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月梅
其一·少年
冷月一轮，清光千里，梅影婆娑。
他早被母亲告知要早些睡；深秋的夜里是极凉的，因此仆役也早就为他关紧了窗户。但他却睡不着，心里总有一块凉凉的空处。
终于忍不住，他推开了窗户，吱呀的声音撕破了夜空。
凉风灌进来，他的神志却更加清醒。托腮靠在窗边，拢了拢衣服，懒懒地看向外边——
白衣如雪，人影摇曳。
他渐渐屏住呼吸，然后舒开；直到那个人离去。那处凉凉的空，填满了如雪的人影。
只一眼，误了十三年。
母亲进来时他正在练字。听见脚步的瞬间他有些慌乱地抬头，发现是母亲，他的眼神衰败了下。
母亲没有注意他的异样，只是低头看他的字。
“抗儿的字，倒是和伯言的越来越像。”
一样的清冷。
“父亲的字像月下梅，本是极好的。”
他垂眸，想起每夜拿着父亲的手书放在心口的感觉，仿佛一股清流侵润了般；那种想要和父亲再靠近一点的感觉，让他忍不住一次次临摹。直到最后，让父亲的字印在了心底。写出来的，自然也成了月下梅。
母亲点点头：“伯言大概明日才能回来，抗儿明日早些起吧。”
刻意不去看母亲，心头有罪恶的花缓缓盛开。
他的唇变得苍白，狠狠咬住了又放开，然后他开口：
“抗知道。”
陆逊坐在书房中看他的功课，他站在一旁，压抑着内心的汹涌。
“抗儿的功课不错。”良久，父亲笑道。当父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抬起头，近乎贪婪地看着父亲。
“若是延儿这么大，也该如抗儿一般出色了。”
陆逊淡淡的笑容一如既往，陆抗定定神，想起了那个从未谋面的早夭的兄长；随即他笑了，落在父亲眼中，是如他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又沉静如水，陆逊不觉得微微有些失神。
“父亲不必多虑，兄长虽去，抗也定不负父亲期望。”
顿了半拍，陆逊的笑意更浓了，眉梢也微微挑起，仿佛明月破晓，清光一片：“抗儿可知，抗的名字是从何而来？”
他拱手道不知。
“抗外敌，卫吴国。”
陆逊一字一顿。
他看着父亲鬓间渐生的霜白，温润沉静的目光；他想起父亲数年一日的月下独酌，身影茕茕；他脑海中溢满了关于父亲的一切，点点滴滴，那些他所见的，所闻的——
从朝堂上走下来的坚定的丞相，阅书时的温和的儒生，统筹千军的镇静自如的都督；谈起吴时的意气风发，面对人民的和善从容。
在陆抗心中勾勒过无数次的父亲最自信，最美丽的形象，第一次完整展现在他面前。
心跳声也变得节奏分明。
“是，抗知道。”
所以这片土地，即使……抗也会守下去。
岁月已经在陆逊的身上沉淀出了痕迹，那是陆抗绝不愿意深想的可能的未来，他所想要紧紧握住的……只有现在。
有时他会埋怨，自己来到这世上的时间太晚；那个人，陆逊陆伯言年少疏狂的时候他不在，独守陆门沉郁定志的时候他不再，转战军旅纵横夷陵的时候他不再，出将入相平治江东的时候他不在——
但是他知道，他会陪着父亲过这最后的岁月；那被时间打磨得益发美丽的父亲的岁月。
斜晖落进书房，陆逊忽然道：“抗儿的书法越来越好了。”
“父亲……可以教抗吗？抗觉得还不够好呢。”
看着那酷肖自己的字，陆逊沉吟一会，笑着点头。
双手交握的刹那，其中蕴含的力量喷涌而出；一个年轻，一个却已面临暮色。年轻的用力极深，似乎想要将自己的生机注入到这棵开到极深却面临衰败的梅。
陆逊笑了笑：“抗儿，握得这么紧，为父怎么拿笔？”
陆抗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将手抽开，握住笔，低头道：
“父亲……最近很忙吧？”
陆逊站在他身后，温润的气息缭绕如雾。
“的确，最近比较事多。为父会尽量多回来的。”
陆抗回头的刹那，看见日光染上陆逊的容颜；对方的目光温柔，又有几分迷离。
他……在想什么？
然后日光片刻后却终是消失了。
黯淡下来的书房，藏起了他少年时最美好的一个梦。

其二·幼节
他的眉眼出落得越发精致，几分像孙茹；但其中的神韵，又完全是陆逊的风范。
父亲时常笑道：“抗儿虽说长得有些像茹，但好在一点也不文弱。”
这时他总会默默握紧拳。
若我不是你的儿子，若我是个女子，会不会，离你更近。
……不，那样的话，我就不能和你血液相连，不能陪你淡看风云，不能肆意索要你的关怀。
