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贰.一瀑石廊秋色淡
诸葛亮彻底失明。
从视线的模糊到全数黑暗，从左眼的抽痛难忍到油盐的麻痹无感，也只是短短的两天。
而就在三年前那两天之间，一个人将他从草庐中带走，他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人将他安置在一处幽僻之地，他通过摸索，能感觉到，四处都是湿润冰凉的石壁。
他天天喝一种清苦的药。如山泉水的明澈中又带着一丝苦楚。就像是春末的花叶，夏初的青果。一抹爱恋，从懵懂到相牵，然后双双分别，双双思念。
诸葛亮几乎爱上了那药的滋味。而正是因为这苦涩的药，才让他从死亡的炼狱中脱身。坠入一种孤寂的安宁。
三年间，那个神秘的人一直没有现身。诸葛亮依靠着流水声与苔藓的气味，几乎勾勒出了这个地方的轮廓。然后用手指在墙壁上描画，却不自觉地画出一张久违的面容。
尽管没有死去，但他仍旧活在黑暗中。
巧合下，他从墙角捡到一块尖利的石头。在石廊中的日子枯燥无味，他便用石头在墙壁上刻画，刻画一些奇异的图腾，或是交汇在一起的文字。参差融合，看不分明。
到最后，他无奈一笑。这分明就是一种黯然的幽禁。
他坐在石廊间，整理自己的一生。而每到某个桥段，总是不自觉地停驻，然后从脑海里重演，直至疲倦。
石廊间有花草的清香。那是一种淡淡的悲戚，掩盖在恬静之下，是一种躁动的愤恨。
终于在某一天，那个神秘的主人现身。
听着来人的脚步声，诸葛亮淡然一笑：“你终于来了。”
那人微微驻足，凝视着诸葛亮。他坐在地上，无垢的白衣在石面上铺展开来，水光映着他苍白的面容。他就好似一只孤傲的鹤。那人几乎看痴了，却又马上回过了神。
他拉过诸葛亮的手，用手指在他掌心中誊写。
一个简单的字。笔画张扬却浑重。
丕。
诸葛亮收敛了笑容，眉宇间闪过一丝疑惑：“为何捉我来这里？我与你们之间的争斗，早已没有关系。”
那人写道：你不能死。
“我不清楚你的意图。但既然是曹操的儿子，你救我就没什么好处。”诸葛亮开口，“我是不会替你们做事的，尽管赐我一死吧。”
那人失笑。诸葛亮的执念竟是如此坚定，让他猜之不透。
他放下诸葛亮的手，拿了一旁的石头。诸葛亮隐约听见利器摩擦石面的声音。那人似乎在墙壁上刻了些什么。随着叮的一声，那块石头落地，那人的脚步声也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诸葛亮起身，寻找着那一块刻着文字的地方。几番摸索，却空无一物。
诸葛亮回到方才自己坐着的地方，膝边放着一碗药汤。诸葛亮喝下它，抑制住了病魔带来的疼痛。
他身前是一潭秋水。
诸葛亮蜷缩在地上，低唤那人的姓名。然后沉睡在深秋的萧瑟中。
新寒中酒敲窗雨，残香细袅秋情绪。才道莫伤神，青衫湿一痕。
无聊成独卧，弹指韶光过。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
——纳兰容若《菩萨蛮·其二》

叁拾叁.寒雀衔得几枝梅（预告）
天气转向寒凉。石廊内的潭水上结了一层薄冰。可从潭内探出的青草花枝却依旧如春般勃勃生机。叶面上撒了一层冬霜。
石廊内的气温寒凉彻骨，一时间刺痛了诸葛亮的四肢百骸。也不知是在哪个阴冷的夜晚，有人替他盖上了一袭锦衣，柔软温和。
诸葛亮开始猜测那锦衣是何种颜色。
毕竟在这石廊间，一个盲人，也无事得来消遣。
其实石廊间空无一物，只有中间一潭清水。其实物件多了，也是很麻烦的。诸葛亮紧了紧身上的锦衣。长年的失明使他的听力变得十分敏锐，通过石廊顶上一个漏着光的小洞，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来看时辰。
