了，不过看着精神不错。 一如既往地四平八稳，却又好像比以前更多了些禅意，说起什么来都是“一样”，发文章和不发文章一样，早提职称和晚提职称一样，说唯一还没看破的是生死，所以治病救人仍然是最高理想。一切症状都表明他将来会象主任一样不食人间烟火的。
听说我和莺莺要结婚，老大拿我们打趣说，“好消息！我一回来就听到好消息。你们终于要结婚了，上次我就说和老二他们一起办了算了，分两次折腾我们多辛苦！”
二师兄很体贴地说，“有要帮忙的只管说话。嘿嘿，我这可都是看未来院长的面子。”
“来点实惠的呗！份子钱加倍就行了。”小杜在一旁起哄。
“加倍？加倍就加倍！得趁未来的院长结婚好好巴结，机会难得，回头她改主意了我还没地儿送呢。”
“嗨，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说话呀？我们这还没结婚呢，你就乌鸦嘴！”我大声地抗议。
“老二，是要管住你那张嘴，这可不能乱说。”
“是，是，是！掌嘴！”
“那小护姐那份怎么算？你们俩得分着送吧？”
“小杜，你不说话嘴痒痒啊？凭什么呀？我们结婚的时候你们合着送的一份，凭什么现在要我们分开送？”美小护正好这时候走了进来，她最近来得好少。二师兄迎上前亲热地拉着她说，“老板娘，听说了吗？老三和莺莺要结婚了，让咱俩分着送，各人随各人的份子，咱们能答应吗？”
“结婚？好事儿啊！恭喜恭喜！份子钱当然是合着出了，等我们哪天过不到一块儿了再分着送。现在？想都别想！”美小护说话一贯的爽利。
“好老婆！”二师兄很夸张地凑到美小护跟前，虚吻了一下。
“嗨，老二，注意影响！我怎么觉得我们科大有夫妻店泛滥的迹象呢？小杜，你跟小静要不要一起办了？省我们点麻烦多好！”
“我倒是想，可是我说了不算 ⋯⋯”
⋯⋯
我和莺莺在大家的嬉笑中对望着，我知道她心里此刻一定是满满的幸福感，和我一样，就连结婚的种种琐事也不那么烦恼了。

（18）结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之莺莺
看房子真是一件让人郁闷的事情，唯一的好处是，我的生活常识在为婚事奔波的这段时间里成几何级数增长。据带我们看房的房地产经纪讲，静安区的房价 比以前跌了许多，但仍然属于全国房价最贵的区域之一。这里有不少外国人居住，房价一直居高不下。静安区虽然是上海面积较小的区域，却是市中心，也是上海最 具有人文气息的地段，再加上这里的生活、医疗、教育等配套设施都非常完备，房价如此之高，自然可以理解了。其实如果不是考虑到我们的工作需要，我们倒不是 一定要住在这儿。
锁定医院周围三公里、二手房、好学区，没有在我们承受能力范围以内的房子。不是“几乎”没有，而是完完全全的没有。普普通通一套60平米的两居 室，如果在一师小附近，250万是很平常的价位。二手房也可以向银行按揭贷款，但是贷款额超过房价的百分之五六十就需要审核，最多可以贷房价的70％，但 是那样的话，每个月还贷的压力太大，我们的收入总和远远没有银行所要求的月还款额的两倍，至少在未来的几年内都不可能。降低贷款额，我们的首付又远远不 够。我们把看房的范围扩大到距医院十公里的范围内，但是仍然找不到合适的房子。
前两天房地产经纪又带我们看了两套。一处倒是便宜，100万，37平米，唉，我是没见过那么小的两居室，所谓的厅大约只够摆一张餐桌，两间房只好 算两个小格子，放双人床的话，进了门就差不多好上床了，可住性太差，我只看了一眼就跟平平摇头。我无法想像未来的日子里这个狭小的空间如何住得下我们一家 三口，如果算上保姆或者父母，就是四口、五口，想一想我的头都有点晕了，身子和手脚直发凉。
接着看的那一处倒是有60平米，离医院远是远一些，但还没有远到失去可行性，140万，其实还是有点超出我们的承受能力，但不算不敢想。不过，便 宜也是有原因的，那处房子在一家小百货公司紧上面的三楼，白天百货楼里人声吵杂，晚上硕大的霓虹灯有小半截就架在窗外，恐怕会日夜不得安宁。带我们看房子 的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极力劝说我们这处房子还不错。
“你看哈，只要把窗户关起来，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噪音。”
“可是也不能老把窗子关着吧，夏天呢？”
