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八作·押狱】
蓟州府衙的大牢,昏黄的灯火微微晃动着,在斑驳的壁上投下灰黑的黯淡人影。
时辰却是正午,在这隔绝了一切人间温情的所在,无论白昼还是黑夜,囚室内的光线都是同样的昏暗。
人世上的是非尚且混淆难辨,又何谈黑白?杨雄倚在简陋的木板桌前,无声地喝着杯子里略嫌苦涩的茶水,深邃的目光里倒映出灯焰跳动的形状。
这蓟州府牢中的押狱节级一职,他已经做了差不多整整三年。
三年前,他跟随族中一位当官的叔伯哥哥不远千里,从家乡河南来到蓟州谋取生计,在对方的帮助下,很快在府衙中谋得了这两院押狱节级的职位。如今那位亲戚虽已亡故,新任的知府却也与他相熟,加上一身人人称道的好武艺,已足以令他在官府中立稳脚跟了。
市井泼皮的妒忌与不忿,却是有的。有人在背后悄悄议论他,说他杨雄并没有什么真本领,不过是倚仗背后的靠山才有了今日的一切。这些话,他全都听见了。
付之一笑。
事实上,在监牢中看守犯人,并不需要多高强的武艺。那些瑟缩在粗壮的铁栅后畏缩的眼睛,无非是一群失去了反抗能力的猪羊而已,只有被摆上砧板,任人宰割的份。
人心似铁,官法如炉,这话虽然不假,但在这不见天日的州府大牢中,所谓的朝廷律法,在狱卒皂隶的盘剥勒索下,其实也是一样的苍白、无力。
身在官场多年,那些书吏狱官暗中所干的勾当,他虽不曾当面道破,却早已了然于心。整个帝国若是一座堂皇富丽的大厦,他这小小的押狱节级,不过是其中一块微不足道的砖瓦而已,改不了世道,更救不得人心。
有钱——究竟是否能让鬼推磨,杨雄不曾去过阴曹地府,自然说不清,但在这阴森的府牢里,囚犯只要出得起足够的银两,却能够换来许多额外的待遇,比如可口的饭菜,温暖的被褥,干净的单间。这一切,都是可以拿钱来买的。
甚至人命也不例外。
而对于那些出不起钱或不肯出钱的犯人,那些人有着太多花巧的手段,每种都足以令牢中最蛮横彪悍的匪人都感到后悔,后悔自己的爹妈为何要把自己生到世上来。
绑匪的勒索,胥吏的敲诈,其实又何尝有本质的区别。
衙门里的各种黑幕,他却管不了,至多隔三差五警告自己的手下,别闹得太过分。
人命,是他的底线,虽然在押人犯未及判决便死在牢里,在本朝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
死了人,抬出去埋掉就是。瘐毙二字虽然简单抽象,却是一个万能的匣子,盛得住一切犯人的,一切死因。
除非是真英雄、真好汉,他看得上眼的,譬如去岁那飞檐走壁的盗墓小贼时迁——杨雄想着,头脑中渐渐浮起的,却是另外一人的身影。
他兄弟。
一条扁担横抡起来有如猛虎下山的拼命汉子,安静时的笑意却带着几分腼腆,总是在不声不响之间,就手脚利落地替他干好了家里各种沉重的粗活。
他正出神地想着家里的事,门却突然被人敲开了。
“怎么是你——兄弟?”
适才还在头脑中盘桓萦绕的那人身影,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杨雄有些惊诧,禁不住脱口说道:
“刚才还在想你呢,没想到你居然来了。”
石秀的眼睛转向他,灯光下那眸子亮得仿佛一潭波光闪烁的池水。
“哥哥又说笑——在牢里想我做什么?莫非想把兄弟也关进大牢不成?”
看见杨雄略显尴尬的神情,石秀笑着将手里提着的竹篮放在了桌上。
“小弟今天正好收账路过府牢,顺便给哥哥把午饭捎来了。”
热腾腾的饭菜摆上桌面的一刻,原本阴暗的监牢立刻充满了温暖的人间烟火气,此前一切沉重严肃的气氛,也都随着室内飘散的香气逐渐消散无踪了。