他记得在草庐中时，自己也曾结识过一个盲人。那人悲观，年轻时便失明，最终还是忍受不了自己的残缺，自尽在祠堂中。
诸葛亮不想成为他这样的人。一种莫名的意识告诉自己，要活下去。
他不知道这意识的来源。直到某晚，他做了一个梦。
诸葛亮的睡眠从来很浅，但却很难得地不容易做梦。在石廊的三年，这是头一遭。
他梦见，那个与周瑜的木屋。一条浅浅的花径，一抹朦朦的烟雨，一个孤寂的背影，与被烟雨渲染开的颜色融合。最终归于一片混沌。一种悲怆的痛感直击诸葛亮的胸口。
半夜梦醒，他咳嗽不止。感觉喉咙里一片腥甜。血腥味冲入他的鼻腔，四下蔓延。
长发被凉风牵起，自己多久没有感受风吹了？但是……为何封闭的石廊，会有风呢？除了顶上的缺口。但风不可能从上面灌下来。除非，这里还有别的缺口。
诸葛亮又咳了起来。他从原地离开，顺着风向跌跌撞撞地走着。
似乎摸索到了一扇门。上面蒙着一层纱。诸葛亮淡然一笑，用手里一直攥着的石头，划开了那门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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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叁.寒雀衔得几枝梅
积雪很厚。风霜透过诸葛亮身上薄薄的衣衫冷透他的四肢百骸。
道路两旁是高耸的树木，诸葛亮扶着他们在冰天雪地中行走。荆棘划破了他的衣衫，风雪苍白了他的面容。却丝毫不减他的飘然俊逸。犹如一个陨落凡间的仙人。
对于一个盲人来说，在荒无人烟的冰雪森林里横冲直撞是很愚蠢的。但是，留在原地却也只有冻死的命运。
公瑾，此行亮先去奈何桥旁等你好了。
东吴的江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周瑜盘坐在冰河中心抚琴。一抹风雪吹来，瞬间白了他的鬓发，寂寞了他的瞳眸。不似平常的琴声那般悠扬，隆冬中霎时变得悲切，和着狂风的哭号。
鲁肃从岸边下来，到他身旁坐好：“这里还真是冷啊。亏你周公瑾还受得住。”
周瑜淡然一笑，指尖一挑，琴声戛然。“方才专心，没有发觉。子敬这么一说，倒也着实难受。登岸罢。”说着，周瑜抱着琴便要起身。
鲁肃一把抓住了他，目光锁在他抱着的琴上：“你还留着这把焦尾？”话一出口，鲁肃便后悔了。三年前，周瑜曾说过，前尘往事莫须再提。今日口无遮拦，别惹他伤心了。
周瑜的眉间闪过一丝苦楚，却也只是一瞬，便被风霜模糊了眼神：“行了，走罢。”
两人行走在冰封的江面上。沉默得可怕。
“其实……子敬若是要提及过去，瑜也没什么意见。”周瑜低头注视着冰面，“只能说这三年间，我早已麻木。”
“果真？”
“骗你作甚。”
“但愿如此。”
话语间两人便到了河岸。“公瑾，近来也无公务。我们到林间走走罢。”鲁肃望着不远处的一片树林。一晃眼，似有一只倨傲无垢的鹤从中飞出。
幻觉吗……鲁肃揉了揉眼，不远处周瑜早已往那边去。
“子敬发什么呆呢。”
鲁肃忙随着他的脚步跟了上去。

叁拾肆.烟雨阑珊君莫愁
风雪骤急，鲁肃进屋拿了两把纸伞。那两把伞已然很久没有用过，上面布满灰尘。老旧的暗红色，在雪天中显得十分突兀。
冬季的森林沉寂无声。偶尔几只寒雀掠过枝头，衔梅翩飞。
鲁肃冷得发颤，抬手紧了紧衣衫：“还是喜欢东吴的烟雨天啊。”周瑜无言，眼眸中分明闪过了一丝寂寥。
余光瞥到荆棘丛中的布料。纯白无垢，那是孔明身上的衣料。鲁肃一惊，难不成孔明没死？
看了眼一旁的周瑜，鲁肃眉头深锁。
“公瑾，”鲁肃拉住周瑜，“事已至此，我也不能再瞒你了。”
“说实话。当初孔明曾给我寄信，让我去草庐中替他……替他收尸。可我到了隆中，却到处寻不到孔明。我以为孔明就此夭折。可……公瑾，你相信直觉吗？”鲁肃激动地抓着周瑜的间，眉眼间是奇异的神色。