“夏天开着窗也不是不可以啊，白天家里反正没人，晚上就安静了。”
“霓虹灯到了晚上会很亮吧？”
“那有什么关系，用厚一点的窗帘就行了。原来住在这里的房主从来没有说过因为太吵或者太亮会休息不好。”
平平没做声，他大约看房子看得有点厌倦了，在考虑要不要豁出去。
“我看还是不行，平平，这个地方太吵了，晚上也不可能开着窗子，你看那么大的霓虹灯，晚上一定会一直闪的。休息不好，回头手术再出点纰漏，我想都不敢想。”
看我们左右都不满意，那经纪也有点疲了，“说实话，以你们的标准和预算，几乎是不可能找到房子的。”她带着明显的不耐，“要不你们再看看平面广 告，看好了告诉我，我再带你们看。我得先走了，下午还有另外一个客户约了我。”说着她就急急忙忙地锁门要出来，脸上满是不屑掩饰的怠慢。说实话，我很不满 意这个房地产经纪的态度。从小到大我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父母师长的骄傲，别人看我的眼神从来都是钦佩的、关爱的、或者羡慕的，这种明显的被俯视还是第 一次。

从那个喧嚣的百货大楼里出来，我又一次感到身子拔凉拔凉的，小腹好像有点隐隐作痛。我停住脚步定了一下神，拉着平平说，“找个地方坐一下。”
平平打量了我一下，可能是我的脸色太难看了，他紧张地问，“怎么了？你脸色煞白煞白的。不舒服？”
“嗯，有点不舒服，觉得冷，肚子有点疼。可能是今天走路走太多了，累的。”我强打起精神宽慰他。
“你可别吓唬我。”
他赶紧扶住我找到对面的一家咖啡馆坐下，给我叫了一杯热可可和一块蛋糕，他自己一杯黑咖啡。吃了点东西下肚，找回了一点温暖，感觉好多了。透过落 地的玻璃窗，外面车水马龙，高楼林立。那么多房子，难倒就没有一处是适合我们的？看房子看了这么久都没有结果，我真的没什么把握。
“平平，你说，这么多房子，怎么就找不到一个属于我们的地方呢？你说我的要求高吗？我自问从来不是一个物欲强盛的人，不过是对生活有个基本要求。 除了治病救人，我只是希望有个安身的地方，每天的饭菜能摆上桌，出入能上下班，如此而已。说到底，生活的目的仍然是为了工作，但现在才发现我们的工作不足 以让我们生活得有一个起码的尊严。”
平平握住我的手，轻轻地反复搓揉着，“别灰心，总是有办法的。”可他的语气显得那么无力。
“我从来不为生活特别担心，也不去想钱的事情，因为我总觉得自己够聪明、够努力，从事高尚职业，要求的不过是起码的生活条件，我从来没想过这么卑微的愿望会得不到满足。这不是追求物质与否的问题，而是生命的尊严受到了伤害！”我真的灰心，难免有点忿忿的。
平平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拿他忧郁的眼神望着我，面对现实，他大约无话可说。我也不再说什么，默默地看着窗外明晃的阳光下忙碌的人流。
良久，我打破沉默，“我们现在怎么办？”
平平缓缓地开口，“我们有两个办法，要么先租房子，要么去更远的地方看房子。租房子的好处是我们可以住在医院附近，房子的大小也可以自己选择。坏 处就是不合算，房租不会便宜，这样会更加推迟我们买属于自己的房子。当然我们也可以买房买到更远的地方，但这样每天要花很多时间在上下班的路上。我们现在 没有车，如果我们能一起上下班还好，我可以载你。不能的话就会很麻烦，你得挤公车。到时候你挺着那么个大肚子挤公车，⋯⋯ 我想想都怕。”
我叹了口气，我也不敢想。
平平接着说，“你知道，慢说我现在还不能挂名主刀，没什么资格收红包，就是能收了，我也不想象苏医生那样，活得太累。我的理想是象大师兄、二师兄那样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医生。”
“我懂，我也不赞成你做体制外的事情。”
“可现在的大夫更难做，我们的生活在未来的五年、八年内可能都会很难。”
“别说了，⋯⋯我们先租房。”我打断了他的话，虽然是无奈，但我不想在无解的问题上纠结不清。

房子的事情就这样确定下来了，我们暂时还住在原来的单间里，因为没必要现在就开始花更多的钱在房租上，等到孩子快出生的时候再搬。小护姐说房子的事搞定 了，结婚的事就搞定了90％，但事实上远不是这样。现在结婚的成本很高，有一篇报导说不算房子，上海中等消费者的结婚支出超过三十万。暂时不买房子，我们 不是花不起这个钱，但那样只会更推迟买房的时间，我不愿意，平平也觉得不明智，于是，每一件于结婚相关的开支都一再压缩。粗粗地算了一下，我们打算把结婚 的开销控制在十二三万，绝不超过十五万。