面对母亲的时候他多少有些羞愧；他是爱母亲的，但有时又会恨，恨能够名正言顺站在陆逊身边以相爱的名义的，不是他。
——恨他的所有心愿，都不过是凝望月下梅影的怅然。
分明他的年龄还没有到，陆逊却开始思索给他的字。
他想要给自己的孩子一个极好极好的字，在他还来得及的时候；心过则乱，他始终觉得什么也不好，他要给的，是最能够代表抗儿的字。
面对着那个文静清秀的孩子，他心中总会有异样温暖的感觉；当家人第一次将小孩子抱过来时，心中就是这样。将熟睡的孩子放在心口，小孩幼小的眉眼舒展地分明，紧紧贴在他身上；天真无邪。
那时他尚忘不了故去的延儿；那时他心中满怀着对吴的热诚。现在想来他是自私的，给那么小的孩子那么重的寄望，给他取名为抗；但他是想，让抗儿继承自己的一切的。
看着陆抗一天天长大，他知道，抗儿可以。
但仍然会心疼，心疼那个孩子过早的安静文弱，和他太过于相似的早熟——他自己的人生已经缺失了一份意气风发，他不愿见自己的孩子也这样。
他自认不是个尽责的父亲，在孩子身边的时间总不够；陆抗从来不抱怨，但却特别会抢时间和他在一起，安静地站在他身边。
和陆抗在一起的时间总会在无声息中流走，连回忆也没有多少，只有留下了最温醇的印象。
良久，陆逊终于提笔写下一个“幼”字。
只愿他，不染尘垢，一世如初。
“明日为抗儿行冠礼，抗儿怎么还不早日休息？”
走出房间的陆逊颇有些惊讶地看见陆抗在庭院中，靠着梅树，闭目冥思。
未行冠礼的长发松散地落下，缠绕身上有如流光；仿佛水晶般的容颜恬静安然，随着他的呼吸睫毛有如蝴蝶般轻颤。唇角不知缘由地微微勾起，绽开一地辉光。
“父亲？！”陆抗睁开眼睛，眼中光华流转，“……啊，抗出来走走罢了。明天有父亲安排，抗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陆逊稍怔了怔，微微笑着摇头：“你身体不好，早些回去才是。你啊，还真是相信为父……”
“天凉，父亲也要回去了。”陆抗走过来，看着一袭单衣的陆逊，目光有些复杂。
“抗儿也早休息。”陆逊咳了两声。待看见父亲走进屋子，陆抗才关了门，拿了件衣服给陆逊披上：“父亲多注意些。”
他跪在父亲面前，对方的手温暖而有力，片刻就为他束好了发。
然后陆逊拿过冠，稳稳而细心地为他戴上。
“为父逆了礼节，也想要亲自为抗儿行完这个人生最重要的仪式。”
他眼角的笑意盛开。
“希望抗儿，一世赤心不改，节气不移——为父所赠的字，就是幼节。”
良久，陆幼节扬出笑容，在父亲面前深深一拜。
陆逊收回双手，看着陆抗，舒出一口气。
……从此，抗儿也长大了。……为什么，会有失落的感觉呢？

其三·旧事
“母亲，父亲呢？”
孙茹怔了下，低眉答道：“你父亲，去看他的一位故人。”
陆抗转望向那边的连绵青山……父亲，是在那儿吧？
他从未问过父亲关于那个人的一切；父亲不愿说的，他也不愿提。这么多年，他突然很想去了解一下。
关于父亲的，他不知道的过往。……尤其是在这种，父亲面对朝堂上巨大压力的时候，所选择去的地方。
像从心里伸出了手，想要抓住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尤其，是在看见他越发苍老的时候。
山上凉风阵阵，清韵怡然。
陆抗颇有些担心父亲的身体，也没有在意自己的疲劳。转过了落叶林，他看见了独自一人的父亲——
风鼓起陆逊的衣，白玉的墓碑前一柱清香袅袅升腾，模糊了他的眼睛。
陆抗停下脚步，在远处看着神色淡漠的父亲。
“子明，算来今天也是你的生日。这么多年……好吧，我也老了。”
陆逊似乎在自言自语，
“抗儿最近学习得很好，他可以接下吴的希望，逊很放心。不过虽然这样，虽然逊也老了，但还不想收手，现在的形势，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逊啊，还想就这样为吴燃烧到最后。但是陛下……还会给我这个机会吗。”
他的目光有些迷惘，陆抗犹豫了一会儿，走了出来：“父亲。”
陆逊回过头来，稍微沉思了一会儿，勾出一抹笑意：“抗儿怎么来了？”
“父亲总是一个人来，家里人会担心的。”陆抗走到他身边，“父亲下次要来，请让抗陪着。”
陆逊没有在意地点点头：“下次……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会来了。”
近来朝堂上多虑，陆抗是知道的。
“父亲和吕将军，是多年的至交呢。”