“子敬……”周瑜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好友，“莫不是从哪里听了什么流言？”
“公瑾！常年以来我一直都有一种直觉，孔明他没死！你过来，”鲁肃拉着周瑜到荆棘丛旁，将那挂在丛中的布料取下，“孔明必没有走远。”
此时，周瑜脑中一片混乱。
诸葛亮在风雪中挣扎。触摸到一棵树木，触感纹理却让他心惊。这是只生长在东吴的树木。难道，自己如今身在东吴？
那就麻烦了。诸葛亮急忙从雪地中起身。不想绊到一块石头，一个趔趄就要摔倒。
却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公瑾……”诸葛亮只想挣开，不料周瑜却抱得更紧。
“我们回家。”周瑜将诸葛亮拦腰抱起，便转身往回走。鲁肃拿了被周瑜扔在一旁的纸伞：“唉……该来的终于来了。”
周瑜抱着诸葛亮穿过长廊，把他带到自己的房间。屋中一如既往四散着檀香的气味，衾褥没有更换，依旧能闻到莲花的清香。
将诸葛亮放在床上，不由分说便拉开他的衣襟。诸葛亮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看你这衣服如何穿得？躺好，我去给你寻衣裳。”脱下诸葛亮的外衫，周瑜替他盖严被子，“可别再逃了。”
周瑜将那破旧的衣服放到一旁，拉开自己的衣柜，拿出一件白衣。心字香的气味牵引着他的思绪回到过去。那还是庆功宴时，他穿的白衣。
周瑜拿着衣服，回到榻边，将孔明扶起，替他穿上。
两人默默无言。
诸葛亮只觉得身上的伤口发疼发烫，似乎就要渗出血来。周瑜替他穿好衣服，觉得异样。白衣上霎时绽开了一朵血色莲花。周瑜眉头深锁，吩咐下人寻军医来。
“孔明，三年间，你究竟去了哪里。怎么惹得一身伤痛……”周瑜直视他的眼睛，那双眼失去了神采，如灰一般沉寂，“你眼睛怎么了？”
诸葛亮忙低头：“没怎么……”
周瑜扳正孔明的脸：“怎么？连我都不相信了。什么时候……你变得那么自私啊。”
自私？
“有什么事你都一个人扛着，得了那么严重的病自己跑了。也不顾我有多难受。”周瑜将诸葛亮散在脸颊上的头发别到耳后，“下次，别再让我难过了。”
诸葛亮沉默许久，闷闷出声：“我看不见了。”
周瑜愣了一下，眼中是无尽的伤恸。揽过诸葛亮。
“别怕，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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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伍.情泊烟雨寄相思
一缕孤烟从江的另一边升起。
周瑜藏在密室里的字画都被搬了出来，诸葛亮第一次触摸它们的纹理。那样温柔的线条，深刻在他的骨骼间。
他尤其喜欢其中一幅，整张宣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瑜亮。”
浸在书房里研究周瑜的字画成为了诸葛亮失明后的唯一乐趣。周瑜只是每天静静地坐在房间的一角，连呼吸都压抑得微弱。只是为了让诸葛亮不发现他。
他只想静静地看着这个人，直到白发苍颜。安宁一生。
诸葛亮知道周瑜在屋里，只是从未道出。他捕捉着周瑜微弱的呼吸与沉稳的心跳，用指尖感受着宣纸上繁杂的墨迹。
诸葛瑾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在人间，找不到他的踪迹。几天前，诸葛亮收到了诸葛瑾的一封信。信上什么也没写，不过诸葛亮能感受到纸张上的泪渍。
诸葛亮还是给他回了信。“一切安好。”
