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再度踏上青鸾峰时,草木葱郁,天光晴好,一如她离开的那个夏天。
菱纱仿佛都能听到自己哈哈大笑着穿过草地,草丛柔软地擦过脚踝,撩起一阵山风——那风打了一个卷,径自穿过时间,裹挟着那年的笑声,将她淹没在汹涌的记忆里。
说不思念是假的。
菱纱自己都吃惊于百年后还能有如此有力跳动的心脏,生生牵动着神经,点燃了血液,冲破记忆的堤坝,由内而外,一层一层波及开,压迫着她竭力维持的冷静,整个身体都呈现出紧张而又期待的神色来。
百年韶华迁,故人今何在。
熟悉的景色随着步子的前行而寸寸清晰,古树,木屋,以及木屋前的那一大片空地。
可熟悉的景色里有什么是不同了的。
那片空地上,如今并排落着两方坟冢,较近的那方前,斜斜的插着那把与她命运息息相关的望舒剑。墓碑上,那年年随着河灯都能看到的如此熟悉的字迹由上至下,一字排开,一画一沟壑地刻着——
爱妻韩菱纱之墓。
入木三分,刚劲有力。
菱纱有些出神地看着那块墓碑。
那里,埋的是她韩菱纱。作为死前一厢情愿要成为天河妻子的韩菱纱,作为阳寿短暂却生而尽欢的韩菱纱。
而如今回来的,又是谁呢。
一阵悉悉索索长裙曳地的声响打断了菱纱渺远的思绪,她转头望去,树林掩映之下,来人翩若仙子,眉目如画,盈盈眉宇间却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愁。
——正是梦璃。
菱纱也不明白自己是怎样在第一眼就看出这是真正的梦璃的,但她就是清楚地知道。
梦璃回来了。
广袖流仙的女子没有看到已成鬼魂的菱纱,却也分明看到了木屋前那两方坟冢。她微一错愕,继而神色转为哀痛,似是追忆着什么往事。良久,她低首默默地走到菱纱的墓前,盈盈拜下。
菱纱,对不起,我来晚了……没能见到你最后一面。
菱纱仿佛能听到梦璃那一瞬间心里的低语,她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走上前去,向着梦璃伸出手——却径直穿过了女子的身影,落在虚空里。
万般皆是,水月镜花。
菱纱自嘲地笑笑,立在梦璃身后,只是心疼地看着她。梦璃一手轻抚着望舒依旧流光满溢的剑身,低着头,眼里深深沉沉的尽是哀痛的神色。
“好梦璃,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难过……”菱纱望着她喃喃地道,“你看,我不就在这里?只是你看不见我而已——”
正说着,伴随着“吱呀”一声,空地那边木屋的门,开了。
菱纱和梦璃都回头望去——
随着那门旋开的弧度,阳光就更深了一层,贴在衣物粗糙的料子上,伴随着那人的动作,不断地向上推移。
先是一只脚踏了出来,再是一角永远乱糟糟的头发,然后半个身子都浮现了出来,最后,阳光洒了满身。
天河向前踏了一步,嘴角一牵,浮起一丝纯然的笑意。
穿过百年的时光,依旧美好如同创世之初。
“天河……”
菱纱喃喃。这些年来不断了解到他的各种消息,也知道他容颜不改,不会老去,但真正见到了,却依旧不免觉得惊讶。
仿佛岁月不会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依旧那样纯粹安静,灵台澄澈,笑容一如当年。
可是——那双眼、那双眼是怎么了——
菱纱忽然愣在当场。
天河一只手向前伸着,双睫微合,脚步摸索,分明是看不见了。
紫英,你不是说天河一切都好么,这么大的事,却怎么未见你说?
身旁的梦璃早已站了起来,似是也察觉到了天河的不妥,望着向她走来的男子,神色复杂哀伤,久久没有说话。
“紫英,是你吗?”天河见来人一直沉默,有些不明所以的摸摸脑袋。
“云公子、不……天河,”梦璃眼底一痛,柔声说道,“是璃儿回来了。”
“梦璃?!“天河又惊又喜,急急向前走了两步,没注意脚下,一个趔趄,却被梦璃扶住了,“我不是在做梦吧!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我们还会有再见面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