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

文/林清玄
断鸿声里
是如何的一种感觉?在小巷独步,偶然抬头,别人院墙里的凤凰花探出簇簇火红,而那种花是几年没见的,故乡生长的植物。
凤凰花这种植物喜欢展现自己的红色,仿佛他就是为离别而生的。年少时喜欢粘凤凰花成一只只蝶,登上高楼去随风散放,它旋转飘落的姿态曾经赢得许多童稚的笑声,往事就也像这些蝶一只只飘去,它们纵使旋落的姿态各不相同,终究都会消逝了。
想起凤凰花,遂想起平生未尽的志事;想起凤凰花,遂想起非梧不栖的凤凰。凤凰花何以要取用“凤凰”的名?这样,老是教人在离绪充溢时,会幻想自己竟是高飞的凤凰,在黑夜将尽时即将展翼呢。
《诗经.大雅》说的:“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不经意就浮起一幕深浅分明的影像;一只神鸟翩翩然昂立高岗,振翅欲起;象征高洁的梧桐 树则在朝阳面前,展露挺挺然的面貌。一位少年,一向喜爱梧桐一向倾慕凤凰,蓦然一抬眼,望见凤凰花开离期将届,自己不禁想幻化成一株梧桐以便面对朝阳,或 是一只凤凰以便寒立高岗;或甚至以为自己竟已是一只凤凰,立于高岗的梧桐树上;或是呀!一只清灵的凤凰一展翼,就点破了天蓝!
可是远处若有若无时断时续的骊唱屡屡歌着,如同一首民谣的和声,那么清清玄玄的蜿蜒在主曲里,明明知道不重要,那一首唱过千余日的歌谣,若没有结尾的一小段唱合,也会黯然失色了。
于是凤凰花激起的不仅仅是童年成蝶化蝶的记忆,而是少年梦凤化凰的一段惜情。如火的花的印象配上轻唱的骊声,敲醒了少年的梦境,惊觉到自己既不是凤凰神鸟,也非朝阳梧桐。终于在碎梦中瞧见自己的面容,原来只是一个少年,原来只是一段惊梦。
若干年来死生以赴的求知生活竟然就要过去,没有丝毫痕迹,正如大鸿过处,啼声宛然在耳,纵是啼声已断,却留下来一片感人的凄楚。而个梦凤化凰的少年,也 只是像别人静静地等待分离,在日落前的山头站着,要把斜阳站成夜色,只有夜黑也只有夜黑,才能减去白日凤凰花余影的红艳吧!
英雄系马,壮士磨剑
夏天,天总是喜欢下雨,而我总是不爱撑伞,任身子淋得湿淋淋,也不喜欢擦拭,也许我独爱那种凉凉的贴切,也许,我是让它淋着心里的苦涩吧。
从那条幽幽的长巷走回来,围墙里的建筑工人喜爱快乐地吹口哨,不成曲不成调舒泰 的吹着,在雨中竟吹成一路的凄迷,把夏的雨日也吹的象是深秋的样子,一丝丝穿雨而过。那原是流行着的低俗的曲子,却在高空尖锐地回着旋着,我抬眼望,只看 见他们模糊的身影正砌着一块一块的砖头,想望也望不清楚什么。
有几次,我借靠路灯沿路走回家,那因为夜晚,只静寂的听见几种虫唱,唧唧 啾啾,唧唧啾啾。我竟怀念起白日听到的低俗口哨呢。于是我只有自己影单单的吹着厂夜色却把它割成零碎,任如何也想不起前一刻吹的是哪一曲—,所以我突然想 起童年妈妈教我唱过的一首儿歌一首很好听的调子,却怎么也唱不出声,倒是妈妈的影子来得清晰,伴我静静地走着夜路。
妈妈是最怕下雨了,她爱叮 咛我撑伞,我瞒着她将伞置在家里,跑到溪畔去玩水,看一条水涨成一片水,我们舞成许多水花。回家又喜欢撒谎,说是忘了带,说是出来时刚好没有下雨,甚至抱 怨那把纸伞已然那么破旧了,因此屁股上常是一片红云。如今每下雨被淋到,就想到那把破旧的油纸伞,在没有人逼着撑伞时,才深切觉到妈妈的爱。我知道家前那 道小小溪水一定还流,只是不知道有多少稚子还瞒妈妈到溪畔玩水,玩成一朵朵水花。
一直到妈妈不再叮咛下雨打把油纸伞,而是叮咛自己浪游应注意的琐务,才知道自己已然长大了。
今天雨下得很大,我走在没有人的街中巷内,突然想起一些旧事。夜深了,我就坐在阑干上仰望天际,月亮星星都钻出云来,星空夜静,余雨未息,我知道明天一 定天好,遂忆起往日爱唱的一首诗:一切都老了,一切都抹上风沙的锈,百年前英雄系马的地方,百年前壮士磨剑的地方,这儿我黯然地卸了鞍,历史的锁啊没有钥 匙,我的行囊也没有剑。要一个铿锵的梦吧,趁月色,我传下悲戚的《将军令》,自琴弦......这样我就轻轻地唱起这首歌来,心中只想到庄严和悲壮。一个 边地的“残堡”,看不到英雄系马看不到壮士磨剑看不到笙歌樵唱,只有一轮将西的夕阳挥洒它的残红,而一个卸了鞍的游子目睹这种景象,哪怕是铁石心肠,恐怕 也要黯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