他不知道信到底有没有寄到诸葛瑾手里，但至少，他知道诸葛瑾还活着。
养父临终曾对他们兄弟三人说过：“世上无论高官厚禄，还是金银财宝，都不如活着重要。”
这句话，全家只有诸葛瑾没有听进去。
到最后，他诸葛亮也没听进去。
先前，诸葛瑾要往东吴时，自己还曾劝过他。如今，诸葛瑾醒悟了，从乱世中挣扎出来。可自己却陷了进去。
孙权自去了曹操那里后就再没回来。东吴落在了周瑜手中，如今三国之间倒也一派和气。刘备不久前死于军中，上下悲泣。周瑜将这事瞒了下来，诸葛亮却还是从他人口中听了来。
诸葛亮强忍住悲痛，在周瑜面前表现得平静。
可内心却早已被歉疚吞噬。
最后蜀国被曹操和东吴平分了，两方商议后，决定将三国合并。他们从民间选了一位有才能的君主。
此后销声匿迹。
赵云没有成为大将，他放弃了毕生的梦想，归隐山林。在刘备的墓前守着，直至白发，永不离弃。
鲁肃和顾瑾之离开了东吴，不知去向。只是年年都有寄来一样物件。
他们似乎在四处漂泊，每次都会寄来那个地方特有的花。诸葛亮将那些花都埋在一个地方，然后种一树茶花。
甲乙丙三人回了故里，孝敬他们的父母。临行前，他们送给诸葛亮一幅画。
“嘿嘿，我们仨不会画画儿，自然是比不上大都督。可这也是我们连夜赶工画出来的，军师不弃便收下罢。”
他们走到码头，上船之后，笑嘻嘻地回头挥手：“夫人保重——”
诸葛亮先是错愕，随即笑出了声。
船渐行渐远，兄弟三人转身回到船舱，相拥痛哭。
诸葛亮十分在意当时困了自己三年的石廊。他倏然发现甲乙丙三人送的画就是通往那石廊的地图。
他与周瑜一齐往那里去。
石廊已然坍塌，成为了一片废墟。沉重的色彩夹着缁尘纷飞在空中。
诸葛亮在废墟之上摸索，周瑜问他，他也不答。
两人在废墟间摸索了一整天，天幕染黑之后，诸葛亮从石堆土灰间取出一块石头，那种熟悉的触感，和自己生活的石廊无异。
上面刻着一个字，经过岁月的磨砺已然模糊。
“植。”
那便是曹丕在墙上刻着的字。这个字，承载了他多少的思念与苦痛。
“曹植在三年前不是死于恶疾吗？”周瑜突然出现在身后。
诸葛亮将那石块收了下来：“曹丕呢？”
周瑜拉着诸葛亮的手，从那片废墟离开，走到很远的地方后，他说。
“在石廊里亡故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之间一直保持着沉默。
回到府邸里后，周瑜拉过诸葛亮的手，将一个镯子套在他的手上。
诸葛亮忙缩回手，摸了一下那镯子：“女人家的东西，给我做什么。”
说着便要取下。周瑜忙拉住他的手，护在自己的掌心中。
“我给不了你什么山盟海誓，但我一生只会牵挂你一人。”
在这世间，一生一世的承诺只不过是口头上的甜言蜜语。有时候，一个眼神的交汇，便可明了对方的心思。那种目光，是一种叫做永恒的感情。一种跨越了沧海桑田的感情。
对他们来说，瞬间即永恒。
-完-

作者有话说。
打下“完”的时候，我莫名生出了一种不舍的情愫。
不知道为什么不舍，可能是对他们故事的结束感到一丝难受。
可能我并没有给他们一个完全美满的结局，但对他们来说，我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尾声了。
诸葛亮没有了曹丕的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开人世，这点周瑜深知。
而携手相伴的他们，不论生死，皆会与共。
纵使诸葛亮死去，成为枯骨。周瑜还是会在他的墓前度过一生。
他们之间的隔阂并非生死。
而是斩不断的羁绊与无法相守的命运。

咱很不厚道地决定写个番外 =_,=
不过双开党比较苦逼 所以小生看你们响应
说起来番外的事小生都说过多少回了 【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