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事情只要你说结束就可以结束了。”
“那可不行呐,小正~”白兰杰索苦瓜了一张脸,语气里的苦恼似乎很真诚:“实在是小正一直以来做的都达不到要求……为什么小正开枪的时候从来都不瞄准要害呢?”
入江正一侧过眼睛不看他,语气硬邦邦的:“反正都是假的,又不是真的你,打中了也没意义。”
没料到余光察觉白兰杰索的目光一瞬间锐利起来:“小正真是这么想的?”
像是飞机突然撞破重重云霭,三千公里的上空凌冽清寒。入江正一看着白兰杰索的反应,有点不明所以。
他确实不是这么想的,不过比较真正的那个原因他也不能说。
难道要他告诉白兰杰索,其实他是根本就不喜欢黑手党也不愿意杀人,尤其是要被杀的人还顶着白兰杰索的一张脸,更教他觉得别扭得不行吗。
于是他微微地硬了硬语气:“……当然。”
***
未经批准结束的游戏只好继续下去。入江正一的射击技术被折腾得越发优秀了,甚至仅就枪法而言,倘若不苛求那完全无足轻重的短暂犹豫的话,可能已经到了密路费奥雷家族中第一人的地步。但白兰杰索始终不松口,也没有第三人能有权力来管他们两个之间的这档子“特殊任务”。入江正一从心底里无奈。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也不是没有越来越多地这么想过,其实杀掉一个就好了。
那些冒牌货杀掉一个就行了,杀掉一个吧,杀掉然后把这些讨厌的循环终结掉。有时候他无法抑制地听到自己的体内澎湃起那股破坏的欲望,这念头使他恐慌。
任他再怎么否认,反复地试图确认在心底的某个角落里他仍是曾经有过的那个入江正一,然而黑手党的世界生存又怎么可能允许他纤尘不染。那些胜者为王的逻辑点点滴滴浸润着他的心神,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维,忍不住要去想,既然那些在很大程度上不会是真的白兰杰索,就杀死一个又怎样。
杀给白兰杰索看看,让白兰杰索相信他真能达到白兰的期望,这样他就能真真正正地能把全部精力集中到更费神的事情上。不好吗。
即便那是真的白兰杰索……就这么错手杀了,不好吗。
其实他也明白的,要阻止一个人,最简便的方法就是杀掉就好了。
说到底入江正一反而根本找不到他不杀白兰杰索的理由。
自相残杀的立场与看不到尽头的试炼同样让他绝望,扛到第九个月,任是铁打的人也终于撑不住,有一天入江正一突然觉得厌烦。
他白天处理密路费奥雷的事务,经常加班,还要隔三岔五寻空隙和风纪基地通情报,平均每天睡不到三个小时。在仅有的休息时间里他常常被噩梦魇醒,有时是梦见白兰杰索当着他的面对他说“因为小正一直在否定我”,有时是看见他自己站在满地的白兰杰索的尸体中央,有时是看见在血和战火中燃烧并坠落着的千万个世界的模样。
连白兰杰索都抱怨说“小正最近看起来很憔悴”,他就更加明白自己无休止的胃疼,还有身为间谍背负的压力。
那天他伏在办公桌后面拼命工作的时候白兰杰索从门口走了进来,一边朝他张开双手,笑容浅薄而淡漠,比他所遇见过的任何一个冒牌货都真实。
他从白兰杰索嘴角的弧度蓦然里找到一点当年的影子,工大的阳光暖而静谧,浓绿树荫覆盖了雕花扶手椅,有人白衣银发坐在那里,书页轻响,肩上地上,落满了小小的灰色知更鸟。
那一刻入江正一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搭错了那根线,他拿起手边的枪连瞄准都没瞄,就一枪正中眉心。
他想起最初的那个早上,当他睡眼惺忪朝世界投放这一天的第一道目光的时候,从白兰杰索的眉心迸溅出的那道血浆,场面鲜艳而漫长,像卡了帧的画面,带着残忍的美感盛大地朝他扑向。
白兰杰索倒下的时候,白兰杰索也从门口转了出来,拍着的巴掌掌声零落:
“小正~恭喜你终于杀死了我,欢迎毕业~”
入江正一看着白兰杰索冰冷的眼光也冷冰冰地回过去一句:
“别说是我杀死了你好吗,白兰先生,你明明还好好地在这里。反正躺在那边的也只是又一个仿真人吧。”
白兰杰索没接他的话。
***
因为白兰杰索没接那句话,所以入江正一不会知道。
那个早上被他杀死的,是白兰杰索为了他那一句“又不是真的你,打中了也没意义”,而刚刚从另一个平行世界弄过来的他自己。
一个刚刚步入挺拔少年,已经开始怀抱着对世界的觊觎却犹停在畅想阶段的白兰杰索;一个从天灵盖到尾椎骨都灌注着同他别无二致的张狂的,只是还不及他成熟老辣的白兰杰索;一个刚刚开始对那个世界的入江正一动心,却还甚至没能够与之相识的白兰杰索。
虽然是平行世界,但也是白兰杰索。
所以入江正一这辈子确实是杀死过白兰杰索的。
***
但即便是这样白兰杰索也永远不会说,而入江正一不会想到去问。秘密就这样死亡,沉淀下来变成岩页里苍白的骨骼,没有人知道,或者连白兰杰索自己都不会明白,他无法自拔地旁观入江正一的彷徨挣扎锻炼入江正一的冷血心硬也放纵入江正一的可疑反常,看着入江正一不断杀死一个又一个酷似自己却也不是自己的伪物,他究竟能得到什么。
他觉得算了吧,有些问题别追求解答,只要有趣就好了。
西西弗斯日复一日地将石头推上山顶,然后石头滚回山脚,他就再推上去。谁也不知道西西弗斯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后来他就成了荒诞主义的经典象征。
但白兰杰索不是西西弗斯。
所以白兰杰索推上山顶的石头从悬崖边直线坠落,终于摔得粉身碎骨。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