“……”陆逊沉默良久，然后缓缓蹲下来，伸手摩挲着墓碑，目光清明，却透露出几分温柔；不是他惯常的那种淡漠，而是真正从眼底透出的温柔，让陆抗也着迷。
“抗儿……子明，是为父当年爱的人呢。”
终于吐出这句话，陆逊心头有如卸下千斤重石。在抗儿面前……他实在不想隐瞒任何事。
那些晦涩的，仿佛云烟样的往事。
陆抗亦愣在原地，半响，他终于低声道：“父亲，去那边的亭子先坐下吧……如果父亲想要人陪伴倾诉的话，抗愿意。”
看着已经不比自己矮的清秀的少年，陆逊觉得对方似乎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股从他心上流过的清流，温和而包容。
陆抗拉住他的手，慢慢握紧，走向了亭子。
他给陆抗说了很多，说到日光也渐渐倾斜。
不止是吕蒙，还有吴的郡主孙尚香，他的妻子孙茹，甚至朝堂上那个心思难测的帝王。
这个时候他益发觉得自己老了；已经经历过那么多事，连心都疲惫了。
“抗儿，现在我最想的就是好好待在家里，不问俗事，读书习字，能够有抗儿相陪也是好的……但是做不到。”
陆逊的目光变得涣散，好久没有这样倾诉了……陆抗清浅的笑容似乎也变浓了，似乎要将他包围。
“父亲，愿意的事就去做吧。如果父亲不能为吴尽力却偏安一隅，那就不是父亲了……父亲，才会不高兴吧。”
明明没有喝酒，却仿佛醉了一样；陆抗的手将他握紧，成了他恍然中唯一的依靠。
“抗知道父亲的一切。坚强而执着的父亲，也是抗最喜欢的……但是父亲也要记着，时常让自己休息。抗……真希望能够为父亲承担一切呢，无论是衰老，病痛，责任还是心愿……只要是父亲想的，抗都愿意去做。假如父亲相信抗的话，就放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自己想做的事？……
陆逊恍惚的神志直到陆抗的吻落在他额头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清冷却灼热，按奈而深沉的吻。
将所有的往事都销去，却短暂地如同幻觉。
仿佛陆抗眼中一闪而过的伤。


其四·魂归
“父亲，先歇一会吧。”陆抗将茶盘放在书桌上，轻声道。
陆抗咳了两声，本想说不，却无法拒绝陆抗的眼神：“好……吧。”
这些天孙权使者的措辞越来越狠，陆抗就算能够挡下大半部分，也无法阻止父亲的神色越发黯淡。
唯有面对陆抗的时候，他会强展笑颜。
“原来，并不是我想要置身事外就可以了。”陆逊轻轻啜了一口茶，敛眉，“抗儿，为父……还不想这么没用。”
陆抗在帮他收拾书桌，未写完的奏折上，字字泣血。
“陛下不过一时糊涂，父亲为吴所作的事情，吴会永远记住的。”
陆抗按奈下口吻中的怨愤，难得地皱了下眉。
陆逊苦笑了一下，指着陆抗手中的奏折说：“那些东西不用管它……反正，也不会入陛下的眼。……咳咳。”
“父亲去休息会吧。”陆抗扶住他，低声道，“其他的，就交给抗吧。”
陆逊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着陆抗的脸，精致的少年，其中他所眷恋的活力分明。
不能言说的，最后盛开的花。
陆抗低下头来，刚想开口，却发现陆逊身子一软，直接倒在他怀中。
心口某处破裂瞬间扩大。
陆抗颤抖地蹲下身，看着宁静安详的父亲，声音终于倾斜而出——
“抗儿……”
听见从昏睡中醒来的父亲的声音，陆抗从桌边支起身子，快步走过来：“抗在，父亲有什么需要吗？”
“不用，”陆逊声音嘶哑，却紧紧握住陆抗的手。
“真的不配作一个父亲呢……抗儿，”陆逊半闭着眼，气若游丝，“没想到，能在最后，有你陪着。”
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只有这个孩子，从未改变地坚定地站在他身边。
“你啊……怎么从小就那么喜欢黏着我呢？”
陆逊呢喃道，感觉有温暖的物体靠在了他的心口，一如既往地安心。
“因为……抗喜欢父亲，从一开始。”
疏月梅，庭中人。
庭中的梅开的正好，他的心却被白雪覆盖；那个人要走了，忘记过去的一切，忘记未来的不可期，那个人就在他的怀抱中。
“父亲一直是抗心中的梅，一直。”陆抗轻声道。
“抗儿啊……是心中的湖，澄净，包容，”陆逊的声音越来越低，“喜欢抗儿……不止是身为父亲呢。”
良久，陆抗听见了梅花落地的声音。这个冬天，结束了。

……好吧还有很多我都没有发……有空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