在我看来，婚宴、蜜月旅行、和结婚照是必不可少的，别的多少属于锦上添花。喜宴的规模一减再减，虽然收份子能够补回来一部份，但总的来说，喜宴加 上酒水还是很大的一笔开销。客人的名单一再精简，双方的亲友、关系亲密的同学、同事，加起来十桌，实在是不能更少了。结婚的场地、菜式和酒水的规格也一再 降低，经济实惠，又还要确保不至于看起来寒酸，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旅行我们打算时间短点，反正也没那么多时间，争取把开支控制在八千左右。结婚照我不想 减免，别的事情都可以往后推，但结婚照我想留下现在的样子，影楼我得选一个口碑好的，一辈子就拍一次结婚照，就算贵一点也值得。
说到拍婚纱照必得有婚纱，依着我原来小女生的浪漫情怀，可以选一个简单大方的款式，永远不会过时的那种，质量要好，做工要精细，花点钱没关系，穿 过了就收在箱子里，将来留给女儿结婚的时候穿，如果我们有一个女儿的话。我最早知道婚纱可以代代相传是读了《读者》上的一篇文章，那里面的那件婚纱是外祖 母结婚时穿的，妈妈结婚时穿的是同一件，现在又传到了女儿的手里，一家三代女人的爱和血脉相连在同一件婚纱中传承。我当时非常感动，情窦初开的我傻乎乎地 想，虽然妈妈没有婚纱传给我，我却可以把我自己的婚纱传下去。可我现在连提都不想提，当然还是因为钱。租套婚纱500块，手工定制一套5000块，何况租 婚纱的费用通常包括在婚纱照的套餐里由影楼提供。我没有跟平平提，我知道，只要我说出来，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满足我的愿望，但我不想给他增加更多烦恼，更 主要的是，在经济压力下，我自己失去了追求浪漫的情趣。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恨起钱来。
拿着影楼提供的婚纱租用券，我们到婚纱店去看礼服。一个个性活泼的女孩子带我们去挑婚纱。婚纱一排一排地挂在那儿，那个女孩子很耐心地说，“看见有什么中意的如果尺寸不合适，我们这里有师父，手工好好的，可以做小范围的改动，包你满意。”
我没有做声。有几款婚纱我觉得不错，很显然别人也觉得好看，穿过很多次了吧。
“我们这里的婚纱每次从客人那里拿回来我们都会干洗的，保证干净，客人可以放心。”
可是我分明看到那几款婚纱的领口、腋下都有些发黄，难倒是光线不好？其实干洗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不过是留下更多的化学试剂。我一件一件地翻找，平平跟在我的身后。
“不知为什么，看着这许多婚纱，想着它们被穿过很多遍，我感觉自己好像也嫁了很多遍似的。”我这么跟平平说，自己不禁笑了起来。平平只是附和地牵了牵嘴角，他笑得很勉强，也是，这并不好笑。
坦白地说，我不太习惯这样的因陋就简，我一向的原则是宁缺毋滥，东西可以没有，但我从来不会退而求其次。平平说委屈我的时候，我总是说不在乎，那 是因为我当时不知道委屈意味着什么。事到临头的时候，我才知道，真正的委屈，就是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而求其次。也许我们现在结婚真的不是时候，⋯⋯ 这个念头一经闪过，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我这是怎么了？我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况且我现在也真的不能打退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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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前来宾们都在户外开阔的大草坪上喝酒聊天，一对新人在花架下与亲友轮番合影，侍应生则端着酒水饮料和小点心在客人中穿梭。恣意奔跑笑闹的是孩子们，他们穿着漂亮的礼服，手里撰着气球在人群中嬉笑追逐，不时传来欢乐的笑声。下午四五点钟的太阳暖暖的，阳光有点偏红，更衬得每个人都是那么的喜气洋洋。
证婚仪式和婚宴设在宾馆内最大的宴会厅，嘉会堂，那是沪上独一无二的欧洲剧院式的宴会厅。大厅分上下两层，前方是舞台，婚宴的餐桌分设在楼下的池座和二层的楼座，大厅的无柱结构保证了视野的通透，所以坐在任何一桌的客人都能清楚地看到舞台上的一切。谷超华和小可的婚礼以金色为主调，据说这是现在最时尚的色调。倒不觉得恶俗，金色的幔帐配着大厅里米白色的楼台和黑色的护栏，只显得庄重奢华。装饰的鲜花也多以金黄色、白色为主，衬着红色的玫瑰以突出婚礼的喜庆。宴会的装饰则以水晶为主，桌上的水晶烛台、水晶杯的桌面花艺，还有鲜花和水晶珠帘串在一起的吊饰，连桌上客人喝水的杯子都是厚重的水晶杯。看得出他们用了不少心思，或者说婚庆公司花了不少心思。我对这些东西没什么特别的好恶，上次我们的婚礼是以粉色、白色的香水百合为主，太后做的主，因为香水百合是邈邈生母生前的最爱，婆婆希望他的生母以某种形式参与儿子的大婚，我当然毫无异议。
谷超华他们大约请了四十桌，除了两边的亲友、同学同事，还有好多谷超华离开医院后的关系户。四十桌是我的估计，因为厅里看着还略有余地。上次我们结婚请了五十桌，把个大厅坐得满满的，据说五十桌是这个厅的最大容量，婆婆婚宴前还一直唠叨厅小了，还有些人该请的不能请，很失礼之类的。婚礼有时候就是一个社交场合，大家趁着这个机会连络一下感情，上次我们的婚礼上就有好多客人是我们两个都不认识的，纯粹是他爸爸工作上的关系，提拔过他的、被他提拔过的，还有等着他将来提拔的。除此而外，老板家的亲戚也奇多，生父母家的，养父母家的，包括他那个姐姐，曾经忿忿不平地质问“凭什么抛头颅洒热血的是他父母，享福的是他？”她现在定居美国，那次也一家人齐齐飞回来参加小弟的婚礼，带着金童玉女似的一双儿女，羡煞众人。还有双重父母的知交故旧，我当天看见好几个老太太看着老板终于成家立业，拉着他、拉着他妈妈又哭又笑，其中有主任的太太，还有老板的师母，王教授的太太。婆婆也是一样，一边频频拭泪、一边乐得嘴都合不上。 婚礼真是让人高兴的一件事情，无论是自己结婚，还是参加别人的婚礼，唯一能与之媲美的就是小baby的诞生，两件事都是充满希望和喜庆的开始。


精心布置过的舞台上正在举行证婚仪式，司仪长篇大论一番以后，开始问一对新人是否愿意，他们没有自己背诵誓言，跟我们当初一样，害怕临时紧张忘词吧，选择由司仪发问，他们只回答“是的”、“我愿意”。整个仪式最大的亮点居然是他们身旁站着的一对花童，小小的天使般的孩子穿着与新人相似的礼服，非常可爱。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提着花篮，在冗长的程序中站得累了，百无聊赖，频频回头看坐在台下的父母，她妈妈在台下给她打手势，让她再坚持一会儿。那个男孩儿更小，只有四五岁的样子，站得倒是笔直，但一刻也没闲着。司仪没讲上两句，他就开始玩他手里绑着戒指的小花枕。刚开始的时候是玩那两个戒指，聚精会神。随着司仪的喋喋不休，他开始把手里的小枕头当个球似的抛上抛下，自得其乐，戒指也跟着一起上上下下，传出一点金属碰撞的清脆的声响。观众席里有一些隐忍的笑声，但仪式正在进行中，谁也不好上前制止他。他妈妈在台下频频对他做着手势，但小东西玩得太专心了，压根儿没看见。终于等到新人要交换戒指了，连问了两遍，他才停下来，慌忙把枕头双手捧着递了过去，这一步想必排练过上百遍，他倒没弄错，席间终于爆出一阵哄笑，连谷超华、小可和司仪也都看着他直乐。

婚庆公司为婚礼做了一段录像，有新郎新娘童年的照片，小可小时候就是一个文静清秀的女孩子，而谷超华看着就像一个翻版的小兵张嘎，接着又介绍他们的成长背景、恋爱经过。关于他们的相识过程录像上一笔带过，我知道得倒比那要详细，因为以前聚会的时候听他们说过一次。那是谷超华从法院出来回律师楼的路上，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在围观什么，在庭上与人舌枪唇剑了一上午的谷超华原本无意凑热闹，可经过的时候听到从人群里传出女子求救的呼声。
“有医生吗？有没有护士？”求救声非常焦虑急切，“这个老太太都没呼吸了，有没有人能帮忙？！”
谷超华终于没忍住，拨开人群探身进去，看见一个老太太摔倒在地上，头破血流，人事不醒。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蹲在她身旁，包和一叠课本什么的散落了一地，女孩儿的头发因为着急忙乱有些凌乱。那是谷超华第一次见到小可。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她刚才还活着的，现在都没呼吸了。我刚打了120，可他们还没来！你会不会做人工呼吸？我不太会，试了没用。”
“你是她的什么人？”谷超华一边问一边蹲下身去查看老太太的伤势。
“我？我不认识她。你倒底会不会人工呼吸？”
“那你救她？”
“难倒看着不管？！”谷超华注意到周围围观的人不下几十号，但除了这个年轻的女孩子，没有任何人伸出援手。这也不能怪别人，自从南京的“彭宇案”以后，扶助摔倒的老人成了一件极其冒险的事儿，后来卫生部出台的《老年人跌倒干预技术指南》就更让人望而生畏。看着这个与老人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女孩子，谷超华想起那起导致让自己转行的医闹事件，这是一个和自己一样傻的人，他决定帮她。
老人经过谷超华及时的心肺复苏醒转了过来，他们又一起陪着老人等待救护车的到来。不知为什么，老人苏醒后，谷超华竟然有点希望救护车不要来得那么快，在心里，他希望和这个善良的女孩子多呆一会儿。那是他们戏剧性的第一次见面，两个人都是一见钟情。承他们挽救了生命的那个老太太今天就在台下坐着，司仪请她作为大媒上台的时候，她拉着谷超华和小可的手一直说，“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啊！”

婚宴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司仪宣布余兴节目，开始做游戏。现在都不兴闹洞房了，这就是时尚版的闹洞房，很多年轻人一听都颇为兴奋。做的这个游戏很简单，新郎被蒙住眼睛，一群女孩子在他面前伸出一只手，新郎需要通过摸手找到自己的新娘。因为新郎多有搞错的，这个游戏颇为搞笑。
司仪让人把谷超华的眼睛蒙上以后问他，“新郎，你想摸左手还是右手？”
“嗯 ⋯⋯”谷超华有点犹豫。
“坏了，都不太熟。”司仪打趣他。
“右手！”
“好，新郎决定摸右手。你们都伸出右手站过来，对，站得离新郎近一点。”司仪一边说着，一边从坐得最近的那席临时抓过来一个十三四岁半大的男孩子。众人哄笑，司仪赶紧把食指放在自己的唇上，
“我们不要给新郎任何暗示哈！新娘，这也是你考验新郎的机会，看看他倒底对你有多熟悉，所以你也不要给新郎任何暗示，好吗？”
就看谷超华一个一个地摸过去，一共五个女孩子包括小可，再加上最后被抓上来的那个男孩子。有两个很快被他排除了，第三个、第四个他犹豫了一下，但最终也还是被他排除了。最后只剩下小可和那个男孩子，他把两只手握在手里摸了又摸，众人笑得前仰后附，最后谷超华放下一只手，举起另一只手说，
“就是她了！”
剩下的是那个半大的男孩子！谷超华解开眼罩一看自己的选择，不禁爆了句粗口，“操！怎么搞的？！”小可在旁边嗔怪地看着他，脸都红了，众人更是哄笑不已。
这个游戏我们结婚的时候也玩过，老板开始前还淘气地说“能往上多摸一点吗？光摸手怎么够？”但事实上他没费力就把我给摘出来了，揭开眼罩时老板好不得瑟，“嗨，一点儿难度都没有！能玩点儿更有挑战性的吗？”当时我也好不得意，毕竟我们有着十年的默契，这是什么人也比不了的。想到这儿，我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这时，我感到老板伸过手来把我的手握住。最近习惯了排斥他的我本能地要把手抽回来，却被他牢牢地攥住。我侧过头看着他，他的眼中满是温情，嘴角微微撇一下略有幽怨。唉，幽怨的表情怎么可以出现在一个男人的脸上呢？还这么动人？他是在怪我狠心吧。他大约也跟我一样，想起了我们结婚时做这个游戏的默契和温馨，我的眼眶不禁有些湿润，定定地看着他，那一刻仿佛天地间只有我和他。我们也曾有过同样的甜蜜和温馨，我的手就这么任由他握着，久久不放，轻轻摩挲，直到婚礼的尾声，新人到我们这一桌来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